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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銀時代

大學二年級時有一節熱力學課,老師在臺上說道: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託著下巴,眼睛看著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氣里布滿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樹下鋪滿了枯黃的松針,在乾裂的松塔之間,有兩隻松鼠在嬉戲、做愛。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條紋。教室裡很黑,山坡則籠罩在青白色的光裡。松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動。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終沒有下來。教室裡點著幾支熒光燈,其中有一支總是一明一滅……

老師說,世界是銀子的。然後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這句話沒頭沒尾,所以是一個謎。我把右手從腮下拿下來,平攤在桌子上。這隻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香蕉——當然,它不是一根厄瓜多香蕉,是一排。這個謎好像是為我出的,但我很不想進入這個謎底。在我身後,黑板像被水洗過,一片漆黑地印在牆上。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這位老師面板白晳,個子不高,留了一個娃娃頭,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那一天不熱,但異常的悶,這間教室因此像一間地下室。老師向我走來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一陣逐漸逼近的熱力。據說,沙漠上的響尾蛇夜裡用臉來看東西——這種爬蟲天黑以後什麼都看不見,但它的臉卻可以感到紅外線,假如有隻耗子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現,它馬上就能發現。我把頭從視窗轉回來,面對著走近來的老師。她身上墨綠的綢衫印著眾多的熱帶水果,就如鈔票上的水印隱約可見。據她說,這件衣服看上去感覺很涼快,我的感覺卻是相反。

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我又把頭轉向視窗,那裡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那一對松鼠已經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裡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捲正在上面晾乾。教室裡光線暗淡,空氣潮溼,與一座暗房相仿。

……天氣冷時,這位老師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在黑衣下面露出潔白的腿——這雙腿特別吸引別人的注意。有人說,在皮衣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這是個下流的猜想。據我後來所知,不是這樣:雖然沒穿別的東西,但內褲是穿了的。老師說,她喜歡用光腿去趟冰冷的皮衣。一年四季她都穿皮涼鞋,只是在最冷那幾天才穿一雙短短的皮靴,但從來就不穿襪子。這樣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還省了襪子。我就完全不是這樣:我是個駭人聽聞的龐然大物,既費衣服又費鞋。學校裡功課很多,都沒什麼意思。熱力學也沒有意思。但我沒有缺過課。

如今是太平盛世,我在寫作公司上班,二十年如一日,寫一本叫做《師生戀》的小說。這本小說有八萬多字,我已經寫了二十遍,每年一遍。所以這部小說有二十個版本,每版的開始都是這樣的。現在我又在寫第二十一次,開始也是這樣。這部小說已有六次被搬上了銀幕,每次的開始都是這樣。現在又要第七次上銀幕,開始也是這樣——在熱力學的教室裡。據說,假如有個女人在一間屋子裡上吊,她的吊死鬼就要在那間屋子裡做祟——在找到替身之前,每晚都要把自己吊死一回。現在我就是這個吊死鬼,再一次出現在那間教室裡……

早上,我駕車駛入公司的停車場時,霧氣正濃。清晨霧氣稀薄,隨著上午的臨近,逐漸達到對面不見人的程度——現在正是對面不見人的時刻。停車場上的柏油地溼得好像剛被水洗過,又黑又亮。停車場上到處是參天巨樹,葉子黑得像深秋的腐葉,樹皮往下淌著水。在濃霧之中,樹好像患了病。我把車停在自己的車位上,把手搭在腮下,就這樣不動了。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經常這個模樣,有人叫我揚子鱷,有人叫我守宮——總之都是些爬蟲。我自己還要補充一句,我像冬天的爬蟲,不像夏天的爬蟲。大夫說我有抑鬱症。他還說,假如我的病治不好,就活不到畢業。他動員我住院,以便用電打我的腦袋,但我堅決不答應。他給我開了不少藥,我拿回去餵我養的那隻綠毛烏龜。烏龜吃了那些藥,變得焦躁起來,在魚缸裡焦急地爬來爬去,聽到音樂就如人一樣立起來跳迪斯科,一夜之間毛就變了色,變成了一隻紅毛烏龜——這些藥真是厲害。我沒吃那些藥也活到了畢業。但這個診斷是正確的:我是有抑鬱症。抑鬱症不會讓我死去,它使我招人討厭,在停車場上也是這樣。

