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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在柳葉黃落的村頭,送走了女兒,送走了郭祥,楊大媽心裡就空落落的不好受。是擔心兒女們的遠行麼?不是。是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身邊麼?更不是。大媽不是這樣的母親,當戰爭與革命的風暴在這塊土地上旋卷的時候,孩子們也有來有去,有時候,連丟到鍋裡的雞蛋沒煮熟就匆匆走了,大媽卻從來沒有這祥的心境。

可是,自從轟轟烈烈的土改鬥爭平息下來之後,尤其是自從她心愛的“八路”離開她遠征他方,就好像把她的心,把她的生命帶走了一半多。此後,隨著革命的發展,一批又一批的老幹部、老夥伴,也隨軍南下,更使她覺得村子空曠冷落了許多,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寂寞之感,彷彿人們把她生命中最繁華的年月也帶走了。這次女兒和郭祥的離去,強不過使她這種寂寞的心情更加難捱罷了。

此外,村子裡的工作狀況,也是她心情不愉快的一個原因。按理說,全國解放了,強大的敵人打倒了,事情應當更為順手;但情況恰恰相反,有許多事情是叫人不滿意的。例如,地主謝清齋利用美軍出兵朝鮮的時機,大造謠言,反攻倒算,如果放在過去,支部一定會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果斷的對策。可是大媽找到村長兼代理支部書記李能的門上。得到的卻是漠不關心的回答。這個村子裡的“大能人”。更關心的卻是個人的發家致富。大媽覺得同志們過去半宿半宿地坐在一起,熱情地、親密地研究問題的情景,彷彿已經很遙遠了。這一切,究竟在起著一種什麼變化?這一切變化,究竟說明了什麼問題?大媽雖然說不清楚,但這種景象帶給她的卻是憂慮和不安。她彷彿覺得在村子裡的什麼地方,生長起一片黑森森的暗影,在威脅著人們。

每逢大媽心情不好的時候,跟小契談談,就覺得暢快一些。可是最近幾天小契也不來了,不知道他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按照歷年情況,秋後莊稼一倒,小契最快活的節氣就算到來了。他常常不等莊稼打完,就擦好了火槍,準備了足夠的火藥。這時候。你們誰也不能再責備小契懶散了。天還不亮,他就從炕卜一骨碌爬起來,在黑影裡摸著餑餑籃子,抓兩塊幹餑餑掖在懷裡,然後就背起火槍走了。窗戶紙似明不明的時候,就可以聽見他那充滿情致的槍聲。平原上,林不密,草不深,莊稼一倒,狐狸、野兔只有鑽到萊畦裡躲藏。小契,這位熱情的業餘獵人,對這個規律抓得很緊。順手的時候,一天能夠打到二十幾只。如果拿到集上,能換不少錢,可是,小契有小契的看法:“人對東西不能看得那麼值重。”在他閃著快樂的紅眼腈,哼著梆子腔回來的路上,不等到家,他的收穫物就剩不下多少了。因為一路上,總是會碰到讚美他槍法的人,或是讚美野兔肥美的人。剩下一兩隻,他就拿到賣滷煮雞的老頭那兒代煮,然後同他的朋友“下酒”。從鳳凰堡到梅花渡,三里五鄉,有多少人嘗過小契的野味呵!嘗過野味的人,免不了要熱烈地稱讚;越稱讚就引出小契越多的諾言。這種迴圈法就不斷促進了這種“不取分文”的業務的發展。這樣,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來得遲。並且常常懷著未能按期完成的遺憾心情,把獵獲物送到別人家裡,向人致以深深的歉意。由於我們的治安員這種熱情非凡的性格,用他的話說,從縣區幹部一直到剃頭的、修腳的、劁豬的、鏇驢蹄子的,都有他的朋友。談起這一切,小契是多麼地愜意呵!……可是,今年當這個快活的季節來臨的時候,卻不僅沒有聽見他的槍聲,連面也沒有露。

這天中午,大媽耩完麥子回來,忽然想起,早些時,小契叫給他留幾升麥種兒,想必他的秋播還設有插手呢。匆匆吃過午飯,就讓大亂撐著口袋挖麥種兒。大伯連著擺手說:

“不用嘍!”

“為什麼?”

“看!我說不用嘍就是不用嘍!”大伯長長地嘆了口氣。

大媽覺得話中有因,就停住手追問。大伯只是咂巴著小煙管,不言聲兒。急得大媽把口袋一摔:

“你這個老傢伙!倒是說呀還是不說?”

大伯這才吞吞吐葉,神色悽然地說:

“他又賣了地了! ”

大媽頓時心裡一驚:“你幹嗎不告訴我?”

