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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宗時薛嵩在湖南做沅西節度使,加兵部尚書、戶部左侍郎、平南大將軍銜,是文從一品、武一品的大員。妻常氏,封安國夫人。子薛湃,封龍騎尉。沅西鎮領龍陵、鳳凰兩軍,治慈利等七州八縣,鎮所在鳳凰寨,顯赫一時。

有一天早上,薛嵩早起到後院去。此時晨光熹微,池水不興波,枝頭鳥未啼,風不起霧未聚,節度大人在後園,見芭蕉未黃,木瓜未熟,菠蘿只長到拳頭大小。這一園瓜果都不堪食。節度大人看了,有點嘴酸。正在沒奈何時,忽然竹林裡刷啦啦響,好似豬崽子搶食一樣,鑽出一個刺客來,此人渾身塗著黑泥,只露眼白和白牙;全身赤裸,只束條丁字帶兒,胸前一條皮帶,上掛七八把小平斧,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刀,徑奔薛節度而來,意欲行刺。薛節度手無寸鐵,無法和刺客理論,只得落荒而逃。那刺客不僅是追,還飛了薛嵩一斧,從額角擦過。薛嵩直奔到簷下,搶一條苦竹槍在手(此物是一條青竹製成,兩端削尖,常用來擔柴擔草,俗稱尖擔是也),轉身要料理這名刺客。那刺客見薛節度有槍在手,就不敢來見高低,轉身就跑。薛嵩奮起神威,大吼一聲,目眥盡裂,把手中槍擲出去,正中那刺客後心,把他紮了個透心涼。辦完了這樁事兒,他覺得臉上麻麻癢癢,好像有螞蟻在爬,伸手一摸,沾了一手血。原來那一斧子並不是白白從額面擦過去的,它帶走了核桃大小一塊皮肉。他趕緊跑回屋去。這間屋子可不是什麼青堂瓦舍,而是一間搖搖晃晃的竹樓。竹板地板木板牆。房裡也沒有綢緞的帷幕,光禿禿的到處一覽無遺。他叫侍妾紅線給他包紮傷口。這位侍妾也非細眉細目粉雕也似的美人——頭上梳鳳頭髻,插紫金釵,穿絲紗衣袍,臨鏡梳妝者。此女披散著一頭烏髮,在板鋪上睡著未起,一看薛嵩像血葫蘆一樣跑了進來,不唯不大叫一聲暈厥過去,反而大叫一聲迎將過來。她身上不著一絲,膚色如古銅且發亮,長臂長腿,皮肉緊繃繃,矯捷如猿猱,不折不扣是個小蠻婆。

如前所述,薛嵩早起所賞之園,以及他府第和侍妾的狀況,根本不像大唐一位節度使,倒像本地一位酋長。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事實上他畢竟是天朝大邦的官員,有很高的文明水平。紅線為他包紮傷口,被他當胸一掌推出三尺。節度大人說:

“你真是沒道理!我是主,你是奴;我是男,你是女;我是天,你是地;如今我坐在地上,你站著給我裹傷,倒似我給你行禮一般!”

紅線只好跪下給他裹傷,嘴裡說,她不過是看他中原人長得好看,就跑來跟了他,誰知他有這麼多講究,又是跪又是拜,花樣翻新。閒話少說,裹好傷以後,薛嵩穿上貼衣的細甲,提一條短搶,紅線拿上藤牌短刀,到園子裡看那個死刺客。紅線略一打量,就說:

“這不是山裡人,而是山下湖邊的漢人。”

薛嵩說:“放屁,你看這傢伙光著身子抹一身黑泥,不是山裡的蠻子是什麼?你說他不是山裡人,無非是為你的蠻族同胞開脫。”紅線說:“他的確不是山裡人。首先,他用手斧行刺。山裡的部落有善用吹筒的,有善用標槍的,但絕無用飛斧的。第二,他的牙齒潔白,從來沒嚼過檳榔。所以他是山下的漢人,往身上抹一身泥巴,混充是蠻人。”薛嵩說:“混賬!放屁!豈有此理!”紅線只好跪下來說:“奴婢知錯了,奴婢罪該萬死。”薛嵩對她在教化方面的進步表示滿意,就說:“姑念爾是初犯,本老爺免於責罰,快給我上山去把馬套下來。”他伸出一隻手,把紅線拽起來,叫她快點跑。

