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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仰,久仰。敝姓陸,”我從沒有對人說過這種客套話。這次卻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我是存心諷刺他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地打擾我呢?我逃出門外去了。

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朗了。灰雲已經褪去大半,讓藍空露出臉來。陽光照在樹梢。我立在樹下,仰頭一望,覺得眼睛非常舒適,我暢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我不過在病室裡躺了半天工夫,卻彷彿和這樣清新的空氣分別了幾個月似的。

我在大樹四周踱了一會。我還不覺得怎麼累。我又立在樹下,望著開刀房,因為那間屋子的門開啟了,一個護士從裡面出來,隨手關上門,轉到後面去了。門仍然關得緊緊的,我什麼也看不見。護士的白衣剛剛隱去,從屋後又轉出一個女人來。她也穿白衣服,但那是外套似的大夫的工作衣,她沒有扣上鈕釦,讓衣服敞開,當胸露出淺灰色的旗袍。

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楊大夫。身子結實,不算矮,胸部發達,她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頗像一個豪爽的男人,不同的是她的胸部隨著她的身子微微顫搖著。

她向著我走來。她走到我的身邊了,我還以為她不會認識我,我沒有打算招呼她。可是她卻對我微笑,大大方方地問了一句:“怎麼,你起來了?”

“病室裡空氣不大好,我出來走走,”我帶笑答道。

她站在我面前,兩隻大眼略帶注意地望著我,溫和地說。“早晨出來散散步也好,不過不要走多羅。昨晚上睡得好罷?”

“睡得好。可是天沒有亮就給人喊醒了。我覺得病人不必起得這麼早。應該讓他們多睡一會兒……”

“這是醫院裡的規矩。其實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隨時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過病房就是睡眠時間,不會睡眠不夠,”她笑著反駁道。她正要轉身走開,我連忙用話留住她。

“楊大夫,你看我開刀不會有危險罷?”我問道,這個疑問並不是我當場隨便找來,它先前還煩擾過我的心。

“不會,不會!”她說著把頭用力搖了兩搖,她那堆濃髮在我的眼前晃了兩晃。“上個月我們還醫好一個,就是馮大夫開的刀。不會有危險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說著偷偷地望著她那對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疑惑被她的話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會說假話的,並且看相貌,她是一個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說,“下星期就可以開刀。你早點進去罷。記住不要多動啊!”她笑著對我微微點一下頭就走了。

我覺得心裡很輕鬆,看了看地上攤開的陽光,又仰起頭吸入了一大口空氣,我也離開了這棵大樹,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階,跨進門檻。靠著兩邊柱頭放得有臉盆架,我便走到右邊一個臉盆架前面洗了手。我回到第五號病床去。我經過第十一床的時候,我看了那個病人一眼。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的,頭偏向右邊,下巴靠著肩頭,眼睛閉著,嘴半張開,急促地在吐氣。一張圓圓臉,紫紅的臉色,一臉健康相,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我的床已經鋪好了,乾淨,整齊。我很滿意,便脫去外面衣服,鑽進被裡去了。

胡小姐和一個戴眼鏡的小姐正在鋪第六號病床。那個小姐大概是廣東人,講不好普通話。她對第六床說:“你大小便要當心。你又把被單弄髒啦。你懂不懂我的話?”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著急地說。他的臉色一直是紅黃的,但是他的眼角卻顯得更往上豎了。

“你講什麼?”那個戴眼鏡的護士向他略略埋下頭,問道。

“我說我不方便呀!”第六床顯得更著急了,他伸出他那隻光著的右膀。站在他右邊的胡小姐連忙說“不要動!”,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剛剛疊好的被單又弄亂了。他把膀子從肘拐彎曲著,在臉上晃了兩下,他用力說:“我一隻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說,她拿著他的膀子放回到被裡去了,然後又把被單拉平。

“不要再動啦,你再動,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訓似地說。

“我曉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兩個護士抱著換下來的舊被單,拿著刷子等等走開了。我聽見那個戴眼鏡的護士問胡小姐:“他是哪裡的人?講話好難懂!”

“他是浙江人。不過你的話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張小姐講的是廣東官話,毛悶臺(沒問題)啊!”第九床插進來,開玩笑地說。兩個護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調皮啊,等會兒打起針來,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轉過頭裝出威脅的樣子說。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點頭陪笑道。他好像還要講話,但是忽然叫出了一聲“哎呀!”便伸起手去摸頭。

“哪樣?哪樣?”胡小姐連忙迴轉身跑到他面前去,吃驚地問。一隻麻雀“撲——”的一聲從第九床的頭上飛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來,一手的髒東西。“豈有此理!偏偏屙到我頭上。”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他跳下床來側著身子在方木櫃裡拿草紙。

“這是報應,洪文全,你以後還調皮嘛,”胡小姐高興地笑道。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調皮也學會調皮了,”第九床接嘴說。好幾個病人都忍不住笑了。

胡小姐已經轉身走了,聽見這句話,又回來對第九床說:“洪文全,你不要這樣說。講老實話,這個醫院就是第四病室裡講話可以隨便點。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氣是很好的,只要吵得不太厲害,她不會來干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說。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裡也是一樣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勁地說。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著說。

“女病室不是一樣嗎?女人跟男人有什麼不同?”胡小姐大聲反駁道。眾人笑了起來。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聲叫起來。聲音對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見了那個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臉孔長得像馬臉,年紀大約四十歲。

“哪樣?”胡小姐轉過身,就隔著兩張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問道。

“我今天出院了,請你給汪小姐講一聲,叫‘入院處’早點結賬,”第二床說。

“好,你現在就走?”胡小姐再問。她馬上加一句:“現在‘入院處’還沒有辦公。”

“我下午走,我屋裡人要來接我,”他帶笑地答道。

“好的,”胡小姐答道。

“老蘇,聽見沒有?人家出院有屋裡人來接。你出院怎麼樣?”第八床帶笑對第三床說。他那張猴子臉有趣地搖來擺去。兩隻蝴蝶翅膀仍舊聳在他的頭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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