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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洪武年間,北京城裡的鏢行是奸黨,城外白雲觀裡的道士是我們。我們和姦黨之間極深的仇恨,來自鏢行頭子和道長間的紛爭。奸黨說,我們道士不老實,修煉房中術,行採戰之道,幹了很多荒唐勾當。這當然是誹謗之詞。就是有人幹了這樣的事,也是為了探討生命的奧秘,造福人類。於是我們也說,奸黨結交官府,欺行霸市,壟斷物價。原來白雲觀的當家道士天鉤道長與城裡各家鏢局的總鏢頭胡金鏢老爺子交情不惡,此時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天鉤挺身出來,要向奸黨討一個公道。但是奸黨就是奸黨,討不出公道來。就是胡老爺子那樣的人,雖然武功人品都不錯,畢竟是奸黨裡的人,不可能為我們說話。不但如此,他還說了很多我們的壞話。所以我們和姦黨間的一場決戰,已經不可避免了。

今天看來,天鉤與胡金鏢的決戰,不過是兩個人拿了原始的冷兵器或者什麼也不拿,舉行一場搏鬥。或者胡金鏢打出天鉤的腦漿,或者天鉤擰斷了胡金鏢的脖子,都不要緊。反正他們兩個都已經死了。但是我們的觀點不是這樣。天鉤一定要贏,胡金鏢一定要輸,不然什麼叫真理必勝。更何況天鉤元陽未破,練有童子功、先天功、至陽功、太陰功、大雁功、自發功、益智功,站過鶴翔樁、龍虎樁、梅花樁、木頭樁,內功修為、已至化境。但是奸黨也非易歟,胡老頭天生身體好,力大如牛,走逾奔馬,矯若猿猴,外功了得;加之久練江湖,多會異人,身負各種絕學,會打少林拳、八極拳、南拳、北拳、猴拳、狗拳、兔子拳,練過鐵砂掌、銅砂掌、黑砂掌、白砂掌、綠砂掌等等,還會頭撞石碑、腳踢木樁、鐵布衫、金鐘罩,十三太保橫練豎斜練之類的硬功。所以真理也未必勝。天鉤與胡老頭決戰前也是這麼想,所以他決戰之前焚香更衣,參拜三清,求太上老君保佑,讓胡老頭得場痢疾。胡老頭也覺沒把握,跑到關帝廟上香,求關聖帝君保佑,讓天鉤頭上長瘡。這兩位武林異人決戰的原因,就是這樣的。

我們是住在中關村的窮酸,或教書,或做學問,都和道士一黨。雖然我們不拜三清,但是誰都知道,近代科學的一切,都和道教有關。誰不知道現代電腦科學,都是從八卦裡產生;理論物理離不開陰陽學說;化學的一切,通是師承了燒鉛鍊汞;而邏輯學的一切,都超不過老子道德經。而且我們的道德,也像道士一樣的清高。而那些經商賺錢的人,必和鏢行一黨。古代的鏢行與錢莊銀樓,酒肆飯莊,以及南北行商都走得很近乎。或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或是他們的落腳之地,總之,彼此狼狽為奸。所以商人古代就是奸黨,現在還是奸黨,永遠是奸黨。他們永遠是錢串子腦袋。

但是我加入我們,並非成年以後上學的結果,還可上溯到我幼年時。那一天我到操場上去,看見那兒紫氣蒸騰。人聲鼎沸,無數的人在跑來跑去。原來平坦的地方出現了很多方頭方腦的爐灶,高音喇叭吵得人耳膜生疼。很多人運來了砸碎的廢鐵,要把它們煉成鋼。但是什麼是鐵什麼是鋼他們和我一樣搞不明白。有時人們吶喊道:某某爐出鋼了,我和大家一起去看,只見從暗紅的爐膛裡扒出暗紅的牛屎來。如果這就是鋼,我看誰都不會相信。如果說這不是鋼,那我們在煉什麼?但是沒人這麼想問題(這麼想是奸黨的特徵)。我和大家一樣,只覺得心花怒放。

我小的時候看人家大鍊鋼鐵,我看見人家煉出一攤攤牛屎來。後來我爬到牛屎堆上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牛屎在我手上劃了一條大口子,有半尺長。原來那些牛屎是鍋片子做的,比刀子還快。那些爐子連鍋茬子的毛邊都熔化不了,可見有多涼。我算了算,那些爐子也就配化焊錫。用化錫的爐子鍊鐵,那時的人傻得厲害。就是在二十幾年前,我們這所大學就已不小,名教授也有一大堆。我就想不出他們為什麼不知道什麼爐子能鍊鋼。我對小孫說起這件事,她說:誰傻呀?你傻!連裝傻都不會,真正可悲!