等紅線把馬拉來時,薛嵩已經著裝完畢:身上穿二指厚海獸皮鑲鐵的重鎧,頭戴一頂熟銅大盔,背插銀裝鐧,腰懸漆裹鐵胎大弓和一壺狼牙箭,手提七十斤重的渾鐵大槍,騎在棗騮嘶風馬上,威風凜凜,儀表堂堂。不過這種武裝在此地極不適宜,因為此地山高林密,到處是溝谷池塘,萬一馬驚了把他甩在塘裡,會水也要淹死。依紅線的意見,他不如騎一條大牯牛出去,不必穿甲,拿個大藤牌護身;槍鐧都不必帶,帶一把長刀就夠用。當然這些話是蠻婆的蠢主意,薛嵩完全聽不進,他打馬出去,立在當街,喝令他的兵集合——那些兵都躺在各處竹樓簷下的繩床上,嚼檳榔的,看鬥雞的,幹什麼的都有。薛嵩吆喝一早晨,才點起二百名親兵。他命令打一通鼓,拉開寨門,就浩浩蕩蕩出發,刺客的屍首就馱在隊尾的牲口上。他要到這九洞十八山的瑤山苗寨問一問,是誰派刺客來刺他。

薛嵩上山去找酋長們問罪,去時披堅執銳,好不威風,回來時橫擔在馬背上,臉色緋紅,人事不知。他手下的兵輪流扛著那條大搶,也累得氣喘吁吁。這倒不是吃了敗仗。薛嵩這一條槍雖不及開國名將羅士信、秦叔寶那兩條槍有名,可在正德年間,使槍的名家就數著他啦,豈能在這種地方栽跟頭?實際上他上山以後並沒和人開仗,就從馬上栽了下來。回到寨裡,紅線一看薛嵩的症候,就叫親兵卸去他的盔甲,把他放在竹床上。此時節度大人胸前脅下,無數鮮紅的小顆粒清晰可見。紅線叫大兵提來井水,一桶一桶往他身上澆,潑到第七桶,節度大人悠悠醒轉。原來山上雖然涼快,可畢竟是六月酷熱的天氣,穿海獸皮的厚甲不甚相宜。節度大人披甲出門,不單焐了一身痱子,而且中了暑。

節度大人醒來時,只見自己像剛出世一樣精赤條條,面前站滿了手下的兵,這可不得了!他這個身體,雖不比皇上的御體,但是身為文武雙一品的朝廷大員,起碼可以稱為貴體,豈能容閒雜人等隨便來看?更何況他身上長滿了痱子。薛嵩是堂堂的一條好漢,而痱子是小孩子長的東西,所以既然長了痱子就應該善加掩飾,怎麼能拿來展覽?薛嵩把手下人都轟出去,關起門來要就這個過失對紅線實施家法,也就是說,用竹板打她的手心。可是那個小蠻婆發了性子,吼聲如雷,說老孃好意救你,倒落下好多不是,這他媽的就叫文明啦!她還把孔聖人、孟聖人,以及大唐朝的列祖列宗一齊拿來咒罵。薛嵩見她不服教化,也只好罷休。他叫她拿飯來吃,今宵早點睡,明天起絕早再上山去找酋長們問罪。

紅線把節度大人的晚膳拿來——諸位,這可不是羊炙魚膾之類的大唐名菜,盛在細磁碟白玉碗裡;而是生醃魚、牛肉乾粑、酸菜臭筍之流,盛在竹筒木碗之中。紅線給薛嵩上菜根本談不上舉案齊眉,只是橫七豎八端上桌來。這女人好像有點得意忘形,端上菜以後就粗聲粗氣地說:

“吃吧!”

