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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說:“是啊,你是老採購了。不過呢,最近,商場裡收到了一些客戶的來信,有二三十封吧。我從中挑出了六七封,把它帶來了,想聽聽你的意見。”說著,她從隨身帶著包裡掏了那些信件,遞給了吳國富。

吳國富接過信,就著沙發前的落地燈,一封封看了。看著看著,他頭上的汗下來了。特別是那鼻頭,像結了霜似的,下邊成了醬紫,上邊是一層白色的晶狀物,就像是陡然間生出的豆子!

這時候,電視仍然開著,是董文華在唱歌……江雪一邊很悠閒地欣賞著電視一邊說:“這電視29英寸的吧?畫面不錯,很清晰,是國香54C10K3017897”吳國富帶著哭腔說:“江總,這些信……都是誣陷哪!”

江雪說:“是呀,也不能聽一面之詞,都是可以調查的……你說呢?”

吳國富知道,有些事是瞞不過去的。他已聽出了弦外之音,江雪竟然念出了那臺電視機的出廠編號!這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於是就辯解說:“江總,就這臺電視,是他們讓我試看的,試看一個月……我不要,他們非要放下,趕都趕不走啊。其他,我敢保證,全是誣陷?!我要說半句假話,我不是人!”

江雪很平靜地說:“吳師傅,你怎麼不是人呢?你肯定是人。可、人不人,我說了不算。我給你交個底吧,有幾封信,是檢察院轉來的。他們要是介入,這事就難辦了。我說,還是先讓我們自己查吧,如果有什麼嚴重問題,到時候,再請你們介入。”

吳國富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知道吃回扣、拿提成、敲竹槓,很多采購員也都這樣。要是不查,什麼事也不會有,可要認真查起來,就是罪孽了!他像散了架似的癱坐在那裡,長嘆了一聲,喃喃地說:“這得花費多少心血呀!……我栽了,我認栽。江總,你說吧,你要我怎樣?”

電視機裡還在唱,這會兒換人了,是韋唯,她在唱朋友啊,朋友……江雪不看他,像是在很用心地聽著。

吳國富顫聲問:“這、這事,任總知道麼?”

“你想讓他知道?”江雪說,“他要是知道了,你還會坐在這裡麼?”

這時,吳國富像蝦一樣地弓著腰滾起身來,突然說:“江、江總,我我我方便一下……”說著,他駝著腰推開了一扇門,進屋後,他把門一關,黃著臉低聲對妻子說,“……待會兒,就是外邊天坍下來,你也不要出來。”妻子想問,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說:“你就呆在這兒,別動!”

吳國富再次走出來的時候,什麼話也沒有說。他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拖一拖地走到江雪跟前,四五十歲的人了,精明瞭一輩子,竟然撲通一聲,在她面前跪下來了。他流著淚說:“江總,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在上海,我一次一次刁難你,我真不是個人哪!嗨,我再說什麼都晚了。可江總,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大人大量,就饒我這一回吧?”說著,他雙手捂著臉,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江雪望著他,淡淡地說:“吳師傅,你這是幹什麼?起來吧。”

吳國富哭著說:“人到了這一步,臉就不是臉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

江雪的臉一直沉著,她眼窩裡的螞蟻,泛著一芒兒一芒兒的紫藍色的光!一個男人,說折就折了,她有些看不起他了……終於,她說:“你起來吧,下不為例。”

江雪慢慢站起身來,似走非走的樣子,抱著膀在屋裡走了幾步……這時,吳國富才站起,小心翼翼地陪著。江雪扭過頭,撂下一句:“多好的家呀,你要珍惜。——我走了。”

出了家門,吳國富一路賠著小心,極盡巴結地跟著。走著走著,吳國富說:“江總,有、有個事,我得給你彙報一下。”

江雪說:“你說吧。”

吳國富說:“那啥,我一鐵哥們,在萬花當採購員。他在酒桌上對我說,他那邊的老總,在北京談了一個電視機專案,還說要他們保密……”

江雪開初並沒在意,她仍沉浸在勝利之中。片刻,她問了一句:“啥、啥專案?”

吳國富說:“電視機。說是日本的,新款。”

江雪立時警覺了,說:“人呢?人到了麼?”

