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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門店,於昨天上午度過了她最繁華的日子之後而冷落下來。

世界上的事物,它的必然性同偶然性往往形成最有趣的聯結。一個異常平庸甚至可笑的人,在某種機緣下也可以成為煊赫一時的人物。地方也是一樣,一個極為平常的村鎮,也會成為全世界注目的中心。板門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老實說,她連村鎮也夠不上,只不過是朝鮮古都開城東南不遠的村野小店罷了。它只有三座被風雨剝蝕得成了灰白色的茅屋,坐落於公路兩側,實際上留不住多少行人車馬。但是,這個也許是世界上最小的村莊,卻於1951年7月,在極其偶然中被確定為停戰談判的地點,從此,板門店三個字也就離不開每天的新聞節目了。其實,在中朝軍隊的聯合打擊之下,聯合國軍喪失了22萬人,其中美軍喪失10萬之眾,這才是迫使他們進行談判的必然因素;而談判地點選中了這個中古世紀的山野小店,卻是極其偶然的。從這時起,在幾座茅屋附近,就出現了一座寬大的白色帳篷。大帳篷裡面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兩個緊緊對峙的鋼座子,分別插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旗和聯合國的旗子。這就是作戰雙方進行談判的地方。帳篷有兩個門,一個是中朝談判代表進出的門,站著兩個朝鮮人民軍計程車兵,長槍上著明晃晃的刺刀,顯得十分威武;另一個是供美軍代表出入的門,有兩個美國憲兵分列左右,頭上戴著US字樣的紅白兩色鋼盔,腰裡帶著手槍,鼻子上架著深綠色的大蛤蟆鏡,低垂著頭。談判的時候,每天上午9時,朝中代表由開城坐吉普車來,美軍代表坐直升機來,準時進入會場。會場門外的公路上,雲集著世界各國的記者,有瀟灑自若的,有舉止高傲的,有年老力衰勉強從事著此種職業的,也有花枝招展賣弄風姿的,他們紛紛燃著菸斗或口街著雪茄,在等候著會場上的最新訊息。人們稱這場談判為曠日持久的談判,一點不差,一談就談了兩年!也許是世界上時間最長的談判之一吧。談談打打,打打談談,既談又打,既打又談,戰場上的炮火聲和會場上的爭吵聲,攪在一起並且互相配合。美軍代表哈利遜有時把腦袋歪在一邊吹口哨,有時又像皮球撒了氣垂頭不語,這些也全隨著戰場上的風雲變幻而定。談判的時間,有時要爭吵幾個小時,有時十分八分鐘就散場,有時又幹脆停下來。作為板門店的標誌,白天,上空有一個乳白色的氣球,晚上,有兩個直射天空的探照燈的光柱。在開城附近作戰的戰士,有時還望望那個光柱和氣球,隨著沒完沒了的令人心煩的談判,也就不再去注意它們了。但是事物終有它的客觀規律,隨著正義者力量的生長,美國人已經看出,他們以狂妄和輕率開始的這場戰爭,是一個毫無取勝希望的“無底洞”了。於是,他們在又喪失了13萬人之後,終於同意了停戰。昨天上午10時,這個小小的村莊,在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之前,演出了最後也是最熱鬧的一場,金日成元帥和彭德懷司令員也來到這裡,同美軍上將克拉克一起在停戰協定上籤了字。這個天天在新聞訊息裡重複著的板門店,已經回覆了它那清靜樸素的容貌,除了那個等待拆除的氣球還在天空懶洋洋地飄蕩以外,已經冷落下來。