我始終沒弄懂她的意思。

天鉤和胡金鏢決戰之日,道長叫一個道童給他捧了兵器(一對虎頭鉤)到比武的地方去。道士們為了爭這捧鉤的差事,幾乎打破了頭。因為比武時的隨員,除了拿兵器,不負任何責任。就是天鉤叫人一刀劈死,他也不用上前拼命。自己不用冒任何的危險,白撈一場熱鬧看,這是多麼美好的事。結果道長挑了一個最窩囊、最沒用、最不敢爭的小道士給他捧鉤,這裡的道理正如他自己說的:你們想看我死呀!偏不叫你看到。胡金鏢那天也沒叫徒弟、鏢師,只叫個小力巴為他捧兵器,道理也是如此。這兩位高人以前也印證過,那時不贏房不贏地,大家只點到為止,贏不是真贏,輸不是真輸,越贏越不知誰厲害。

天鉤與胡金鏢決戰之時,正是黃昏時節。他老人家飄然而至,見胡金鏢已在那裡等候。那胡金鏢生得豹頭環眼,雖不高大卻甚寬厚,小力巴捧那口刀長有五尺,寒光照人,天鉤見了就覺得不妙。按江湖上的規矩,比武先比拳掌,後比兵刃,天鉤就想:最好我在拳上先贏了他。江湖傳言,胡老頭子的刀大大的厲害。胡金鏢卻想:這場鬥多半要打到白刃相見。江湖上說,拳不打力,力不打功。這牛鼻子辦了好幾個氣功班,空手打不過他,但願我別在拳腳上吃他大虧。

天鉤和胡金鏢決戰之地,是在荒城裡。這兒是金大都的廢墟,到處是斷壁殘垣,荒草荊棘。傍晚時分,寒鴉滿天,遠處狼叫甚是難聽。天鉤道長忽然心驚肉跳,覺得自己未必能活著走出荒城。萬一死了,也不知清風那個小壞蛋還能不能記著給花澆水。別的倒也罷了,那盆牡丹花是武當龍真人送的,乃是名種,死了可惜。出來時本該囑咐兩句,又怕小道士說我怕死。和這胡金鏢平時交情還好,和他拼命,真犯不著。到了這裡,沒有再跑回去的道理。和他交代幾句場面上的話吧。於是雙手抱拳,開口說道:胡兄,一向少見,近來可好?

胡金鏢心裡也打鼓,惦記著鏢行的生意,恐怕自己死了,兒子還小,不知怎麼辦。聽見天鉤說話,忙不迭搭話說:好好,多蒙道長記懷。兩個人扯起淡話來,正說得有興致,他帶的小力巴不耐煩,就插話說:總鏢頭,天快黑了,快動手吧,劈了這道士,咱們早回家。胡金鏢說,混賬王八蛋!我和道長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道長是何等功夫,一會兒一掌打死我,合了你的心意。天鉤的道童就說:胡老頭,知道厲害就好,趕快給道爺磕頭,饒你不死。天鉤說,放屁!總鏢頭的刀豈是吃素的?動起手來,一刀把我劈成兩半,不知你們可有孝心把我縫好再埋。這兩位英雄在比武之前,互相敬畏,競相謙遜的情況就是這樣。

我在操場上看人家大鍊鋼鐵,就問道:你們鍊鋼鐵為什麼。在場幾百人竟無一人能答上來。後來來了一位飽學之士,告訴我說,大鍊鋼鐵是為了1070。至於什麼是1070,他也說不上。也許是一年1070,也許一月1070,也許一天1070,也許一小時1070,都有可能。反正1070是沒有錯的。我聽了這話,禁不住大歡喜。於是我糾集了一幫小孩,拿了家裡的火筷子,鐵鏟子,在沙堆上築起爐灶。又撿來了破紙雜草,點起熊熊大火。有人來制止,就說我們也是為了1070。別人聽了,無不稱讚我們幹得對。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當然,煉完了鋼鐵就是捱餓的年頭,我可不是說捱餓也幸福。