“他怕你再批評他,叫我千萬別對你說。”

大媽臉色發黃,無力地坐在炕上,低垂著頭,心中十分難過。這小契家幾輩兒都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貧農,他本人曾經同大伯一起在謝家扛活。自從八路軍來了以後,手裡才有了七八畝地。可是他今天賣去一畝,明夫賣去二畝,已經賣了三次,只剩下不到四畝地了。他分的三間房子也賣給了別人。要不是他哥哥參軍在外沒有回來,他搬到他哥哥分的房子裡暫住,連個遮避風雨的地方也沒有了。小契每次賣地,大媽的心都像刀割一般的疼,曾經含著眼淚對他進行過多次的批評。小契也發誓照大媽的話做。可是現在又第四次賣地了。眼瞅著他又回到從前赤貧的境地。他同他的孩子今後可怎樣生活呢!……想到這裡,一向堅強的大媽,不由得飄下一點淚來。

“我一定要去問問他,看他倒是怎麼想的!”

大媽拾起她那個藍褂子的前襟拭拭淚水,走出門外。大伯在後面說:

“你可別淨跟人家吵呵!”

大媽理也不理。走出院子去了。

她腳步沉重,覺得走了很久,才望見小契那個你走遍天下也難得遇見的大門——沒有任何院牆的大門。大媽每逢看見這個大門,沒有一改不嘆氣的。

她正要進屋,聽見小契彷彿給什麼人勸酒:

“來,來,再喝一盅!”

“不,夠啦,夠啦!”

“你想想,咱們多少日子不見面了?”

“好好,再添一丁點兒!”

“真沒治了!”大媽懊惱地想,“剛剛賣過地,就又同人們喝起來了!”

大媽進了當屋,正想衝進去刺打他幾句,揭開門簾,見小契陪著的是兩個生人,正圍著小炕桌興致勃勃地喝著。小契的兒子小旦兒也守者一個桌子角。兩隻手抱著一個豬蹄兒正在啃呢。小契見大媽進來,急忙抓起酒壺斟酒,滿臉堆笑地叫:

“快上來坐。嫂子!沒有外人!”

大媽勉強壓住火,打量了兩位來客一眼,一個20多歲,鄉村幹部打扮,穿著紫花布的莊稼小褂,戴著頂藍色的解放帽兒;另一個卻是六七十歲的白鬍子老頭兒。真奇怪,這麼不同年齡的朋友,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一個炕桌上來的。

小契見大媽不動,又跳下炕來,端起酒盅勸說:

“嫂子,快上去!我說沒有外人就是沒有外人,這位是——”他指了指那位鄉村幹部模樣的青年,“這位是大樓底的治安員,我的同行。我們認識好幾年了。”他又指了指那個白鬍子老頭兒,“這一位大伯是,是……”他顯然忘記了老人的名字和村名,卡住殼了。

“我是河那邊小王莊的。”那個老頭挺有精神地接上去說。

“對對,他是小王莊的王大伯,織銅羅的。”小契說到這兒,又對那老者一笑,“我們認識也快有一年了吧?”

“可不是,我今年春天過你這兒……”老頭也哈哈一笑,“這才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哩!”

大媽一聽,這大樓底,這小王莊,一南一北,都在30裡以外。心裡又急又氣,當著人不好細問,又不好發作,勉強笑一笑,然後對小契說:“今兒晚上,你到我那兒去一下。”說過,就回身走了。

傍黑時候,小契來了。他頭髮長長的,穿了件破黑褂子,少了兩二個扣門兒。他往炕上的被摞子上一仰,懶懶散散地說:

“嫂子,你喊我什麼事呵?”

大媽把頭一扭,沒好氣地說:

“你出了這麼大事,都不告我一聲兒!”

“沒什麼大事呀!”他眨巴眨巴眼。

氣得大媽用菸袋鍋衝他一指:

“我問你,又賣地了沒有?”

“哦,是這事兒呀!”他像兒童一般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後滿不在乎地說:“是,又去了他孃的二畝!”

“小契!”大媽沉痛地說,“你今天‘去了他孃的二畝,明天‘去了他孃的二畝,你有幾個二畝?我問你現時還剩下多少?”

“還有畝半。”

“是村北那一畝半不是?”

“是。”

“那地緊傍著大路,還有一條小道兒,一畝半也不夠了。”大姆受了口氣,“你就沒想想,你就是不吃不喝,弦子還要吃呢!你讓他跟著你喝西北風麼?”

“這有麼法兒!”小契神色悽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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