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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河在城的北邊。

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黃河,一條被人稱作母親的河。

河灘極大,平坦著,展展地伸向天際,就像是橫躺著的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河灘的邊緣處,是一叢一叢的野草和雜樹棵子,長得野氣,散亂,蓬茂,有鳥兒叫出來,一啾一啾;再往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漫漫的河坡,在河灘的中部,是一漩一漩的軟沙地,沙中蕩一黃流,像湯。

這裡,就是任秋風燙血的地方。

六歲那年,任秋風第一次看黃河,是父母帶他來的。那年水大,河面寬寬的,水流湍湍地,不時有湧動著的泥漿翻出來,像魚的脊。漿翻著泥浪,一波一波推,看似緩,近了才覺得急,發出轟轟的響聲!

繼而,河面上出現了一道奇觀,一輪巨大的紅日滾滾而來,它貼著那水面,彷彿是跌落在了母親的懷裡。不,它是一個巨大的火球,一蕩一蕩地,頑皮地彈著、跳著,居然被黃河吞進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面上出現了萬道金光,整個河面一片火紅,就像是陡然間拉起的一道懸掛在天地之間的、流著釉彩的金紅色帷幕!

這時候,他聽見父親說:這是一條捆不住的龍。它是自己走到地面上來的。它身下壓著九個朝代的都城……

那時候,父親的話,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寬地闊、博大雄渾、如歌如畫的景象,就像是一把烙鐵,燙在了他的心上,十六歲那年,當兵臨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來到了黃河邊上。這一次,他是和齊康民一塊騎車來的。那時候他們已經讀了一些書,知道了關於這條河的一些歷史。

在史書上,這條河的歷史是氾濫史,是無窮無盡的——災難。或許,縱是一個“母親”,也不甘於平庸,它的泛濫史,就是掙扎史。是呀,沒有人見過它年輕的樣子,人們從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的泛濫。現在它混濁了,蒼老了,彷彿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條地上懸河,依然闊大、雄渾,銜日抱月……於是,人們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來的——咆哮。

那是冬天,當他們來到河灘上的時候,又一次訝然了。

眼前是滿目的灰黃,赤裸裸的灰黃,一眼望不到邊的灰黃。河裡幾乎沒有水了,那一灘一灘的沙全都靜著,乏著,幹了的枯草在風中無聲地沉寂,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只有一隻雁兒在高空中飛,單單地,獨獨地飛,飛出了一種默然的悲壯。沉默中的黃河比咆哮的黃河更為壯觀,它一覽無餘地陳在大地上,就像是一本懸掛於天地之間的、攤開了的黃頁大書。

也許,這時候的黃河,才更像一個母親,一個年老色衰的母親。一年一年,它的話說盡了麼?就是這樣一條河,靜了的河,沒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嗚的一聲,自東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煙塵,那煙塵柱一樣地旋轉著,發出狼一樣的嘶鳴聲!隨著那嗚嗚的聲響,天一下子黃了,漫天的黃塵撲面而來,就像是那橫躺著的母親陡然間直起身來,舞動在天地之間!

倏爾又靜下來了,那靜坦坦蕩蕩,延至久遠。以平坦的無語,以廣闊的無語,以橫陳的無語,卻奉獻著一種交響樂般的深情!就像是洪鐘大呂臨奏響前的那一刻;就像足千軍萬馬已經列隊……這一時刻,連風,都在發抖!這就是黃河的沉默。那天,他們二人在黃河邊上待了很久,談了歷史,談了各自的志向……一直待到月亮升上來的時候。

齊康民說:“你感覺到了麼?”

任秋風鄭重地點了點頭。

齊康民說:“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歷史……”

是啊,在這座城市的東面,是昔日的古戰場。三國時,歷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官渡之戰,就是在這裡發生的。那也是一個讓人血熱的地方。夕陽西下,在暮藹中,極目遠望,蕩蕩平原,雲氣翻卷,嵐野四合,似有戰馬的嘶鳴聲……那一仗打得好慘烈!曹操以兩萬對袁紹十萬精兵,燒糧草斷後路出奇兵,殺得袁紹丟盔棄甲,望風而逃。

中原,一向是兵家必爭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這是古人說的。那麼,當年曹公勒馬官渡時,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許,面對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烈,他僅是拈斷了幾根鬍鬚?是啊,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君不見,所有的文字記載,不都在揚他的名麼?

西邊,有中嶽嵩山,萬千溝壑,奇峰疊出,亦是少林禪宗興旺之地。寺院內那口可食千人的大鍋,足可以說明當年的興盛了……那麼,最初,那位達摩禪師從古印度跋山涉水而來,在一石洞裡面壁十年,他究竟悟到了什麼?

一個人,集十年之功,能在石壁上留下影兒。他要訴說的,他要磨礪的,僅僅是“意志”麼?一個“悟”字,就是十年。在一天天的默想中,如此小的一個洞穴,怎能承載那久遠綿長的思緒?莫非洞外那訇訇作響的風聲,就是他飛揚的佛語?……時間,既然能洗出一個佛,那麼,它還能洗出什麼?

