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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地冷了,天亮得也較遲。早晨半山上常常瀰漫著白茫茫的一片濃霧。黑壓壓的,一堆一堆的“爐房”在霧裡隱約地現出來。礦警們在山路上走,常常被霧遮著,看不見對面的人影,只聽見腳步的聲音,或者高聲喊著普通的問答,或者吹著口哨。

雄雞的啼聲衝破了遍山的濃霧嘹亮地響了起來。

接著一個拖長了的尖銳的人聲叫著:

“起哪!起哪!起哪!”

“爐房”裡開始有了談話的聲音,過後就是一陣喧鬧。住在一個房間裡的十幾個砂丁,每個人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又髒又臭的毛巾拿去匆忙地揩了臉。於是礦警在門外一聲呼叫,全房間的人就魚貫地走了出去。每個人穿著同樣的粗麻布衣,戴著粗麻布帽,揹著麻袋,腳下釘上腳鐐。每一個房間的砂丁排成一個行列,由照應這房間的幾個礦警押送著,走過濃霧瀰漫的山路到工作的地方去。

於是這沉默的行列在窄小的山路上開始行進了。這個行列的砂丁完全是新來的,雖然已經在這裡過了一個多月,但是他們還不熟習這樣的環境和生活。他們從故鄉帶來的希望還沒有完全死掉,他們的渴慕自由的心還在顫動,他們還沒有忘掉外面世界的事情和各人所愛過的人和事物。但這一切,在武裝礦警的押送下,都只好表現在低微的嘆息聲中了。

每天在同樣的時候走著這同樣的路,他們都發出同樣的嘆息。他們用這嘆息來問答,因為這嘆息更能夠表達各人的心事,而且不會被礦警瞭解,更不會受到干涉。

日子不停留地過去了,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所感覺到的只是天氣漸漸地冷了,霧漸漸地濃了。這氣候的改變使他們更加懷念故鄉,因此也變得更加傷感了。

在窄小的山路上濃霧包圍他們。他們每個人都低下頭在嘆息,好象是一大堆鬼影。前一天才落了雨,路還是溼的,他們穿著草鞋,在微滑的路上移動腳步。腳鐐沉重地壓著他們的腳,鐵鏈把兩隻腳束縛得很緊,他們移動一步也很吃力,同時金屬的聲音“沙朗沙朗”地響了起來。這聲音響成一片,在沉重的空氣裡亂飛亂撞。一首悲哀的腳鐐進行曲開始了。在這些時候押送他們的礦警常常得意地吹口哨,聲音並不高,卻壓迫著他們,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

有時候,一個乾澀的咳嗽聲突然響起來,接著又是嗆嘔的聲音,於是腳鐐聲馬上停止了。全行列的人站住了,大家帶著同情的眼光去望前面,因為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砂丁躬著身子在那裡厲害地咳嗽。大家聽見了他的咳聲,但是在濃霧裡看不清楚他的背影。

“小吳,怎樣了?”在前面有人低聲說話,但是馬上被另一個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喂,你想死嗎?怎麼不走哪?”

咳嗽聲停止了。腳鐐聲馬上就起來代替它。但是不到五分鐘,咳嗽聲又起來了。

“小吳,你累了嗎?歇歇罷,”升義在前面低聲說。

“王升義,不準說話!吳洪發,走哪!你裝假我看得出來。這樣年輕的小夥子就染上了老人咳,哪個相信!你再不走,我就要你的命!”礦警粗暴地說,他還把手槍弄得響。

顯然吳洪發極力要忍住咳嗽,但是剛剛忍下去,卻又更厲害地接連爆發出來。

“總爺,開恩罷,你看得明白,他實在走不動了,”升義向那個礦警哀求道。“他自從那天捱了打,一個多月都沒有好過。那天向潘師爺去說,潘師爺又不理。總爺,你可憐可憐他罷。”

“可憐!”那個粗暴的聲音哈哈地笑起來。“我曉得可憐,就不會到這兒來了!不管有病沒病,一句話說完,給我走!”

“總爺,饒他這一回罷。讓他歇一天。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放他回去罷。他實在走不動了。他就是到裡面去也挖不到什麼。你可憐罷。”升義說著就挽住那個人的膀子差不多要跪了下去。同時,還有幾個人附和著請求,有幾個人在旁邊嘆氣。

“狗東西!真討厭!快給我走!我管不了那許多!”那個人粗聲回答,就把升義摔倒在地上。眾人便圍過去,圍著那個人哀求,另外的三幾個礦警卻走過來拖開他們。那些人的態度是同樣地粗暴:拿拳頭打砂丁,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咳嗽聲停止了。吳洪發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叫起來:“怕什麼?說走就走!我只有這條命,就讓你們早點折磨死了也好。升義,起來,不要求爹爹告奶奶的。他們要的不過是這條命!這條命!走哪!走哪!”這聲音是把憤怒和悲痛揉在一起的。他說完,就掙扎著往前面走了,於是後面的人跟了上去。

“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吳洪發在前面走著,時時瘋狂似地發出叫聲。他一面笑,一面哭,有時咳幾聲嗽,卻沒有停止腳步。礦警們在旁邊安靜地繼續吹他們的口哨。