現在沒有下雨,但停車場上卻是一片雨景。車窗外面站了一個人,穿著橡膠雨衣,雨衣又黑又亮,像鯨魚的皮——這是保安人員。我把車窗搖了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問題?他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笑容,說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這話的意思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從車上下來,到辦公室裡去——假如我不走的話,他就會在我面前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也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保安人員像英國紳士一樣體面,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相比之下,我們倒像些土匪。我狠狠地把車門摔上,背對著他時,偷偷放了個惡毒的臭屁——我猜他是聞到味了,然後他會在例行報告裡說,我在停車場上的行為不端正——隨他去好了。走進辦公室,我在桌後坐下,坐了沒一會兒,對面又站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我的頂頭上司。她站在這裡的意思是說:辦公室也不是發愣的地方。到處都不是發愣的地方。我把手從腮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正視著我的頭頭——早上我來上班的情形就是這樣。

現在我對面放了一臺電腦——單色的老古董。只能用來寫文章,不能用來玩遊戲,這東西是我的災星。我繼續冥思苦想著,只是把手放在了桌面上,不把它託在腮下,這樣一來,就沒人能找我的麻煩——雖然我什麼都沒有寫——但我手下的職員還要來找麻煩。他們把稿件送到我辦公桌上,然後離去。過上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把那篇稿子拿起來,把第一頁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看上一遍,就在發稿簽上簽上我的名字。有些人在送稿來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激動,讓我特別注意某一頁的某一段,這件事我會記住的,雖然他(或者她)說話時,我像一個死人,神情呆滯目光渙散,但我還是在聽著。過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我除了看第一行和最後的一行,還會翻到那一頁,仔細地看看那一段。看完了以後,有時我把稿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抓起一支紅鉛筆,把那一段圈起來,再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如你所知,我把這段稿子槍斃了。在槍斃稿子時,我看的並不是稿紙,而是盯住了寫稿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被槍斃的人臉色漲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低下頭去。假如此人是女的,並且梳著辮子,順著發縫可以看見頭皮上也是通紅的——這是槍斃的情形。被斃掉以後,說話的腔調都會改變,還會不停地拉著抽屜。很顯然,每個人都渴望被槍斃,但我也不能誰都斃。不槍斃時,我默默地把稿件收攏,用皮筋紮起來,取過發稿籤來簽字,從始至終頭都不抬。而那個寫稿人卻惡狠狠地站了起來,把桌椅碰得丁當響,從我身邊走過時,假裝無心地用高跟鞋的後跟在我腳上狠命地一踩。不管怎麼狠命,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會叫疼的,哪怕整個腳趾甲都被踩掉——有抑鬱症的人總是這樣的。

2.性的符號

在公司裡,除了看別人的稿子,我還要寫小說。想要混到只看不寫的地位還遙遙無期。我在電腦上寫道:“在教室裡,我答出了那個謎,那節課就結束了。同學們從教室裡走了出去,這間教室靜了下來,但老師沒有走,繼續站在我身後,時間就這樣定住了。假如是我獨自一人,此時應該懶洋洋地離開這間房子。但老師既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等著她的主意。忽然間,她小聲說道:到我宿舍裡來一下,就轉身走開了。我從課桌上爬起來,就如一隻臥地的駱駝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她走了。就這樣走過了整個校園,走進老師的宿舍。在此之前先走過了一段狹長黑暗的樓道,我不斷地撞在兩邊的東西上。這裡放滿了櫥櫃、灶具、大大小小的破爛東西,在這些東西里,隱藏著不計其數的蟑螂。我身材高大,身材過於高大的人往往軟弱無力——請不要從字面上理解,我並不缺少撞倒櫃子的力氣。我只是克服不了身體的慣性,所以總要撞在櫃子上;因此我就驚動了不少蟑螂和耗子,對此我感到十分慚愧。”

“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裡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裡,除了轉身坐下之外,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待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裡搬動電冰箱的樣子,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交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交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對此未必需要補充些什麼。你肯定在銀幕上看到過了。

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為我是個打籃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裡工作。我身高兩米一十多。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裡扔出去。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秘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使我羞愧無地——每天早上我上班以後,坐在辦公室裡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使我羞愧無地。