南邊,有商代遺址。那雖然只是一段古老的殘牆斷垣,卻留有一代一代古人的遺蹟……房基、地窖、水井、壕溝;石器、蚌器、陶器、銅器、玉器……每一個殘片都像是在訴說什麼。那萋萋荒草裡,藏有多少故事?晚至三百年前,還曾留下八個字:“商旅往返、船乘不絕”……那是何等的繁華!

記得,那年在黃河邊上,在朦朧的月光下,他們談了很多。可是,只有一句話,是任秋風不能忘懷的。那是個激越的年代,齊康民侃侃而談,到了最後,他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我們會是什麼樣子?!”正是這一句設問,驚爆了兩顆年輕的心。

任秋風心裡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黃河邊上一次次撐大的。每次來,總是讓他血熱。

轉業之後,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黃河邊上。轉眼近二十年過去了,他仍然還記著齊康民的發問……是呵,他已過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幹一番事業,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來這裡把血重新燙一遍!

當然,在下決心之前,他首先要斬斷的,是一段羈絆。那讓他蒙羞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銘心,太傷自尊了。此時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個女人——苗青青,從他的記憶中刪除了。一個男人,當他面臨選擇時,果決,是必須的。這就像是“王佐斷臂”,疼,也要一剎那!

在這段日子裡,苗青青幾乎整夜失眠。

有兩個男人不斷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一個是任秋風,一個是鄒志剛。

對於女人來說,對男人的印象主要是憑感覺的。有時候甚至是憑氣味的。還有的時候,也許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把一個女人給打動了。

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個女人征服。可事實的確是這樣的。那次“看相”是在一輛行駛著的旅行大巴上,當時晚報記者苗青青就坐在這輛車上。那時,她還不認識鄒志剛,只是受總編的派遣臨時替人參加一個帶有旅遊性質的商貿會。路上,一車人嘻嘻哈哈地鬧著,說一些不關痛癢的俏皮話。由於會議帶旅遊性質,旅行社派了一個看樣子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做全程陪同。這姑娘個不高,臉兒白白紅紅,長相甜甜的,特別討人喜歡。於是,車上的男人一個個都爭著給她“看相”,說些七七八八的話……逗她。她也不當真,聽了也就聽了,笑笑。就在這時,坐在後邊,一直很矜持的鄒志剛突然說話了。他說:“小王,把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開初,小王也像對待別的男人一樣,伸出來就伸出來,也不說什麼。可鄒志剛很嚴肅地說:“我看,和別人看不一樣。我看,可是要實話實說的。我說了,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要是有一句說錯了,你就別再讓我看了。”小王見鄒志剛很認真,一時也認真起來。鄒志剛端起她的手,看著說:“你是有男朋友的,對不對?”小王點點頭。鄒志剛說:“你聽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發生過性、關、系的朋友,對還是不對?”這一刻,一車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著小王。一時,小王的眼瞪得大大的,怔了很久,她的臉慢慢就紅了,可這個頭,她還是點了,點得很鄭重。這麼一下,把整整一車人都震了!眾人譁然。有好事者圍上來,一個個說:“大師啊,這次出來不虛此行,碰上大師了!說說,往下說!”可鄒志剛卻並不張揚,聲音反而低了些,他問:“小王,你幹導遊幾年了?”小王說:“才一年多。”鄒志剛說:“這個活兒,你不能常幹。幹上一段,你就別再幹了。”小王問:“為啥?”鄒志剛往前邊看了一眼,小聲說:“你看前邊那個姑娘。那姑娘一臉苦相,一生勞碌命,是養男人的。而你不一樣,你是要男人來養的。幹導遊這一行,我是知道的:如果不騙人,你就掙不到錢。要是騙人,時間一長,心性就壞了。你想,一個女孩,一旦壞了心性,還有男人喜歡麼?”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不但小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苗青青都禁不住心裡一動。爾後,就像是有感應似的,苗青青和鄒志剛幾乎是同時扭過頭,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後,在一個人少的場合,苗青青主動走上前去,對鄒志剛說:“你會看手相?也給我看看。”鄒志剛說:“我給你交個底,其實,我不會看相。”苗青青說:“那你……怎麼說得那麼準?”鄒志剛悄悄對她說:“看他們在那兒胡吹,我也就湊個數。說實話,關於說她有男朋友,我是從眉毛上看出來的。眉毛就像花蕊一樣,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說是性器官。年輕女孩,只要跟人發生過性關係,她的生理就會發生變化,眉毛也跟著必然會發生變化……老實說,這個秘密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至於其他,憑的就是閱歷和經驗了。”兩人之間,有了這一份坦誠,那心不由得就更近了些。當天夜裡,住在賓館裡的這一男一女,一個住317,一個住215,竟然都沒有鎖門!究竟在等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只是,半夜的時候,苗青青房間裡的電話響了一次,她沒有接……後來,鄒志剛房間裡的電話也響了一次,他也沒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會議的最後一天,當鄒志剛來苗青青房間裡送名片時,兩人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爾後,一發而不可收。