假如小孫說得對,就是說,大夥在裝傻,那就是說,裝傻的人裡就有我一個。

天鉤和胡金鏢決戰之前,忽然覺得打架不上算。第一,罵道士的不是胡金鏢;第二,罵道士也非罵我一個,和他拼命犯不著。但是不打又不行,誰讓他是白雲觀的當家人。所以他覺得胡金鏢很可愛:全世界都盼他和胡金鏢打架,只有胡金鏢不盼。他說:胡兄,真莫如你我聯手,把我這些不孝的徒弟、你那些沒良心的夥計統統殺光。胡金鏢說:道兄快人快語!言畢大笑。嚇得小力巴和道童面無人色。但是笑到後來,聲音比哭還難聽。他說:道兄,說笑歸說笑。這場架還得打。要不然全世界都要說我們混賬王八蛋。老夫要以性命相搏,道兄小心了。天鉤說:如此說來,胡兄請。一請不要緊,胡金鏢拉開架子就要打。天鉤覺得自己拳腳上優勢很大,輕飄飄透著瀟灑和他對了一掌,對完感覺很不好。我的媽,這姓胡的好厲害!這不是要打死我嗎?

天鉤道長後來說,那姓胡的一掌拍過來,就像倒了一面牆,接著十分費力。他和胡金鏢又對了一掌,覺得對不過,心裡慌得了不得。連忙走九宮八卦往後退,打算混一會兒就說大家平手,和了算啦。可是胡金鏢想:原來你就這點成色,合著不是便宜了你?於是一發努力,掌勢如痴風暴雨。終於一下打中了天鉤的道冠。那玩意是三合板的,不經打,一下碎成木頭絲了。天鉤跳出圈子,拿過虎頭雙鉤說:胡老兒,我們鉤底再決生死!胡金鏢就說:道兄,算了吧,你我體己兄弟,我就是贏了一招半式,也不會和別人說去,什麼生呀死呀的,也不怕後輩笑話。如此說風涼話,簡直該殺。氣得天鉤掄鉤就打。胡金鏢連忙取刀在手,與天鉤戰了幾十招,覺得不好打。虎頭鉤勾勾叉叉,攪到裡面亂七八糟,而天鉤祖師卻不覺得亂,越戰越勇。這會兒他想,早知如此,不如剛才少講幾句風涼話。

我們天鉤祖師用雙鉤戰胡金鏢,佔了不少優勢。但是局勢不容盲目樂觀,那胡老頭是京師十幾家鏢局的總鏢頭,又是以刀成名,必然有厲害之處。他自己也開一家鏢局,叫金秤鏢局,走鏢時老帶著一個大天平。遇上賊人劫鏢,一刀把賊劈開,總要稱稱。要是兩邊差了一兩以上,就說自己荒疏了。所以他一面交戰,一面就看天鉤的中線,恐怕劈歪了。等一切看好,就使出得意的一招——呼的一聲如白虹貫日從中劈下。以往中刀之人就覺得從頭頂到尾骨一道涼,然後自己就如出水夫蓉,帶雨桃花,緩緩開放。可是天鉤非泛泛之輩,早防到這招,雙手鉤往上一架,只見雄鉤上有筍頭,雌鉤上有筍眼,雄雌合體就是一把老虎鉗子,那一刀正砍在鉗口裡。天鉤兩手一張,鉤頭上月牙鉗住刀身,又成了一把工兵的破壞剪,眼看要把胡老頭的成名兵器剪斷,叫他沒法做人。誰知胡金鏢百戰之餘,應變神速,見天鉤胸前空門大露,立刻放了刀,一掌朝他胸前拍來。那一掌合有硃砂掌、黑砂掌、綠砂掌諸般掌力,打在身上先發紅,後發黑,再發綠,五臟破裂,七竅出血而死。那天鉤不閃不避,挺胸一迎,只聽砰的一聲。原來天鉤老拿這一手鎖人兵刃,胸前老大空門哪能不防?他胸口貼肉帶一個生鐵蓋子,有一寸厚,起臥不解。胡金鏢拍在上面,自己的手先發紅,後發黑,再發綠,還好沒有五臟破裂,只是手像氣吹一樣腫起來。疼得他爹呀媽呀地叫。天鉤道人把臉一板,說道:得罪了。就要把胡金鏢的刀鉸斷,誰知鉸之不動。原來胡金鏢已知天鉤有這一手,所以早請人在刀上加鋼加鐵,弄得比門板還厚。天鉤嘿了一聲,早運起各種內功,只聽嘣的一聲響,鉤頭上的月牙飛迸而去。不但如此,還把筍頭扭變型,鉤柄扭彎,請了多少鐵匠,都說修不好。那刀分毫無損。我們與奸黨的這場決戰,奸黨傷了一隻手,我們損了兩隻鉤,就算打平。

