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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提議遊南普陀,瑢稍微遲疑,也就答應了。我沒有話說。去可以,不去也可以。

三個人走在瀝青的馬路上。陽光在我們的頭上跳舞,我們都沒有戴帽子。

她的臉上罩著一層霧。許的臉上掛著幾滴汗珠。我看不見自己的臉。

我記墨著那束百合花,她答應送給我的,它們插在沒有水的花瓶裡。我害怕我回來時它們已經枯萎。

路上別的人在說話,我們卻沉默著。許摸出手帕揩汗珠。

荔枝花開了。蜜蜂圍著樹梢唱歌。給陽光鍍了金的馬路上,動著翠綠樹葉的影子。

走過花園,茉莉花香洗著我們的臉。馬來人唱著他的故鄉的情歌。

“春天真可愛呀!”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裡叫。

我轉過頭去看她,她的臉上的雲霧已經在消散了。她頻頻伸手去理她的濃黑的頭髮。那一隻藕白色的手膀。

南方人的口音,顏色鮮豔的衣裳,高跟鞋緩步的聲音,紅花布的小傘。許指給我看,這是南國的美人。

熱鬧的街市,堆滿了紅綠色的水果鋪,寫著大的“冰”字的咖啡店,穿著白色制服的英國水兵,在路上踱方步的華人警察,許多文法古怪的華文招牌。

——這些一齊衝進我的眼睛,我沒有時間把它們連線起來。

一株大榕樹遮掩了小的廟宇。門前的鐵香爐在冒煙。許多所洋房的門口釘著小的五色旗,這是神的旗,上面還寫著神保佑的話。

到了碼頭,眼前展開白茫茫的海水,許多漆上了顏色的划子泊在那裡。

上了划子,我們是在海中了。

“在海上看星,多麼好,”她說過這句話。我想起這句話,我看天,天上沒有云。蔚藍的天,光輝的太陽,黃白色的水。

划子慢慢地向前動。風帶來涼爽。沒有大的顛簸,和在西湖坐遊艇差不多。但西湖哪裡有這麼大!

陽光在水上滑,把水照得象緞子一般,但是一隻帆船橫過來,把水剪破了。划子厲害地顛簸起來,水濺到了她的頭髮上。

我摸出手帕替她揩去水珠,她回過頭微微地一笑。

“瑢,你為什麼今天不說話?”我壯起膽子問。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昨天喝醉了的緣故,”雖然依舊是銀鈴似的聲音,但是銀鈴快要碎了。

我把她打量了一下,我想只要一抱,她就在我的懷裡了。

我愛她,我比什麼時候都愛她,我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但是我不能夠向著她伸出手去。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裡說:“動呀!動呀!”一雙眼睛望著她,好象要把她吞在肚裡似的。但是我卻默默地把頭掉開去看那只有三個煙囪的英國軍艦。

上了對岸,在途中我暗暗地對自己說,“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的臉上浮出了沒有人懂的苦笑。

到了汽車站,汽車一直把我們載到南普陀。

在車上我和她談話並不多,她把臉向外面看,看路旁的景物。

許起勁地和我談話。這一帶地方他已經來過許多次了,我卻還是第一次。

下了車來,我看見一個半西式建築的廟宇。正有兩個穿綠綢旗袍的時髦女郎從裡面走出來,我看見她們的臉,那兩張塗著黑白紅三種顏色的臉。後面跟著三個穿西裝的學生。

瑢把頭扭過去了。那三個學生突然笑起來,略一停頓,又跟著那兩個賣春婦走了。

“你們男人真不是好東西!”瑢回過頭咬著牙齒在我的耳邊說。

我和許都笑了。我想說:“誰叫你生得漂亮!”但這一次我卻沒有說出來。

我們進了門看見立在兩邊的四個可怖的巨人。到了正殿,我們看見幾個賣春婦在那裡丟卦。

“你看,她們這麼虔誠地跪拜。她們問些什麼事?難道是問生意嗎?”許帶笑地低聲說。

我也覺得好笑。我看瑢,她的臉色卻變得嚴肅了。

“你們想,做娼妓的女人就沒有靈魂嗎?”

她為什麼要問這句話?那些女人有沒有靈魂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以後也不會去想的。我覺得好笑就笑。

“也許是的,”許說,“在她們,錢比別的一切都重要。”

“呸!你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她生氣了。

誰才懂得女人的心?她們的心眼是那樣多!女人是那樣複雜的生物!

“我們都不懂,你說來給我們聽聽。你是女人,你的話當然可靠。”我故意激她,我要引她說話。

她把眼光射進我的眼睛。我看她的臉,那雲霧並沒有消散。沒有燦爛的陽光,是秋天的雲。秋天已經來了。

為什麼秋天來得這麼快?春天呢?難道春天就一去不返了嗎?

“說起來話長,幾天也說不完,反正你們不會懂。我只告訴你們一件事:我小學時代的一個好朋友就在做娼妓。我知道她是很好的女人。”

“你現在怎麼知道呢?人是時常變的。好人也未始不可以變壞,”許反駁道。

我忽然記起來了,許是叔本華、司特林堡一類的人。他憎惡女性,據說他曾經被女人拋棄過,但是他自己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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