我的故事另有一種開始,是這樣的:熱力學課上,老師說,未來世界是銀子的。這位老師的頭髮編成了高高的髮髻,穿著白色的長袍。在她身後沒有黑板,是一片粉紅色的天幕。雖然時間尚早,但從石柱間吹來的風已經帶有乾燥的熱意。我盤膝坐在大理石地板上,開始打瞌睡,塗蠟的木板和鐵筆從膝上跌落……轉瞬之間我又清醒過來,把木板和鐵筆抓在手裡——但是已經晚了,錯過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時機。在黑色的眼暈下,老師的眼睛睜大了,雪白的鼻樑周圍出現了冷酷的傲慢之色。她打了個榧子,兩個高大的黑奴就朝我撲來,把我從教室裡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我這麼個大個子並不容易,他們儘量把我舉高,還是不能使我的肚子離開地面——實際上,我自己縮成了一團,吊在他們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樣,把腿水平地向前伸去。就是這樣,腳還是會落在地下。這時我就縮著腿向前跑動,就如京劇的小丑在表演武大郎——這很有幾分滑稽。別的學生看了就笑起來。這些學生像我一樣,頭頂剃得禿光光,只在後腦上有撮頭髮和一條小辮子,只有一塊遮羞布繞在腰上——他們把我拖到高牆背後,四肢攤開,綁在四個鐵環上。此後我就呈X形站著,面對著一片沙漠和幾隻駱駝。現在有一片陰影遮著我,隨著上午的臨近,這塊陰影會越來越小,直至不存在,滾燙的陽光會照在我身上。沙漠裡的風會把沙粒灌進我的口鼻。我的老師會從這裡經過,也許她會帶來一瓢水給我解渴,但她多半不會這麼仁慈。她會帶來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後螞蟻會從牆縫裡爬出來,雲集在我身上——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有隻駱駝向我走來,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駱駝也缺鹽分,它對這條滿是汗漬的遮羞布會有興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隻母駱駝……它把遮羞布吃掉了,繼續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於是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隻母駱駝。字典上說,駱駝是論峰的。所以該寫:“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峰母駱駝”,我壓低了嗓子對它說:去,去!找公駱駝玩去……這個故事發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我的老師是個希臘裔的貴人——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奧佩屈拉本人。每天早上我都要挖空心思,給自己的故事一個全新的開始,但總是通不過。我的上司會把這個開始斃掉,正如我會斃掉下屬作品中的新東西。

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裡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為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裡,用塑膠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面目,只剩下正面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面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人家說裡面的一切都保留著原狀,連走廊裡的破櫃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只是原來住在樓裡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假如現在到那裡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著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又沒勇氣找她。老師現在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

我在公司的辦公室裡,對面的牆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濛濛的霧氣。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裡透入,照著濛濛的霧氣——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裡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岔開雙腿站著——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罷,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牆下的浴池裡,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裡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裡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牆壁。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X”。如你所知,X是性的符號。但我是個符號而已。

3.銀色的混沌

在辦公室裡,我看完了大半稿子,挨完了大半的踩,該寫自己的小說了。但我對這一切煩得要命,所以我寧願口乾舌燥、滿嘴沙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裡。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那些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裡側塗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裡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已經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後來,我就到了這個銀子的世界裡。晚上,停車場上滿是夜霧,伸出手去,好像可以把霧拿到手裡——那種粘稠的冷冰冰的霧。這種霧叫人懷念酷熱的埃及沙漠……昨天下班以後,我和女同事F2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地方走著,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著黑皮衣服,手裡拿著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群結隊的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劫我們用不著這麼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裡面盛了強有力的肺。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裡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為什麼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

我苦笑著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份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嬸的內褲。結果是刀尖扎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罷,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麼。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那個傢伙——你的故事老是不變,真是臭死了。我用隆隆的聲調答道:你們說得對——真是臭死了。但我很是憤怒,腦子裡面也有點疼:想想看,連劫褲衩的小丫頭也看不起我了……

公司的停車場上,所有的路燈從樹葉的後面透射出來,混在濃霧裡,夜色溫柔。不管是在停車場上,還是在沙漠裡,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在停車場上,我被一群壞女孩圍住,在沙漠裡,我被綁在十字架上,面對著一小撮飄忽不定的篝火。在半乾的畜糞堆上,火焰閃動了一陣就熄滅了,剩下一股白煙,還有閃爍不定的炭火。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沙漠裡的風變得凜冽起來。那股煙常常飄到我的臉上來,像一把鹽一樣,讓我直流眼淚。因為沒有辦法把眼淚擦乾,就像是在哭。其實我沒有哭。