我在操場上見人大鍊鋼鐵,只見人來人往,就如沒頭蒼蠅一樣。在一片混亂之中,一股浩然正氣,沖天而起。假如小孫說得對,那就是一股傻氣沖天而起。我立刻投身其中,成為我們的一員。又過了三十年,我也長大成人。像大鍊鋼鐵那樣的事,不可能天天都有,所以只好委屈一點,在學校裡教教書。學校這種地方只適合我們,奸黨絕受不了這樣的清苦。所以仁人志士,在所多有,很快結交了一幫人,搞起科研來。弟兄們個個是好樣的,其中有學數學的,學材料的,學自動化的,學物理的,學生物的,學畜牧的。我在其中痴長數歲,被尊為大哥,行掌門之權。當然頭上還有師長,那就是我的導師。要沒有他老人家牽頭,我們這個機器動物研究組也搞不起來。

我就出生在我任教的大學裡,而且在這裡長大。我記得我導師是六六年下半年到校的,在此之前,他是南洋富商之子(是小老婆生的),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拿了博士學位,到香港教書。據他自己說,他在香港加入了革命組織,受到迫害,所以回國工作。不過後來查明他說的革命組織乃是託派。所以文化大革命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時把他整得好慘,滿頭打的包又大又圓。他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加入了什麼,為什麼捱打。據我考證這是一條規律:捱打的永遠不知為何捱打,打人的永遠知道為何打人。要在掄皮帶的和挨皮帶的之間建立共識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也不能給他說明白。徒不言師之過,不曝師之醜,這是做人的道理。他捱打時的有趣情形,我也不便細講。我所要講的是,我導師一回國,就見萬頭攢動,紅旗如雲,人人躥上跳下沒一時安分。他就覺得一陣大歡喜,立刻投身其間。

我導師見人人都寫大字報,自己也不甘寂寞,根據文化大革命的宗旨,盡胸中所學,努力寫出一張大字報來。無奈他受的是殖民地的洋奴教育,漢字都認不了幾個,更何況用毛筆。那篇大字報上墨手印比字還多,還有大量的拼音。至於內容,都是奇談怪論。什麼“革命是個集合”之類,知道的說,他老人家學的科學方法論專業,就會這個;不知道的說他是瘋子。按說那年頭誰都不信有瘋子,瘋子就是裝瘋的反革命;可他的託派嘴臉還沒暴露,人家念他遠道而來,也不怪他。於是他一篇篇寫個沒完,說道文化大革命是怎麼怎麼一回事,應該怎麼怎麼進行,終於惹出事來。

我導師長一副典型的馬來人嘴臉,黑不溜秋,乾瘦乾瘦,戴一對近視鏡片,渾似瓶底。穿一件暗綠的呢子大衣,上面黑得流油,叫人看了就不順眼。他就這麼個樣子,夾了一卷大字報去貼。那時北京城裡最缺的一不是錢,二不是房子,而是貼大字報的地方。大家都要上牆上實現,可是沒有那麼多牆。所以所有的大字報都注著:保留五天。他又沒有眼力價,上去就貼,正好被本主看見(那是一位五大三粗的退伍兵),上去一把揪住。我導師分毫不懼,操起台山話、廣州話、潮汕話,偶爾還有普通話,和對方理論。對方只聽見嘰嘰喳喳,喳喳嘰嘰,偶爾還有挨刀斷氣之聲,一句也不懂;就取了簡捷的辦法,飛起一腿,把他褲襠踢中。那結果正如醫院診斷書上所說:陰囊挫傷,龜頭血腫。我老師捱了一腳,覺得很疼。上醫院看過後,把診斷畫成大字報貼了出來,尋求公道,從此名聲大噪:人家都叫他龜頭血腫。