把薛嵩氣得要發瘋。如果她是薛嵩的正妻,薛嵩就要按七出之條出了她。如果她是長安家裡的侍妾,薛嵩就要把她臭揍一頓,賣給人販子。可是此地是荒山野嶺,使不得這一套。他只好忍氣吞聲地吃飯。吃到一半,他忽然想到這蠻女今天這麼趾高氣揚,想必做下了什麼露臉的事情,不妨問上一問。這一問就問出來,早上薛嵩出去以後,又有兩位身上塗黑泥的大爺到家裡來找他,被紅線使鐵叉叉翻,吊在後園的竹林裡。薛嵩一聽大喜,跑到後園一看,那兒果然吊著兩個人。這一下薛嵩連飯也顧不上吃,連忙跑到家裡,開箱子取出一品大員的大紅袍穿上,戴上烏紗帽,束上碧玉帶,一邊穿衣一邊告訴紅線法律方面的事,按大唐的制度,節度使不問刑名,案子應該交地方官審理。不過這個案子是行刺本節度,所以可以按軍法審理。說完這些活,他就興沖沖出門去,叫軍政司升帳審那兩個刺客。

這個案子倒不難審。兩個刺客一到堂上不等用刑就招了供。薛嵩問明情由,給那兩位立下罪名,一是偷越關津,擅入沅西鎮地面;二是身懷利器,擅入節度府第,行刺朝廷方面大員,按軍法推出轅門斬首。等到把這兩人斬了,薛節度回家去,坐在鋪上生悶氣。再看那紅線,在一邊叉開腿坐著,丟沙包捉羊拐,玩得十分開心,氣得他拍席喝道:“小賊婆,高興什麼?”

紅線聞聲十分踴躍地奔過來,跪在薛嵩面前,氣壯如牛地吼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罪該萬死!”

薛嵩被她攪得沒了脾氣,只好把她拉起來說:“得啦,起來說話,我現在倒運得很,遇上一件糟心事,只好和你商量。”

“啟稟家主爺,奴婢罪該萬死得很啦,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齣。”

“還能是哪一齣?就是早上那兩個刺客的事。”

“噢!那兩個刺客!你問出來了吧,他們是苗人還是瑤人?”

一說起那兩個刺客的種族,薛嵩臉色有點陰沉。紅線說:“是不是又要給你跪下來?”薛嵩說:“這倒不必,那些人果然如你所說,全是漢人,他們是兩湖節度使田承嗣帳下的外宅男,奉差來取薛某的首級。”紅線說,她十分知罪,首先,她乃三陰弱質,頭髮長見識短;其次,她乃蠻夷之人,不遵王化,因此她這個小奴家就不知什麼叫外宅男,以及他們為什麼要取薛嵩的首級。薛嵩說,這件事十分荒唐,這位兩湖節度使田承嗣,管著洞庭周圍數十州縣,所治都是魚米之鄉,物產豐饒,不知起了什麼痰氣,還要來搶薛嵩的地盤兒。田老頭自稱有哮喘病,熱天難過,要薛嵩借一片山給他避暑。怎奈薛嵩名義上領有兩軍七州八縣,實際上能支配的也就是這鳳凰寨周圍的彈丸之地,沒地方可借。田承嗣索地未遂,就壞了良心,派他的外宅男來行刺。所謂外宅男者,二等乾兒子是也。像這類的乾兒子田老頭有三千餘人,都是兩湖一帶的勇士,受田老頭豢養,願為其效死力者。這種壞東西今後還要大批到來,殺不勝殺,防不勝防,真不知該怎麼對付。紅線說,這都怪節度相公當初沒聽她的話。要按她的意見,當初建寨時,只消種上一圈兒劍麻或是霸王鞭,此時,早長到密密層層,豬崽子也擠不進,刺客要不是長蟲,根本爬不進來。現在立了一圈寨柵,窟窿比牆還大,什麼都擋不住。薛嵩說,這種話毫無意思,現在去種劍麻也晚了。紅線說,家主老爺自稱是文一品,武一品,又是大唐的勳戚,在皇上面前很有面子的。只消寫一紙奏章,送到長安去,皇上就會治田承嗣的罪——最低限度也要打幾十下手心。薛嵩愁眉苦臉地說,這種事皇上多半是不管。那年頭群藩割據,潼關以東朝廷號令不行,想管也管不了。於是紅線說,她還有個主意,就是他們上山去投靠她的“爹爹”。她的“爹爹”是個大酋長,管十幾座寨子,住在他那兒,薛嵩的安全一定沒問題。薛嵩說,這可不成。他是朝廷命官,天朝的大員,豈能託庇於蠻酋之下?夫子曰,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萬不可如此行。紅線就說,她沒有其他的主意了,除非他回長安去。回長安也不壞,她想跟著去見見那個花花世界。不過薛嵩家裡還有妻室,又有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等等,數以百計。現在侍候薛嵩一個老爺,又要跪又要拜,當耍子也還可以,再加上老太爺、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等等,那就肯定不好玩。