此時我扭過頭去,看著老師——她就站在我身邊,是茫茫黑夜裡的一個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面板,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沙漠裡的事。在停車場上,我大腿裡側刺痛難當,刀尖已經深深扎進了肉裡——與此同時,我頭裡有個地方刺疼了起來。這個拿刀子的小丫頭真是壞死了。另有一個小丫頭比較好,她拿了一支筆塞到我手裡,說:等會兒在褲衩上籤個字吧。我常給一些笨蛋簽字,但都是簽在扉頁上,在褲衩上簽字還是頭一回。我嘆了口氣說:好吧,這可是你們讓我脫的;就把褲子脫了下來。那些女孩低頭一看,嚇得尖叫一聲,掩面返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為受到驚嚇,已經勃起了,樣子十分嚇人。出了這種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在停車場的路燈下,提著褲子、挺著個大雞巴,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們,是有點不像樣子。但非我之罪,誰讓她們來劫我呢。

小姐們逃散之後,一把塑膠殼的桌布刀落在了地上,刀尖朝下,在地下輕輕地彈跳著。我俯身把它揀了起來,摸它的刀片——這東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斷子絕孫。我把它收到口袋裡,回頭去看F2。這女人站在遠處,眯著眼睛朝我這邊看著。她像蝙蝠一樣瞎,每次下班晚了,都得有人領她走過停車場,否則她就要磕磕碰碰,把臉摔破。上班時別人在她耳畔說笑話,她總是毫無反應。所以她又是個聾子,最起碼在辦公室裡是這樣。她大概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這樣最好。我收斂起頑劣的心情,束好褲子,帶她走出停車場——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但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夜色溫柔。

整整一夜,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面對著燃著的駱駝糞。整個沙漠像一個隱藏在黑夜裡的獨眼鬼怪。老師在我耳畔低語著,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沒記住。她把手伸進我胯下的遮羞布裡,那隻手就如刀鋒,帶來了殘酷的刺激。F2則在我對面站著,眯著眼睛,始終無動於衷。在睡夢中,我終夜興奮不已,這是很少有的事。今天早上來上班,我覺得老故事很難持續下去了。

4.我的老師

“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想解開她胸前的扣子,但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細小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綢衫下面鑽了出來,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上面有凸起的木釘,她把它作掛衣鉤來用,但我認為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老師留了個娃娃頭,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纖細,而是小巧而又結實……”

這故事我寫過二十遍了,每次都是這個樣子。第二十一遍還要這樣寫:除此之外毫無出路。今天早上一到班上,我就對上司說,要把這個故事徹底翻新,讓它變成克利奧佩屈拉和一個東方男人的故事。上司當然會說:不能這樣寫——讀者和觀眾習慣了老故事。老故事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看起來比較真實。我個人已是成名作家了,再寫什麼新花樣沒有必要。這些都是道理,叫人心服口服。我起身回去工作時,笨手笨腳地撞了他的辦公桌——那桌子翻倒在他懷裡,差點散了架。談完以後回到辦公室,我把別人老套裡一切創新的成分通通斃掉,然後他們就來踩我。捱過這幾腳後,我繼續寫道:

“然後她從書架上拿了一盒煙和一個菸灰缸回來。這個菸灰缸上立了一隻可以活動的金屬仙鶴。等到她取出一支菸時,我就把那隻仙鶴扳倒,那下面果然是一隻打火機。為老師點菸可以滿足我的戀母情結。後來,她把那支菸倒轉過來,放到我嘴裡。當時我不會吸菸,也吸了起來,很快就把過濾嘴咬了下來,然後那支菸的後半部就在我嘴裡解體了,菸絲和煙紙滿嘴都是;它的前半截,連同燃燒著的菸頭,攤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老師把煙的殘骸收拾到菸灰缸裡,哈哈地笑起來了,然後她和我並肩躺下。她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大;我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小;這張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變成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她鑽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說:來,抱一抱。我側過身來抱住老師——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誰都沒抱過。自己不喜歡,別人也不讓我抱。就是不會說話的孩子,見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會受到驚嚇,嚎啕痛哭……後來,我問老師,被我抱住時害不害怕。她看看垂在肩上的胳臂——這樣東西像大象的鼻子——搖搖頭上的短髮,說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幹什麼?”二十年如一日,總在說著這點事。不用那些壞女孩說,我也覺得自己真是貧死了。