天鉤道人和胡金鏢在荒城第一次決戰之後,猛然悟到:我何苦和姦黨性命相搏?君子用智不用力。所以他發憤研究兵書戰策,奇門遁甲,並那西洋機栝之學。第二次荒城決戰,雖然約了一對一,他老人家不客氣,就帶了二十人去。假如胡金鏢一人前往,也不和他廢話,上去就把他亂刃分屍。對付奸黨就該這樣。可是奸黨也不笨,一來也是二十人。兩邊見了面,都不好意思。天鉤就說,老友,我練了一座劍陣,要請你指教一二。胡金鏢說,老友,我猜你就練了陣,所以多帶人來看。天鉤叫人排開陣來,只見劍氣縱橫,隊伍嚴整,氣概非凡。胡金鏢手下的鏢師個個久走江湖,對於單打群毆,都有經驗,吶喊一聲,長兵在先,短兵在後,暗器彈弓火力掩護,猛衝過來。無奈我們陣勢嚴整,衝之不進。正在廝殺,奸黨的兩個夥計繞到上風頭去,手持大板鐵鍬,撿那牆後樹棵下陳年的風吹土,大鍬的土揚來,弄得煙塵滾滾,對面不能相見。我們陣勢因此大亂。胡金鏢乘勢殺散小道士,衝到天鉤面前,正要把他一刀兩段,天鉤一按鉤上的機鈕,噴出一股水來,淋了他一頭一臉,嚇得他抱頭鼠竄。原來那是壁虎尿,誰都知道蠍虎子尿沾上長癩,所以姓胡的長了一輩子桃花癬,到死都不好。我們和姦黨第二次決戰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們的機器動物研究組成立後,策劃要做牛羊,做駱駝,做大象(就是不做人,人已經太多了),都沒做成,因為沒有經費。後來我導師龜頭血腫出了個主意:何妨先做一頭豬?他有位同學,現任美國短鼻子(又名愛豬者)協會秘書之職,也許能爭取到資助。我在研究組的會上提出這建議,全場為之歡呼。有幾個兄弟當場學豬叫。只有一人笑得打滾,說:你們都瘋了,誰給你們資助,就比你們還瘋。我們的會上居然有這樣的奸黨言論,聞者無不變色。我也覺得面上無光,因為此人是我介紹來的。她是我的鄰居,外語教研室的英語講師小孫。

從集合論的經典理論可以得到,奸黨就是非我們,我們就是非奸黨。一個人,或則屬於我們,或則屬於奸黨;兩者不能都成立,也不能都不成立。這個道理非常明白,可到了小孫身上就不適用。她丈夫辭了教職到廣東經商,這分明是背叛我們投入奸黨;她自己又滿嘴奸黨言論。從任何方面看,她都是個奸黨。但是我又覺得,把小孫劃入奸黨未免便宜了他們。這孩子白皙漂亮,個子高身條好,我覺得奸黨不配有這樣的人。因此修改定義道:奸黨就是奸黨除了小孫,我們就是我們加上小孫。這樣得到一個悖論:如果小孫不是奸黨,那麼何來奸黨除了小孫?如果小孫是奸黨,奸黨又是奸黨除了小孫。在這個層面上,小孫是什麼東西,很不容易搞明白。不過那天會後她找我道了歉,保證再不亂笑,我也原諒了她。在以後的工作中她很努力,負責起草了致美國短鼻子協會的幾封信。在信上我們自稱中國短鼻之友,要為可愛的豬營造機器豐碑,為此需要美國同志的支援。龜頭血腫另有信件給他的同學。如此書信往返,經過一個月,彼岸來鴻,說道OK,造機器豬的錢他們給,而且寄了支票來。這時小孫又做出奸黨行徑。她捧腹大笑說:瘋子到處有,居然有人出錢造機器豬!能吃嗎?因為這些言論,大家一致要求我行使掌門之權,把小孫逐出門牆,我不答應。後來大家忙著造豬,她插不上手,也不常來,矛盾也少了。

我和小孫住在一個套間裡。這是兩間一套的房子,她住一間大的,我住一間小的。單身漢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住在一起,恐怕有人會說閒話,甚至說我是採花淫賊。所以我想搬出去;但是小孫求我千萬別去找房產處,這事的原委是這樣:原來她結婚時,學校叫她,還有她丈夫,和我合居一單元,作為臨時措施。等到新住宅蓋起來,就給我一居室的單元,讓我搬出去。那時候他們天天催我去找房產處。現在她丈夫去了廣東,她自己一個人,住不了兩間一套房,也就不盼我搬出去。因為她年輕資歷淺,沒有資格有自己的房間,應該住單身宿舍。我們住的房子是學校在外買的商品房,連房產處都記不得有此一套房。我要不去求換新房,人家也不會記得這兒還住了個小孫。從房子的問題上,也可以看出她有很大的奸黨成分。