聽了紅線的活,薛嵩長嘆一聲。他不能回長安去,不過這話不能講給紅線聽。她雖是貼身侍妾,但是非我族類,不可以託以腹心。他想,我到湘西,原是圖做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為朝廷建功立業,得一個青史揚名,教後世的人也喝一聲彩。好一個薛嵩,不愧是薛仁貴之孫,薛平貴之子!誰知遇上這麼一種哭笑不得的局面,眼下又冒出了田承嗣,也來湊這份熱鬧,真他媽的操蛋得很。然後他想:二軍七州八縣沒弄著,只弄上一個小蠻婆。這娘們兒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跑了來,可算是淫奔不才之流;我和她攪到一塊,有損名聲。最後他又想:這蠻婆也不壞,頭髮很黑,眼睛很大,腿很長,身腰很好;天真爛漫,說什麼信什麼。套一句文來說就是:蠻婆可教也。眼下再不把她好好利用一下,就更虧了,他把這意思一說,紅線十分踴躍:“是!領相公鈞旨!”就躺下來,既沒有羅綃帳,又沒有白玉枕。薛大人抱著她就地一滾。這項工作剛開始,只聽後門嘎嘎一響,薛嵩撇下紅線就去抓槍。可是紅線比他還快,順手抓一方磨石就擲出去,只聽“哇”的一聲,正打在一個人面門上,那人提一口刀,正從門外搶進來。薛嵩十分惱火:行刺揀這個時候來,真該天誅地滅,千刀萬剮。於是他揮起大槍殺出去,一到後院,就有七八個人跳出來和他交手。這幫人手段高強,更兼勇悍絕倫,薛嵩打翻了兩個,餘者猶猛撲不止。要不是紅線舞牌揮刀來助,這場爭鬥不知會有什麼結果。那夥人見薛、紅二人勇猛,唿哨一聲退去,把傷員都救走,足見訓練有素。後面是一片竹林,薛嵩腿上也掛了一點傷,所以他無心去追。回到屋裡,紅線拾起刺客丟下的刀一看,禁不住驚呼一聲:“哇!這刀可以剃頭嘛?”

薛嵩一看,認得是巴東的殺牛刀,屠千牛而刃不卷,頗值些錢的。刺客先生用這種刀,大概不是無名之輩,他覺得今晚上事態嚴重,十之八九要栽。首先,他這鳳凰寨裡只有幾十個人,其餘的兵散居於寨外的林裡,各揀近溪傍塘之處開一片園子,搭一幢竹樓居住;其次,住在寨圈裡這幾十個人,也是這麼七零八落。原來他的兵也和他一樣,都搞上了蠻婆。蠻婆就喜歡這種住法,他們說這樣又幹淨又清靜。現在他要集合隊伍,最遠的兵住在十里之外,這麼黑燈瞎火怎麼叫得齊?薛嵩正在著急,紅線說:

“啟稟老爺,奴婢有個計較。”

“少胡扯!不是講禮法的時候!有什麼主意快說!”

“稟老爺,這幫傢伙在後園裡不走,想必是等他們的夥計來幫忙。我們趕緊爬出去,找個禿山頭守住。今晚月亮好,老爺的弓又強,在空曠地方,半里地內誰一露頭你就把他射死,不強似守在這兒等死。”

這真是好主意。兩人掀開一片地板,紅線拿著弩箭,嘴裡銜一口短刀。薛嵩拿了弓箭,背了官印,鑽下去順著水溝爬到林子裡。這兒黑得出手不辨五指,只聽見刺客吹竹哨聯絡,此起彼落,不知有多少人到來。薛嵩也不顧朝廷大員的體面,跟在紅線背後像狗一樣爬。爬出寨柵,才站起來跑,又跑了好一陣,才出了林子上了山頭。是夜月明如晝,站在山頭上看四下的草坡,一覽無遺。薛嵩把弓上了弦,搖搖那壺箭,沉甸甸有五六十支,他覺得安全有了保障,長嘆一聲說:

“紅線,你的主意不壞!這一日大難不死都是你的功勞!”