霧漸漸地消散了。他們到了工作的地方,先去領了鶴嘴鋤和煤氣燈,然後到礦坑的入口去。

天已經大亮了。是一個陰天。在洞口聚集了四五組人,陸續地走下洞去,一個緊緊地跟隨一個。洞口不大,只有二尺高一尺多寬,土帶著紅色,裡面卻是黑漆的一片。在外面看得見的只是頭幾步的階梯,是石頭砌的,白的顏色。這個洞真象一張大嘴,紅的唇,白的牙齒,每個人走下去,就象被它吞食了一般。

前面的幾組人都走進洞裡了,其實這隻能說是爬。他們慢慢地移動腳步。大家都垂著頭,躬著腰,穿一樣的麻布服裝。這些人因為工作年歲久了,腳鐐已經除了下來,但是帶慣了腳鐐以後,腳走起路來總是那樣有規律地搖擺。

後來輪到升義這一組人下洞了。他們和別人一樣埋下頭走著,機械地移動腳步,但是比別人更困難。腳上的鐵鏈有規律地“沙朗沙朗”地響起來。和別人一樣,他們也提著瓦壺般的煤氣燈。火燃著,從壺嘴裡噴出亮的火,臭氣直向鼻裡衝,很難受。火光又刺痛眼睛,他們只得半停呼吸、半閉眼睛地走。但是這不能持久,終於會大大地吸入了臭氣,以致許多人都嗆咳了,吳洪發嗆咳得常常彎腰。

大家下了洞,都到了地底下。沒有陽光,沒有風,空氣臭得使人常常嗆咳,或者感到氣悶。階梯是斜的,他們踏到最後一個階梯時,路變得很窄了,卻有許多小洞,通往不同的方向去。升義這一組人走進了東邊的一個小洞。這洞很窄,人只能夠俯下去爬著走。路微微往下斜,但是人在土上面爬著,不會覺得。每個人拿著燈,用手腕擦著土,困難地爬著,一個人的腳差不多要觸到第二個人的頭,這樣連線成了一長串,象一條長的百節蟲,每一節上燃著一盞燈,往前移動一步,每一節就會發出鐵的響聲。

路漸漸地寬了,於是忽然斷了。但是那裡的洞卻高得可以讓人站起來,而且地方寬得可以容這一組人在裡面工作。

眾人把燈掛在壁上,嘆兩口氣,在溼地上坐下來,稍微歇一歇,便開始用鶴嘴鋤去挖“塃”。氣力大的人幾鋤頭就挖下一大塊來放進麻袋裡,前面的一端裝滿了,便把袋子掉過頭來裝,等到裝滿了袋子的兩端,他便可以出去交代一次了。但這樣做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對於氣力小的人那更是不容易的事情。

這一天吳洪發更衰弱了。他舉起鋤頭就要喘氣,下不了幾鋤頭就咳嗽。眾人勸他歇一下,他勉強答應了。休息了一會他又去挖,花了些時間和氣力卻挖不到幾塊。

“小吳,你這個小夥子真沒有辦法!”老張嘆息地說,“他們害得你身體壞到這樣,你還要拚命給他們挖。”他歇了鋤,用憐憫的眼光看那個年輕人。

“挖!我在給我自己挖墳哪!挖墳哪!”吳洪發突然瘋狂地高聲叫起來,臉發紅,眼睛也發紅。他不顧眾人停了鋤看他,卻用力舉起鋤向壁上拋下去,再舉起來。他沒有氣力,手一鬆開,鋤落了。他跌倒似地坐在地上,兩隻手捧住臉低聲哭起來。

眾人驚惶地看著他。升義默默地走到他的身邊,忽然從自己的麻袋裡抓出幾大塊“塃”塞進他的袋裡去,然後象兄弟般地安慰他道:“你就歇歇罷。不要緊。我說過,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升義接著又抬起頭對老張說:“你不曉得每天不交出那幾袋‘塃’不行嗎?你只會說空話!你們上了年紀的人都只會說空話!”

老張起初鼓著腮不作聲,後來忽然把鋤丟在地上,跑到吳洪發身邊,一面對升義說:“你對,你對!我們只會說空話!”他也從自己的麻袋裡抓了幾塊“塃”出來放進吳洪發的袋裡去。

“你們都這樣,難道我這副老骨頭就一點兒也不肯拿出來嗎?我也有良心!”另一個上了年紀的砂丁感動地跑過來對大家說,他也拿了幾塊“塃”給吳洪發。

其餘的人都圍過來。每個人都分了些“塃”給吳洪發,他的麻袋已經裝滿了,還剩了一些“塃”堆在面前的地上。

“夠了,夠了,你們拿回去,我不要,”吳洪發揮著手又哭又笑地說,他捏了一塊“塃”在手裡死死地看著它。

“好,現在就讓他一個人歇歇罷,大家不要吵他,”升義放心地說,他的眼睛裡閃著淚光。

眾人又散開了。大家回到原來的地方,帶著感動的心情繼續努力地挖“塃”。等到每個人裝滿了麻袋,人已經疲倦得要死了。許多塊“塃”異常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背上,使他們爬出洞口時感到加倍地困難。他們登上了階梯,俯著身子,用鋤撐住,走一步,身子搖晃一下。麻袋搭在肩上,胸前是沉重的一堆,背上又是沉重的一堆,重重地壓住他們的身子。他們出了洞口,卸下麻袋交出去,換來了空袋子和竹籤。

於是他們丟了鋤倒在地上,臉色鐵青,眼睛緊閉,呼吸停止了,身子直伸伸地仰臥著,手和腳都不動,就象死去了一般。他們這樣地躺了好幾分鐘,直到礦警來催他們下洞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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