我導師被人踢成龜頭血腫後,採取的行動是把診斷貼出去,要大家評理,這是個天大的錯誤。正確的行動是他讓你龜頭血腫,你也讓他龜頭血腫。因為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龜頭血腫之人與龜頭不腫之人。不腫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腫了是多麼疼。你要誰明白龜頭血腫之危害,就要使他先腫起來。這一點在那年月尤其重要。可我老師不明白這個道理,採取了錯誤的行動,結果是人人叫他龜頭血腫,包括不懂人事不長龜頭的小姑娘。她們以為我老師是日本人,姓龜頭,名穴踵。我老師很憤怒:我這麼疼,你們還看笑話?於是奮筆疾書,寫出了一論龜頭血腫,二論龜頭血腫,三論四論等千古文章。從文學和邏輯的角度來看,這些文章的價值不容懷疑(誰也不會懷疑斯坦福的教學水平);只可惜有個前提(或者說,一個公理)是錯的。我老師以為,因為我是這樣地疼(冷汗直冒,屁滾尿流等等),所以別人一定能明白,我是這樣的疼。但是我已經說過,世界上的人分為龜頭血腫與龜頭不腫兩類。腫的人越疼,不腫的越覺得可笑。假如你要在此問題上形成共識,只有讓所有的人龜頭都腫。我可以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起碼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沒有龜頭可供血腫。我老師不明此理,只好一篇一篇寫下去。寫到九論之時,忽然不能寫了。原來是他的託派面目被揭穿,別人把他逮了起來。

到我寫這一段的時候,又發生了很多事,叫人眼花繚亂。往事如煙,很多事我們再也記不得。比如我的導師為什麼當過託派,他為什麼回到大陸來,成了龜頭血腫後他有何感受等等,他自己也說不明白。我不知道這一切,但是我知道,他是我們的一員。這一點足以解釋一切。如果我是他,也會當託派,也會龜頭血腫,也會回到大陸來。雖然他比我有才,有路子,但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一樣。至於路子,他確實厲害。就憑他一封信,就從短鼻子協會搞了一筆錢來。但是我們不爭氣,又把這財路搞斷了。這事經過如下:我們拿了短鼻子協會的錢,大家努力奮戰,做出一口機器豬來。它會跑,會叫,會記吃不記打,還會把紙簍裡的廢紙吃下去,拉出墨水染黑的紙團來。用豬的IQ表一測,智力中等偏上,在任何方面,它和豬都沒有區別。只是不能殺了吃肉,因為渾身鋼鐵,只腦子裡有一點線路板,而線路板和肉還有點區別。正好美國短鼻子協會的一位老小姐來華訪問,我們把她請了來,向她展示我們的豬。順便叫世人知道,中國也有高科技。那女人一看,高叫:奈思,亡的夫,愛可殺倫,膘蹄膚!猛撲過去,就行kiss大禮,拉都拉不住。我們的豬鼻子上還帶了三百八的交流電呢,一下就把她電出十米開外。中午吃飯時,又叫她看見我們吃豬肉。那女人大哭,說我們是啃你飽(cannibal——食人族)。回去後說了我們不少壞話,從此資助斷絕,我們的科研陷於停頓。

天鉤道長和胡金鏢的二度決戰之後,道長又有新的體會。他覺得和胡那樣的人去爭什麼勝負,真是划不來。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那胡金鏢又派人送來戰表,說這回一個對一個,誰不來誰是混賬王八蛋。要依道長,就是不去。你說我王八我也說你王八。可是觀裡的道士都說不去不行,因為白雲觀與鏢局的決戰世所矚目,大家都等著看結果呢,不去叫大家失望。道長拗不過眾人,只得精研機械學、動力學、決策學,努力備戰。到了決戰之日,胡金鏢雄赳赳氣昂昂到達現場,只見道長沒精打采,表情呆滯,雙目無神,問話愛答不理,倒吃一驚。因為在天鉤身上兩番吃了大虧,他也不敢大意。兩人動起手來,道長雙鉤全無章法。胡金鏢恐怕是計,小心謹慎,走了二十招才把道長砍倒,砍出一肚子彈簧來。這時真道長從土丘背後跳出來,鼓掌大笑道:金鏢老友,何必動怒?然後飄然而去。胡金鏢氣得發昏,也不敢去追,怕這個也是假的。這是胡金鏢和天鉤的最後一次決戰,我們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在我們與奸黨的一切戰鬥中,我們都取得了全勝。

在勝負的問題上,我們與奸黨有完全不同的見解。奸黨說,第一仗是他們勝,因為是胡打了天鉤一掌;第二仗又是他們勝,因為他們破了我們的陣;第三仗又是他們勝,因為胡金鏢砍倒了天鉤。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是砍倒了。我們認為,勝利的標準應該由我們定。第一仗的標準,應是疼者負,不疼者勝。所以我們贏了。第二仗的標準是癢者負,胡金鏢長了桃花癬,他又輸了。第三仗是看誰氣倒了誰,我們當然完全勝利。總之,勝利的訣竅就在於定出好的勝利標準。