吳國富好不容易逮一機會,趕忙靠近說:“說是人已經到了。”

江雪說:“你給我查查,看他住在哪兒。”

有車的感覺真好。

苗青青如願以償,當上了採訪部主任。主任是可以配車的,於是她有了一輛七成新的桑塔那轎車。本兒,她早就有,也正兒八經地在駕校學過。這會兒,車有了,興致也高,就一個人開著出來了。從冬青路的友誼飯莊一氣開到了三環,從三環又上了立交。這一路上,燈就像河一樣,嘩嘩地從身邊流過,只是有些緊張,不敢亂看。街口上一會兒紅燈,一會兒綠燈,那眼像是不夠用似的……很刺激!升了職了,同事們自然要給她祝賀,說是不喝的(她喝傷過),卻也被眾人勸著灌了不少酒。所以,開著開著,酒勁就上來了。因前一段她剛剛編過一篇報道,一個人因酒後開車從立交橋上翻下去,還砸傷了人……苗青青不敢再開了。她把車停在路邊上,拿出手機,就給一個人撥了電話。

這個電話是她下意識撥的,撥了她又有些後悔。她看了看錶,已是夜裡十點了。她暗暗地埋怨自己,這個時候,打什麼電話呀?!他不知會怎麼想呢……可是,電話已經通了。對方在電話裡說,“青青麼,是青青?”苗青青沉吟了一下,說:“是我。”電話裡說,“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我好想你呀。”苗青青說:“你喝酒了吧?”對方說,“沒有沒有。陪一外商,小日本。談了些生意上的事,沒有喝酒。”苗青青卻突然說,“算了。你喝酒了。”對方在電話裡急切地說,“什麼算了?怎麼就算了?你打的電話……我說了,我一滴酒都沒喝。要不你聞聞?”這時,苗青青才說,“你要真沒喝,就過來一趟。”對方很興奮地說:“好,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苗青青說:“你別開車過來,我這兒有車。你打的吧,就黃河路一直往東,立交橋的下邊,右首一百米。”

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呢?為什麼偏偏打給他呢?你是記者,抽屜裡的名片一摞一摞的,熟悉的人不是很多麼?有那麼多的大老闆、大企業家、大知識分子,都願意跟你結交;你還有那麼多的朋友、同學?……也許,一個人的成功和喜悅是要與人分享的。分享,重要的是,跟誰分享?他麼?你跟他,本來是想斷的,你恨了又恨,可怎麼就斷不了呢?苗青青默默地坐在車裡,似乎想清理一下心緒。可頭暈暈的,心裡七上八下,真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問何人,會解連環?

就在這時,右邊的車門一響,鄒志剛坐進來了。他不光是喝酒了,還滿身的酒氣!苗青青一看他那個樣子,氣呼呼地說:“你明明喝酒了,還來幹什麼?”鄒志剛短著舌頭說,“沒、沒喝。清、清酒,度、數很低。一、一小日本,不、不在話下。要不,你、你、聞聞——”說著,他側過身子,朝苗青青臉上親去。苗青青一把推開他,說:“看你那樣子,滿身酒氣,別理我。”鄒志剛說,“不是你、你讓我來的麼?”苗青青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幫我把車開回去,你這個樣子,能開麼?”鄒志剛說:“這,這算什麼。我閉著眼都能開回去!”苗青青半信半疑說,“你可別出事,這是單位的車。”鄒志剛豪氣十足地說:“放心。去,你坐到後邊去。保證沒問題!”

就是這句話,把苗青青打中了。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男子氣概。於是,她再沒說什麼,乖乖地離開了司機位置,下車坐到後邊去了。

鄒志剛也跟著下了車。他本該坐到司機位置上去的。可他走到車前,用腳踢了踢輪胎,卻又折回來了。他再次關了一下前車門,卻隨手又拉開了右邊的後車門,一欠屁股,也坐進來了。