正說之間,山下寨子裡轟一聲火起,燒的正是薛節度的府第,火頭躥起來,高出林梢三丈有餘。寨裡有人亂敲梆子,高聲吶喊,卻不見有人去救火,那火光照得四下通紅。薛嵩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不著一絲,尚不及紅線在脖子上系一條紅領帶。薛嵩一看這情景,就撅起嘴皺起眉,大有愁腸千結的意思。紅線不識趣,伸手來扳他的肩。

薛嵩一把把她推開,說:“滾蛋!我煩得要死!”

“呀!有什麼可煩的,奴婢罪該萬死,還不成嗎?”

薛嵩說,這回不干她的事,山下一把火,燒去了祖傳的甲槍還是小事,還把他的袍服全燒光。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員,總不能披著芭蕉葉去見人。在這種荒僻地方,再置一套袍服談何容易。不過這種愁可以留著明天發。這兩位就在山頭上背抵背坐下,各守一方。紅線畢竟是個孩子,鬧了半夜就困了,直耷拉頭,薛嵩用肘捅她一下說:

“賤婢,這是什麼所在,汝尚敢瞌睡乎?我輩的性命只在頃刻!”

紅線大著舌頭說:“小賤人困得當不得,你老人家只得擔待吧!”

說完她一頭睡倒,再也叫不醒。她一睡著,薛嵩的困勁也上來了,他白天中過暑,又掛了兩處彩,只覺得暈暈沉沉,眼皮下墜,於是他把紅線搖起來,說:

“紅線,我也很困!你得起來陪我,不然兩人一齊睡過去,恐怕就都醒不過來了!”

紅線發著懶說:“啟稟大人,奴婢真的困得很啦。你叫我起來幹什麼?天亮了嗎?”

她坐在那兒兩眼發直,說的全是夢話,轉眼之間又睡熟了。薛嵩用腳踢了她腰眼一下,這下不僅醒過來,而且火了。

“混賬!我剛睡著!你他孃的又是大人,又是老爺,把便宜都佔全,值一會兒夜就不成嗎?老孃又跪你,又拜你,又喊你老爺,又挨你打,連覺也不能睡?我偏要睡!”說完她又睡倒了。

薛嵩一個人坐在山頭上四下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他禁不住長吁短嘆,“唉!流年不利,鬧得我有家難回!”這股傷心勁兒上來,禁不住流了幾滴英雄淚。紅線在睡夢中聽見,就爬起來,怯生生來拉薛嵩的手。

“老爺,你怎麼了你?你老人家這個臉子真難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來動家法!”

薛嵩說:“你回去睡吧。老爺我的精神勁兒上來,守到天明不成問題。”紅線說,聽見老爺嘆氣,就像烙鐵烙心一樣難受,她也睡不著。用文詞兒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嘆之何為。薛嵩曰:事關薛氏百年聲威,非汝能知者。紅線說,但講何妨。某雖賤品,亦有能解主憂者。這一番對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採其事入《甘澤謠》,歷代附庸者如過江之鯽,清代才子樂釣贊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內記室;鐵甲三千人,哪敵一青衣。金合書生年,床頭子夜失。強鄰魂膽消,首領向公乞。功成辭羅綺,奪氣殉無匹。洛妃去不遠,千古懷煙質!”