我老師當託派的事是這樣傳出來的:他老人家在香港要求回國時,有關部門做了一些調查,發現他和一些人在一起,讀了一些書,還有一些言論。這些書中包括馬恩列毛,也包括托洛斯基。那些言論在當地就被認為很了不起了,其實差得很遠。有關部門也不認為他是託派,不過既然知道了,也不能裝不知道,就在他檔案裡輕描淡寫地加了一筆。這一筆本來害他也害不在明處,可惜碰上了文化大革命這種情況。造反派把他抓到群專隊裡,美美地收拾了一頓。這件事我是親眼所見,當時我十四歲,閒得沒事滿處逛。一聽說龜頭血腫被抓,急忙奔去看。只可惜跑慢了一點,錯過了不少好戲。我沒看見龜頭血腫怎麼被揪出宿舍,拖到了小禮堂;也沒看見人家怎麼給他剃的光頭(不是用剪子,而是用剃刀)。我只看見別人用拳頭在他腦袋上舉行打大包的比賽。參賽的有四條大漢,賽場是他那顆燦然有光的禿頭,看的當然人山人海。優勝的條件是打出的包圓而且亮,並且要一拳一個。前三位一一試過,打得他一頭青紫塊。有幾個包也是奇形怪狀,形如阿米巴。第四位握拳如雁翅之形(大小拇指水平張開),中指屈凸如鳳眼,往他頭上鑿來。一下一個,包應手而起,雖不大卻極圓極亮,而且墳起極高。在全場人鴉雀無聲屏息觀看之時,我老師側過頭來(原來是低頭認罪的姿勢),朗聲說道:這個拳厲害!

我們和姦黨在荒城三次決戰之後,已經勢同水火。現在不再約期決戰,而是見面就打。結果白雲觀附近簡直成了黎巴嫩。草棵裡有我們的白雲一號巨弩,可以發射整塊城磚;蘆葦叢中有我們的白雲二號連弩,可以把半頭磚像雨點一樣打出來。我們的目標是鏢行,可是磚頭不長眼,不一定打中誰,鬧到京西官道上行人斷絕。結果是城裡的官商人等都說我們是土匪。只要白雲觀的道士一進城,大家一聲喊,圍過來就打。男的拿頂門槓、扁擔,女的拿錐子、縫被子大針,一齊朝我們身上招呼。打到只剩一絲遊氣,再往城門外一扔。直打到白雲觀的道士不敢進城,買一根針都要起絕早騎驢上涿州。天鉤道長很痛苦,他倒不是怕了什麼,只是覺得大家都恨我們,我們一定有不好的地方。天鉤道長的首徒明月作了一篇論文,證明大家打我們不是出於恨,而是出於變態的愛。男人用粗長之物,女人用細小之物打我們,這些都是性器的象徵。這諸般器具都到我們身上來實現,不說明我們招人恨,只說明我們可人疼。這也不能安慰白雲道長。他悶悶不樂了很久,忽然決定到城裡去看看。據說他去了幾位官紳家,請他們出面說合,以後我們不再襲擊鏢車,讓城裡人也別打我們。這些官紳都答應了。於是道長騎驢回觀,路上遭到大批暴民的襲擾。要按道長的修為,不難把這些混蛋全殺光;就是不想殺人,也不難突圍而出,全身而歸。不知他轉錯了哪根筋,端坐在驢上不動,任憑他們毆打凌辱。回到觀裡,天鉤從驢上栽了下來。平日養的一腔浩然之氣從頭頂冒出來,就此得了腦溢血,一命嗚呼。

對於天鉤道長的為人還可以做如下補充:他老人家從來就不想和任何人打架。雖然他的武功計謀舉世無匹,但是他說過,我要是一點武藝都不會就好啦。對於這句話,弟子們是這麼解釋的:他老人家胸懷博愛之心,不願與人打架。可是他自己說的是:假如我不會武,就不必去和胡金鏢比武,搞到打不過還要打的地步,真是頭疼。這是他老人家原話,聽起來洩氣。白雲觀裡的道爺們為尊者諱,就說他沒說過這話。