苗青青見他也坐到後邊來了,一怔,“你……”鄒志剛說,“你讓我定定神。我的、的確是陪小日本喝了幾杯。沒事,你放心,我會把你平安送到家的。”苗青青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吹。”鄒志剛說,“我不是吹。我是趕得緊了。我剛把那小日本送回房間,你一打電話,我就趕緊來了。你沒看我氣兒還沒喘勻呢。”鄒志剛說著拉起苗青青的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又說:“青青啊,青青,我今天打了一個大勝仗!我把那日本人擺平了。日本最新出的一款平面直角電視機,我一舉取得了中南五省的銷售權,成了總代理了!明天上午就籤合同。什麼金色陽光,狗屁,靠邊去吧!……”苗青青似乎也想說點什麼,看他興奮的樣子,也就不想說了。鄒志剛的臉紅堂堂的,那酒已漫散進了每一個毛孔,於是就顯得更加嘮叨:“你猜那日本人叫什麼?井口。他咋不叫鍋底呢。這日本人也怪,你聽那名字,什麼河邊一郎,村上一樹啦,什麼江上,什麼渡邊,什麼小橋,都是些野外植物……”苗青青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了,她一推車門說,“算了,還是我自己開吧。”鄒志剛趕忙拉住她,“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行了吧。”他又伸手把車門關上,緊緊地抓住苗青青的兩隻手,一聲聲叫著:“青青,小青青,我想死你了。”

苗青青的內心是很複雜的。兩人都在後排坐著,她一邊是討厭他醉酒的樣子,一邊又有些說不出口的、她也不願意承認的渴望。這內心的矛盾,使她沒有很堅決地抽回她的手……再說,不是她打電話讓他來的麼?

由於興奮點的轉移,鄒志剛的酒勁漸漸落了,他的思路也清晰了。人,一下子又幽默起來,他說:“青青,你厲害呀,一下子成了有車族了。這叫那個啥,小母牛對屁股,比較牛、那個啥……”苗青青嗔道,“去。你這張嘴呀,好好刷刷!-我這算什麼。”鄒志剛說:“你這就不是一般的白領了,你是高階記者,又升職了吧?”苗青青說:“升什麼職,不就是一個採訪部主任,有什麼稀罕的?”鄒志剛馬上說:“看看,你是白領鑲金邊,牡丹頂上又開花,飛機上掛掃帚,偉(尾)大呀!”苗青青說:“去去,啥話一到你嘴裡,就大變(便)了。”

往下,他說,“你熱麼?”苗青青微微搖了搖頭。可鄒志剛一邊問著,卻把外邊的西裝脫了,他挽了挽白襯衣的袖子,又把脖子裡系的領帶往下拽了拽,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就出汗了?”說著,他話鋒又一轉,“你聽說過英國王妃戴安娜的故事麼?”苗青青隨口說,“戴安娜怎麼了?”鄒志剛卻不說戴安娜了,他說你知道外國人為什麼把高階轎車稱做“房車”麼?苗青青說,“你到底想說啥?一會兒戴安娜,一會兒是車,一會兒又是房的?”鄒志剛貼近苗青青,小聲說:“戴安娜跟她的情人就是在房車裡做愛的。她最喜歡在車裡做愛……”苗青青聽了,臉上羞羞地紅:“你胡說。”鄒志剛說,“真的,我不騙你。”於是,車裡陡然間就沉默了,連空氣都顯得稀薄了,喘聲越來越重,兩人的眼裡,漸漸有了火苗。

江雪真的急了。

自當上副總以來,她還沒給商場做過任何建樹。這次,如果能把日本新款電視的代理權爭過來,可以說是大功一件。吳國富雖然告訴她,那日本的總代理已到了省城,可就是不知道人住在什麼地方……她曾發狠地對吳國富說,查!為此,她還專門跑了一趟商管委,把全市所有旅館業的資料全調了出來……不料,回來後,就越加地喪氣了。

怎麼查呢?在省城,共有大小旅館一百六十八家。準三星級以上的六十八家,四星級以上的有十七家,其中包括省屬的九家。這些旅館分佈在全市的東西南北各個不同的區域、不同的街道上……如果一家一家去查的話,就是腿跑斷,三天也跑不過來。江雪面前攤著一張新買來的市區交通圖,另一邊是那些旅館業的資料,她沉思良久,說:“老吳,這樣,咱們分一下工。三星級以下的,你們再去查。打電話也行,但是,必須一家家都要給我查到。那十七家四星以上的,我親自去查。”

吳國富摸了一下凍紅的鼻頭,小心翼翼地說:“江總,我那哥們說,他住的地方,是鄒總親自安排的,只有他一人知道。那人,明天就走了。這已經半下午了,來得及麼?”

江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老吳,有句話你知道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只要來到省城,咱就一定能把他查出來!”

吳國富心裡一驚,說:“我聽江總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不過,就是查出來,他,會聽咱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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