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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朝鮮的一處深山裡,半山間有一座木屋。這座木屋被風雨剝蝕得成了灰褐色,就像使用了多年的木船,被擱置在山崖上。現在,彭總就正在這木屋裡,揹著手,踱來踱去。

這裡是一座礦山。陳舊的木屋很像是礦山的辦公處所。山下有一條小河,小河邊有二三百戶人家的一個村莊,大約是礦工們聚居的地方。由於戰事緊迫,工人們已經撤退了,村子裡顯得十分空蕩。從高山頂傾斜而下的高架礦鬥纜線,上面掛著好幾個運送礦石的吊斗,此刻一個一個地停在半空中。彭總踱著步子,有時在門口停住,望望山下空虛的村莊和空中凝滯不動的吊斗。儘管他一生飽經憂患,在戰地看見過無數慘象,但今天看到這些,還是覺得心頭沉重。

自從他奉令入京直到今天,才不過十多天的樣子,臉上已經明顯消瘦。這是由於過度的思考與緊張的活動所致。10月8日--也就是他被任命為志願軍司令員的當天,他就飛到了瀋陽,第二天就召開了高階將領的會議;隨後又乘火車趕到了安東,對各作戰師的幹部,做了動員和部署。11日的晚上,他就飛回了北京,親自向毛主席作了彙報。12日一早,他連口氣也沒喘又飛回瀋陽,接著又乘火車到了安東。這時候,他本來可以在江邊稍事休息,可是考慮到朝鮮政府希望我迅速出動的要求,為了早一點同金日成首相取得聯絡,也早一點了解前方的情況,他就在部隊出動的前一天--10月18日黃昏出發了。前面由朝鮮外相乘坐的一輛華沙牌小轎車引導著,他同一個秘書和兩個警衛員共乘一輛小吉普,後面跟著一輛中卡和一輛卡車,由參謀長帶著一部電臺和工作人員乘坐。就這樣,在暮色蒼茫中踏上了朝鮮的土地,沿著山間公路向前馳去。前天上午,趕到了一個僻靜的山村,在路邊一所農舍裡會見了金日成首相。在這次歷史性的戰友的會見中,他們交談了當前的戰況和作戰方針,以及成立聯合司令部的問題,以後就轉移到這裡來了。

在這座小木屋裡,他已經整整等了一天。此時,可以說他正經歷著一種少有的焦急心情。因為敵人是機械化部隊,進展相當迅速,而我各路大軍卻是徒步行軍,前進得相當遲緩。據昨天瞭解的戰況,我軍秘密渡江的當天,美第八集團軍已經攻佔平壤。隨後,麥克阿瑟乘坐專機,親自指揮傘兵部隊於平壤以北距中朝邊境80英里的肅川、順川降落,以截擊朝鮮人民軍的後路。按照預定計劃,我軍本來企圖在龜城、泰川、球場洞、德川、寧遠、五老裡一線構築防線,阻住敵人,現在看很可能做不到了。另外志願軍的指揮機構和新任命的幾個副司令員,正隨同部隊一起行動,還不知何時來到。還有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也使彭總心中不安,就是那輛攜帶電臺的卡車,掉隊了。開始還以為很快會趕上來,誰知過了一天多還渺無蹤影。彭總的臉就沉下來了。

現在,這個指揮部的全部人馬,就是一個秘書,兩個警衛員和一個朝語翻譯。為了保密,他們都已換上了朝鮮人民軍的軍服。警衛員小張正在木屋外的一棵大松樹下燒水。新調來的警衛員小崔,是延邊朝鮮族的一個青年戰士,在旁邊幫助他。從瀋陽帶來的一個很精緻的煤油爐子,冒著藍色的火苗,營營地歌唱著。秘書林青坐在松樹下的一塊大青石上,望望彭總的臉色,心裡也不安起來。他長時間地凝望著山谷入口的地方,希望先頭部隊和載著電臺的汽車能夠奇蹟般地出現。

白鐵壺在深秋的寒風中冒著白汽,水開了。小張把祖國帶來的餅乾,還有特為彭總烤的饅頭幹拿出來,一而嘟噥著說:“早知道是這環境兒,從瀋陽多帶點東西來該有多好!”林青怕彭總聽見這話,瞪了小張一眼,然後站起來,走到木屋的門口說:

“老總,已經九點多了,咱們開飯吧!”

彭總哼了一聲,依然繼續踱來踱去。

林青見彭總不動,又催了一句,彭總才慢騰騰地走出來,坐在那塊大青石上。小張早把他那個使用了多年的舊茶缸刷洗乾淨,給他泡了一大缸子湖南綠茶。他隨意吃了一塊饅頭幹,就不吃了,只是一味地坐在那裡喝茶。

這林青很能體察彭總的心理,一看他那兩道濃眉幾乎擠到一起去了,立刻寬解地說:

“我看電臺可能很快就會上來。”

“本來昨天就該趕上來嘛,亂彈琴!”彭總不高興地說,兩個倔犟的嘴角也深深地彎了下來。

“很可能是走錯路了;他們沒帶嚮導,又不懂話。”

彭總沒說什麼,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他喝了幾口悶茶,又說:

“給兩個團配了汽車,他們也該上來了嘛!”