洛妃當是湘妃之誤。近蒙薛姓友人贈予秘本《薛氏宗譜》一卷,內載薛姓祖上事極詳,多系前人未記者。餘乃本此秘籍成此記事,以正視聽。該書年久,紙頁盡紫,真唐代手本也!然餘妻小胡以其為紫菜,扯碎入湯做餛飩矣。唐代紙墨,啖之亦甘美。閒話少說,單說那晚薛嵩坐在山頭上,對紅線自述憂懷。據《甘澤謠》所載:“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語頗簡約,且多遺漏,今從薛氏秘本補齊如下:

紅線:照奴婢看,打冤家輸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麼太悲慘的事兒。過兩天再殺回去就是啦。老爺何必憂慮至此。

薛嵩:這事和你講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貧兒,市井無賴出身,混到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門之後,搞成眼下這個樣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爺,名諱叫做薛十四,是唐軍中一個伙伕,身高不及六尺,駝背雞胸,手無縛雞之力,一生碌碌無為。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爺,名諱叫做薛仁貴,自幼從軍做伙伕,長成身高七尺,猿臂善射,勇力過人,積軍功升至行軍總管,封平西侯。我父親,也就是你的老太爺,名諱叫薛平貴,身長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鎮國大將軍,因功封平西公。至於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積祖宗之餘蔭,你看我該做個什麼?

紅線:依奴婢之見,你該做皇上啦。

薛嵩:咄!蠻婆不知高低!這等無君無父,犯上作亂的語言,豈是說得的呢?好在沒人聽見,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長大成人,就發誓非要建功立業,名蓋祖宗不可。可惜遇上開元盛世,歌舞昇平。楊貴妃領導長安新潮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藝,竟無賣處!

接下來紅線就說,她不知開元盛世是怎麼回事。薛嵩解釋說,那年頭長安城裡彩帛纏樹,錦花綴枝。滿街嗡嗡不絕,市人盡歌“陽春白雪”。雖小戶人家,門前亦陳四時之花草,坊間市井,只聞箜篌琵琶之聲。市上男子衣冠賤如糞土,時新婦女服裝,並脂粉、奇花、異香之類,貴得要了命,而且搶到打破頭。那年頭與長安子弟遊,說到文章武事,大夥兒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時髦的書呆子,吃生肉喝生雞子的野蠻人。非要說歌舞弦管,飲酒狎妓之類的勾當,才有人理你。那年頭婦女氣焰萬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著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搖過市,那是楊貴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時的制式。或著三點式室內服上街,那是貴妃娘娘發明的。她和安祿山通姦抓破了胸口,弄兩塊勞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說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當了王八。那年頭兒楊貴妃就是一切。誰不知楊家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楊國忠做相國,領四十使,你就是要當個縣尉也要走楊府的門子啦!弄不來這一套的,縱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儀,也只好到飯館去端盤子。貴妃娘娘的肉體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圍臀圍極大而腰圍極細,這種紡錘式的體型就是唯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督著她束緊了腰猛練負重深蹲和仰臥推舉,結果練出一個貴妃綜合症來,束著腰看,人還可以;等到把緊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墜,臀上的肉往上湧,頓時不似紡錘,倒似個油錘。如此時局,清高點的人也就嘆口氣,絕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帶玉不可。妹妹沒指望,他就親自出馬:從李龜年習吹笛,隨張野狐習彈箏,拜謝阿蠻為師習舞,拜王大娘為師習走繩。剃鬚描眉,節食束腰。三年之後諸般藝成,薛嵩變為一個身長九尺,面如美玉,弱不禁風,一步三搖之美丈夫,合乎虢國夫人(楊貴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面首的條件,乃投身虢門。看眼色,食唾餘,受盡那臭娘們兒的窩囊氣。那娘們兒還有點虐待狂哩,看薛嵩為其倒馬桶,洗內褲,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撻。總之,在虢府三年,過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討得她歡心,要在聖上面前為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亂,楊氏一族灰飛煙滅。天下刀兵洶洶,世風為之一變。薛嵩又去投軍,身經百戰,屢建奇勳,在陣前斬將奪旗。按功勞該封七個公八個侯。奈何三司老記著他給虢國夫人當面首的事,說他“虢國男妾,楊門遺醜,有勇無品,不堪重任”,到郭子儀收復兩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龍武軍副使,三流的品級,四流的職事。此時宦官專權,世風又為之一變。公公們就認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錢啦。薛嵩一看勤勞王事,恪盡職守沒出路,就棄官不做。變賣家中田產為資本,往來於江淮之間,操陶朱之業,省吃儉用。積十年,得錢億萬。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鎮節度使一職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擲,把畢生積蓄都拿出來,買得此職。總算做了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這麼一種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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