我的同事F2不分季節,總穿棕色的長袖套裝。她膚色較深,頭上梳著一條大辮子,長著有雀斑的圓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像一個卡通裡的齧齒動物。現在她朝我走來了。一般來說,她長得相當好看,但這不是我注意的事。我總是注意到她長得人高馬大,體重比一般人為重,又穿著高跟鞋。所以每次她要踩我時,我總有一種衝動,想把腳藏起來,不讓她踩到——但我也知道,作為老大哥,最重要的是公平,這雙腳別人可以踩,不讓她踩,就不是公平。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把腳放在可以踩到的地方,但心裡忐忑不安。假設有一隻豬,出於某種古怪的動機蹲在公路邊上,把尾巴伸在路面上讓過往的汽車去壓,那麼聽到汽車響時,必然要懷著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想到自己的尾巴。懷著這樣的心情,我被她踩了一腳,疼痛直接印到了腦子裡,所以,我禁不住哼了一聲。因為這聲呻吟,F2停了下來,先問踩疼了沒有,然後就說:晚上她要和我談一件事。雖然要到晚上談,但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疼了。

“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裡,把絲一樣的短髮對著我。這些頭髮裡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髮裡。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裡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傢伙。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這是我第二次提到此事,我感到羞愧無地,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裡,老師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裡面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裡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嘯的風攪動沙粒——在銳利的沙粒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老師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裡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干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面前:釘頭像屎殼郎一樣大,四稜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著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濛濛的沙漠裡,立著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面。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幹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再然後在風沙中解體。然後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乾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臟。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裡,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裡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是惡毒,把它斃掉是對的。

“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起開!我放開了她,仰面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臺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面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合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合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面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有一回我的手腕被它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

“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幹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一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做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裡盛著些柔軟的臟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裡面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裡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就會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只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別動……別動。舒服。”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只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

5. F2

晚上,辦公室裡一片棕色。F2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溶在潮溼的空氣裡,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傢俱。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我伸手到抽屜裡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菸了,這盒煙在抽屜裡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了黴,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裡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裡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上把這種水叫做膠體溶液——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裡。F2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隻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後這隻腳就裸露出來:上面筋絡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麼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隻腳還是值得一看的。但是F2無心細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她為什麼要哭?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麼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

昨天晚上遇劫後,我在家裡洗澡時看到腰間那個桌布刀扎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在上面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裡面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裡有什麼東西。現在沒什麼可做的,只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前往後算,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著,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昨天夜裡F2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我老師在校園裡走夜路,遇上過露陰癖,我準備用她的話來安慰F2:“他直他的,我走我的路”。當然,這話要改成我直我的,你走你的路。除此之外,我不是露陰癖。人家用刀子對著我,我才脫褲子的。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也許我該為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但也要說清楚:人家拿刀子對著它,它才往上彎的。誰知F2沒有提起此事。她哽噎著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然後就嚎陶大哭起來了。我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裡工作,每人每星期要寫一篇短篇小說,一個月要寫一部中篇小說,一年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一般的定額,我負責審稿,可以少寫一些。每個人都對寫小說煩得要命,現在有個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要寫小說,實屬古怪,但罪不在我。我試著說:我們不是在寫著嗎?她哭得更厲害了,說道:不,不寫這樣的。我要寫真正的小說。我聳了一下肩膀,不說話了。

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溼,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著我的筋骨。潮溼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著我坐著,把棕色的頭髮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裡,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裡反覆咀嚼,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愴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裡。在這個故事裡,老師的身體碩長,嘴唇和乳頭都呈紫色。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進之中,我插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溼。在這個故事裡,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裡四通八達的棕色水系。只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裡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飄在水裡。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的生活中都會有一些樂趣,否則就難以生存。但像我們這種人就沒有什麼樂趣,起碼在辦公室裡時是一點都沒有的。我在這間辦公室裡坐了二十年了,我的生活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我和老師的戀情,這戀情的片斷就是短篇小說,它的部分是中篇小說,它的全體則是長篇小說。我被這故事魘住——我的生活整個被它給毀了。F2比我還不如。她是兒童文學作者,她的生活整個就是一隻刺蝟。刺蝟這種東西看上去很善良,所以就成了兒童文學的主角。有一次,有人提出,刺蝟是種果園裡的害獸,不宜成為兒童文學的主角,險些把刺蝟給槍斃掉。那時候F2剛進公司,聽說人家要槍斃她的故事,如喪考妣。要是現在還巴不得哩。當然,經過討論,刺蝟還是留下來了。在我們這裡,一個東西要麼初次出現就被槍斃,要麼就永遠不被槍斃,長命百歲。我小時候玩過不少刺蝟,這種動物小的時候,身上的刺鋒利無比,像鋼針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刺也鈍下去。老刺蝟根本就沒刺,只是長了一身堅硬圓疙瘩。刺蝟的天敵是黃鼠狼。後者是懂得這些的。見到了老刺蝟就想:這傢伙皮糙肉厚,肯定不好吃;何況還長了一身老疙瘩——就把它放過去,不吃它了。有一回我對F2說起刺蝟,她聽得兩眼發直。原來她從來就沒見過刺蝟。至於這世界上還有黃鼠狼,她根本就沒聽說過。