這時有機群正從西面上空掠過,林青朝上一指說:

“就是有汽車也不行啊。白天不能走,晚上不敢開燈。也許還不如走路快哩!”

這時,金日成首相的指揮部派人送來兩大草袋大米和一份特意用漢文書寫的敵情通報。林青看著那份通報,不禁眉毛一揚幾乎驚叫起來:

“哎呀,怎麼到了我們後邊去了?”

彭總一向不喜歡有人在指揮部表現出這種神態,他瞪了林青一眼,然後戴上老花眼鏡,接過通報看起來。原來各路敵人都已經接近或越過了我們準備修築防線的地區,尤其是西線東路的偽六師,已經越過熙川、檜木洞,正向楚山前進。他要過林青口袋裡裝著的那本袖珍地圖一看,果然這路敵人已經到了現在指揮位置的右上方了。其他各路敵人也都逐漸逼近。

他再一次地陷到沉思裡。過了半晌,他把地圖交還林青,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沿著一條山坡小道向上走去。林青一看彭總要上山,知道他心裡著急,也不敢多問,就向小張使了個眼色,同小張一起,在後面緊緊跟上。

這時已是秋末冬初,濃豔的秋色已失去了昨日的光澤;加上暗雲低垂,西風淒厲,更增添了一片蕭森之氣。山徑上全是一層層的落葉,已由嫣紅色變得紫鬱郁的。樹上的葉子還沒有落淨,一陣風來,飄飄颯颯,就像急雨一般落到地面。但是,在這暗淡的圖畫中,仍有一些灌木,密密地長著金燦燦的葉片,十分鮮亮,就像迎春花一般搖曳在秋風裡。

彭總踏著厚厚的落葉在山徑上走著。論爬山,在他年輕時那是沒有比的;即是現在年已五十有二,這個征戰半生的人,仍較常人為快。林青和小張在後面跟著,並不顯得多麼輕鬆。

彭總上到山頂,向南一望,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山下自南而北一條公路,斷斷續續都是逃難的人群。他們大部分是身著白衣的農民,有的牽著耕牛,有的趕著牛車。老老小小,走得十分遲慢。仔細看,也有不少城市打扮的人羼雜其間,很可能是從平壤等大城市撤退下來的。彭總看到這般情景,不由暗暗擔心:目標這樣大,如果敵機一來可怎麼辦!……正沉吟間,只聽小張喊了一聲:“敵機!”彭總舉頭一望,只見兩架野馬式戰鬥機,從山後像賊一般突襲過來。人群頃刻大亂,紛紛向公路兩側奔逃。可是公路上有一個人,好像嚇傻了,他左盼右顧,只是站著不動。這時那兩架野馬式已經對準公路自南而北得意洋洋地掃射起來。公路上卜卜卜卜騰起一溜煙塵,煙塵過後,那個人已經倒伏在公路上了。彭總要過望遠鏡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壯年男子揹著一個白髮老翁,他們一起倒在黃土公路上,身旁流了一大攤血。

“這些狗孃養的!”彭總把望遠鏡遞給小張,望著遠去的敵機狠狠地罵了一句。小張望望彭總,見他的眼睛浮起一層微紅,兩個嘴角也搭拉下來。再看看望遠鏡接觸眼圈的地方,溼漉漉的,似乎有淚水流過的樣子,就掏出手帕來悄悄拭去,沒有作聲。

彭總轉身向北望去,在公路的盡頭,依然是連續不斷的逃難的人流,連部隊的影子也沒有。面對著這樣緊急的情況,他只好望著連綿的雲山興嘆。

“我看老總還是回去吧!”善知人意的林青勸慰地說,“我一再計算,那個配備汽車的先頭部隊,至遲今晚也就到了。”

彭總依舊望著北方,沒有作聲。

“要不,這樣——”林青笑著說,“首長先回去,我在這裡望著;部隊一來,我就去報告,也不誤事。”

說到這裡,彭總才勉強點了點頭,緩步向山下走去。

果然,林青的計算不差,黃昏時分,第五軍的先頭團--鄧軍的團隊已經開到。林青帶著鄧軍來見彭總。鄧軍聽說是去見一位首長,卻不料踏進木屋一看,原來是彭總坐在那裡。他不由自主地要舉起右臂敬禮,肩膀只動了一動,才意識到自己旱已失去了右臂。他似乎帶著幾分抱歉的神情行了一個立正注目禮,凝望著彭總。

“這是第五軍的先頭團團長鄧軍同志,他們的部隊已經開到。”林青高興地介紹說。

“好,請坐,請坐!”

鄧軍的到來,顯然使彭總喜出望外。他站起身來,滿臉都是笑容,正要上前與鄧軍握手,才看出只是一個空空的袖管,就握住他的左手,親熱地說:

“怎麼,你這個獨臂將軍也上陣了?”

鄧軍像小孩似地羞澀地一笑。

彭總等鄧軍坐定,見他多少還有些拘謹,就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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