我老師在小禮堂裡捱打時,有很多人看。我的一個女同學,外號叫線條的,也站在人群裡。當他頭上隆起很多疙瘩時,線條忽然覺得芳心一動,不能自已。她很想把龜頭血腫抱在懷裡,用纖纖玉手撫平那些大包。從此她就如痴似狂地愛上了他。那一年她才十五歲。

線條原來很漂亮,和我也很說得來。自從她愛上了龜頭血腫,我只好和她分道揚鑣。我們都去插隊,她和父母去了幹校。後來龜頭血腫被髮配到河南安陽當了會計,她也想方設法去了安陽。最後她終於和龜頭血腫結了婚,這對我很不利。原來她是我的女同學,現在成了我的師孃了。

線條愛上我老師的事叫人很痛心。原來她長著極白極淨的一張小臉,頭髮漆黑漆黑,一對花苞似的乳房在胸前時隱時現。現在很糟糕,生了個女兒也有點像龜頭血腫。當然沒那麼難看,但是很黑。我去找老師彙報科研的情況,老師不在師孃在,就聊起這些事。她老人家還為老師辯護,說她現在滿臉褶子、乳房龐大而下垂都不怪龜頭血腫。據她說,就是和不血腫的結婚,現在也是這個模樣。師妹的黑卻非怪老師不可,因為她家祖上八代都是這麼白。據她說,龜頭師妹剛出世時比現在還黑了十倍。她生下師妹時,曾經慘叫了一聲,以為生下了妖怪。用她的原話說,和龜頭血腫結婚,生下什麼都有可能。

天鉤祖師死了之後,明月祖師繼位。這位道長才學武功比天鉤道長差之遠矣,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夠領導擁有上千道士的白雲觀。才不夠只能以德繼之,他老人家高高舉起了為天鉤報仇的大旗。雖然胡金鏢再三宣告,天鉤之死與他無關,並且親自出馬緝拿毆打天鉤的兇手,明月道長只是不信(換了我也是不信)。他每天領導全觀做一次復仇宣誓,並且要每個人都報上指標:準備在自己死前殺幾個鏢師。他自己的指標是一百個鏢師,外加胡金鏢本人。但是他老人家是全觀的主持,不便太早出擊。他派出觀裡幾位武功人望在己之上的師叔師弟去狙殺奸黨,開頭還有斬獲,起碼可以全身而退,後來就不大妙,只去不回。漸漸無人可派,就要輪到自己,這下可慌了神。他不得不考慮,怎樣才能殺死奸黨並且儲存我們的實力,使暗殺任務不會輪到自己。這個題目不容易,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來:應該派人到奸黨那邊做奸細。

奸細是這樣一種人:對於我們來說,他(她)是我們;對於奸黨來說,他(她)是奸黨。這是成功的奸細。不成功的奸細是這樣的:對於我們來說,他(她)是奸黨;對於奸黨來說,他(她)是我們。一般的奸細做不到這麼極端,總在二者之間,表面上是奸黨,實際上是我們;或者反之。除此之外,奸細還要有一些寶貴的品質,包括在我們一方名聲不好;不可捉摸,愛好告密;說假話時感覺良好,說實話時臉紅等。明月道長考慮派誰做奸細時,想的就是這些。想來想去全觀只有一人合適,就是原來天鉤道長的貼身侍童清風。

我們的科研因為沒了經費,已經擱淺。無論學校、教委、自然科學基金會,都不肯給錢讓我們造一隻不能吃的豬。而我老師則說,他也找不來資助。如果是去年六月前,他還可以寫信給長鼻子協會,讓他們出錢資助我們造大象,現在只有在國內找人贊助。想來想去我得到一個結論:我們需要一個人到奸黨方面做奸細,理由如下:我們不會賺錢,而我們又缺錢花。奸黨不會把錢善給我們,所以要有人到奸黨裡騙些錢來。但是派誰做奸細,我可想不出來。這當兒小孫到我房間裡借方便面,我問她說:你餓了?她說沒有。我說你自己拿吧。過了一會兒我出門,看見她正吃那些面,我才恍然大悟。假如我們中間有人可以做奸細,必然是小孫。

小孫做奸細有很多方便之處:第一,她在各方面都像個奸黨,別人裝都裝不像;第二,如前所述,她不知不覺就要撒謊;第三,她丈夫就是個大奸黨,非常有錢。如果能拿一些出來,我們就有辦法啦。所以我對她說:能不能叫你愛人給我們一些贊助?她聽了哈哈大笑,幾乎死掉;然後說:贊助什麼?造一隻不能吃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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