現在想來,兩人之間的瞭解並不算多。可是,心為什麼會動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學和儒雅,或是一針見血的“眉毛說”?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誠?這又是說不清的。也許,心本就是有缺口的,這時候剛好碰上了一個“楔子”,那“楔子”就趕巧埋進去了。

是啊,結婚九年了。九年來,男人一共回來了七次。男人像陽光一樣,九年來統共照耀她了七次,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電影,那部電影的名字叫《第八個是銅像》。

還記得在車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過了午夜了,爆竹聲聲,站臺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車還沒有到。就在這時,廣播響了,說189臨時晚點。於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柵欄處,問:同志,189晚到什麼時間?那人說:說不清。也許一點,也許兩點,也許三點……她哭了。她就那麼一直等到三點,等到站臺上就剩她一個人……男人沒有回米。

如果說,讓她理解男人的話,應該說男人是事業型的。男人很優秀。她知道男人優秀,如果男人不優秀,當初她也不會嫁給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優秀”是不能當飯吃的。每到晚上,當她下班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獨就像水一樣漫上來。特別是在報社值夜班,簽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燈冷人稀,走著走著,就有了“梧桐更兼細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了,那枕頭是抱著睡的。有時候睡著睡著,就有淚下來了,悄悄地、無聲地,無限惆悵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長日久,這心裡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蟲兒,小蟲兒一點一點地蠶食著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麼?

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渾渾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時候,她突然聽見有人敲門。苗青青先是心裡一緊,是不是?……爾後聽那敲門聲很急,這才披衣起床,拉開門一看,卻是一送信的小夥子。郵遞員說:“苗大姐,簽收吧。”苗青青懶懶地問:“什麼呀?”郵遞員大咧咧地說:“籤吧,大件。”等苗青青簽了字,郵遞員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舊彈藥箱做的。苗青青詫異地問:“這麼大,啥東西?”郵遞員經常給她送信,很熟。就用羨慕的口氣說:“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是從外地寄來的。”接著,郵遞員很熱情地說:“苗大姐,要不,我幫你開啟?”苗青青心裡一酸,淡淡地說:“你開啟吧。”小夥子風風火火地找了把鉗子,三下兩下,就把那大木箱子開啟了。開啟一看,見裡邊放的是男人的軍用被褥,還有幾套軍裝和一些平時積存下來的零零碎碎東西……放在最上邊的兩件東西讓苗青青格外吃驚。最先看到的是精心製做的一個銅雕,那銅雕是一排機槍彈殼做的,鉗、銑、磨、刨、鍍,幾乎所有的機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來的竟是一個極為傳神的飛翔中的仙鶴的造型!更叫人心動的是,這仙鶴上還貼著一張紙,紙上寫有五個字:報告,回家了!在銅雕下面,還放著一本裝訂好的報紙剪貼本。那郵遞員看著那仙鶴形的銅雕,撓撓頭說:“噢,是告訴你,你愛人要回來了。”當苗青青從銅雕下拿起那個裝訂得像書一樣的報紙剪貼本,一頁頁翻去時,只見那裡邊全是她發表的文章……男人心細,男人把她寫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幾十個字的)全收集了。看到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

郵遞員臨出門的時候,還搖搖頭說:“這人,回家了,還報告?”

一個丟了家的男人,辦公室就是家了。

離了家之後,任秋風首先要對付的,是吃飯問題。他的苦處,是不知道該吃什麼。現在,吃飯已經成了他最大的一個負擔。

最初,也新鮮過幾天,早上跑出去,在路邊的小攤上喝碗豆漿吃根油條,熱乎乎的,很好嘛。中午,找一小館,吃碗炸醬麵、燴麵、涼拌麵,也行。晚上就不好辦了,很想喝碗稀飯、吃點饅頭小鹹菜什麼的,卻不好找,走一條街,再走一條街,還不一定能找得到……這樣,總吃街頭上的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有時候上火,有時拉肚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愁,上哪兒吃去?吃點啥呢?

那天一大早,就有值夜的敲他的門,敲得咚咚響!他趕忙開門,說你慌什麼?值夜的說,老總,不好了。來一爺,把“令卡”搗了!他犯迷糊,問:爺?哪來的爺?!值夜的說,管電的爺。——細問了,才明白,是商場欠人家一年零七個月的電費,電業局的人把電給掐了!

他有點躁。電,不就是商場的命麼?你把電掐了,我還做什麼生意?!這樣想著,突然,他記起來,有一個戰友姓徐,比他早回來兩年,好像是分在了電業局……於是,他趕忙拿起電話,轉了兩轉,到底把這老徐找到了。老徐離開部隊時,也是副團,這會兒已是電業局的副局長了。這老徐倒是個爽快人,一說是任秋風,兜頭就是三個字:“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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