坐在F2面前,我的心情(假如我有心情的話)很壞,就和這支菸一樣。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電話鈴響了。不等拿起耳機,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難找,因為車子早就停產了。要是去買輛轎車,我又坐不進去。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我天生是個倒黴蛋……

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該下班了。他是知道有人在等著劫我。所以他是在通知我,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不然劫匪會砸我的車了。車在公司的停車場上被砸,他有責任,要扣工資。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因為保險公司會賠我。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他會記恨我,以後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車場大得很,從最遠的地方走到樓門口有五里路。盛夏時節,走完這段路就快要中暑了。這一系列的事告訴我們的是:文明社會一環扣一環和諧地運轉著,錯一環則動全身。現在有一環出了毛病——出在了F2身上。她告訴我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

F2對我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這就是說,沒有人要她寫,是她自己要寫的——正如亞里士多德說過的,假話有上千種理由,真話則無緣無故——還扯上了亞里士多德,好像我聽不懂似的——實際上我也是不懂,但這種說話的方式使我感到不舒服,腦袋裡面有點疼,但我沒有惱怒。我想要勸她別寫,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後,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裡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然後屁股朝下的往下掉——用航模的術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後進入螺旋。最後,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後,不差毫釐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懸在天上一樣,半個鐘頭都不落地。看到這種絕技,不容F2不佩服。她擦乾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裡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後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老大哥,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需的:F2乘地鐵上下班,現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裡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那幾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開啟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製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紮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後有人想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裡……在車上F2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說她還是想寫小說。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又想到我是老大哥,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嘆了一口氣,儘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罷。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倖之心:也許,F2不是真想寫小說——她只是想要哭一陣,尋求點安慰。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送過了F2我回家。天上下著雨,雨點落在地下,冒著藍色的火花。有人說,這也是汙染所致;上面對此則另有說法。我雖不是化學家,卻有鼻子,可以從雨裡嗅出一股臭雞蛋味。但不管怎麼說罷,這種雨確實美麗,落在路面上,就如一塘風信子花。我閉燈行駛——開了燈就會糟蹋這種好景緻。偶爾有人從我身邊超過,就開啟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可想而知,是在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想早點死。天上在打閃,閃電是紫色的,但聽不到雷聲。也許我該再編一個老師的故事來解悶,但又編不出來:我腦袋裡面有個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

6.老大哥

“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裡只剩了視窗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面竹簾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視窗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裡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挲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我今年四十三歲,剛開始長粉刺疙瘩。最近剛長出了腋毛和陰毛,喉結也剛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很渾厚。上班時,我喜歡在辦公室裡賣弄一下,窗玻璃隨之嗡嗡地共振。同事們聽了就捂耳朵,高叫道:省點氣罷,頭兒!知道你變嗓子……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我有點懷疑:四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了?

年復一年,我醒來時的情形總是這樣。我渴望有新的醒來的方法,比方說,四肢攤開,醒在一個隨波逐流的小小竹排上。不知不覺,它已經漂進了一條偉大的河,極目遠望,到處都是棕色的水,只有極遠處有渺小的岸,就像兩條黑線。這裡還屬於陸地,是因為水裡帶著泥土的腥味,天空是灰白色的。等到見到藍色的天空,駛入藍色的水域,我們就到了海里。像我這樣的陸地生物,到了海里可怎麼生活呢。此時老師在我身後說道:能不能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故事繼續發展下去,我們就要在汪洋大海里渴死。這正是我的本意。我很想在極度的孤寂之中,在炎炎的烈日下和老師一起死掉。死掉還要拉老師做伴,這說明我是越來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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