開城是一個有中古風味的小城。因為它位於三八線南,後來又被劃為中立區,破壞比較輕微。街道很整齊,楊柳夾道,一色青磚瓦房,還有許多四合院子,頗類似中國人的家室格調。彭總昨天簽字以後,就住在這裡。由於他連日奔波,還有許多記者來訪,就感到有些疲勞。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卻不料在停戰令生效前的兩小時,發生了一場驚人劇烈的炮戰。開始是敵人重炮的排射,隨後是我軍炮火的還擊,霎時間竟像是一個大規模的戰役正在進行。一開始還能聽出炮彈飛行時的蘇蘇聲,隨後就像颳風一般什麼也聽小出來了。那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使得窗戶譁嗒嗒譁嗒嗒一直響個不停,床鋪也像船隻一般顛簸起來。使人想到,這萬千發的炮彈在空中相遇,真的要迎頭撞擊了。這場炮戰如此劇烈,又使人感到意味深長。從敵人炮火的轟鳴中,你可以聽出敵人據有海空優勢而卻沒有取勝的深深的怨恨;從我軍炮彈的呼嘯中,你也可以聽出,戰士們空懷壯志而卻沒有幫助朋友完成統一大業的遺憾。你仔細聽,敵方的炮彈轟轟隆隆,轟轟隆隆,彷彿在說:“決不算完,決不算完,我們是會再回來的!再回來的!”我們的炮彈也像在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們準備著再一次把你擊退!把你擊退!”炮彈與炮彈在空中的對話和辯論,是如此的激烈和喧鬧,使人不敢相信一個多小時以後就會停戰。但是就像一把利刃將時間猛地切開了似的,在秒針剛剛指上7月27日19時整,雙方的炮戰一齊停了下來,正像人們說的戛然而止那樣。

這是三年半來第一個安靜的夜,沒有槍聲、炮聲、飛機聲和炸彈聲的夜。彭總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看到東面敵陣上空有幾顆照明彈發出熄滅前的暗紅色的光芒,正在飄搖下墜,北面松嶽山上,剛才被炮彈燃著的火焰,一堆一堆還在熊熊燃燒,不知什麼地方已經響起了鑼鼓聲。不一時,鑼鼓聲愈來愈多,漸漸由遠而近,彷彿都彙集到附近的廣場上來了。隨後是高亢的口號聲,激情的歌聲和跳集體舞的音樂聲。他回到屋裡,躺在床上,想睡也睡不成了。不僅是外面的歌聲笑聲徹夜不絕,也因為他自己心中激情的煩擾難以成眠。從中南海的緊急會議到北京飯店的不眠之夜,從與毛主席的單獨談話到再跨徵鞍,當時他覺得肩負的任務是何等沉重!可是經過三年來的驚濤駭浪,這個任務總算完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他從心底裡感激毛主席的領導指揮和廣大軍民的奮鬥,特別是戰鬥在最前線的捨生忘死的戰士。這次他到開城來,本來預定在簽字之後要到第一線看望看望戰士們,現在這種願望更強烈了……

這夜,彭總沒有睡很長時間,就起來匆匆吃了早飯,催促小張把東西放在吉普車上,準備上路。自己隨意地在院子裡踱著步子。今天他的腳步相當輕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擔似的,走一走,停一停,還不時仰起臉來,望一望板門店上空那個飄浮無定的大氣球,臉土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

這時,林青從前院走過來,說:

“彭總,我們恐怕不能按時出發了,有幾個人要求見您。一個是北大文學系的教授,一個是西北大學的教授、橋樑專家,他們都是國內知名的學者,政協委員,還有一個您的老相識,延安的老詩人。他們都在部隊進行訪問,一聽說您來到開城,都趕來了,說無論如何要見見您。”

彭總沉吟了一下,說:

“好,那就請他們來吧!”

不一時,林青就將客人領進了院子,後面還跟著一群攝影記者。彭總第一眼就看見那位延安的老詩人,他穿著灰色的中山服,戴著一頂鴨舌帽,留著一綹花白鬍子。多年前,他就是這個裝束,有時披著一件灰棉衣,走到哪裡朗誦到哪裡,差不多延安人都認識他。今天,他還是那樣熱情澎湃,一見彭總,趕忙搶過來握手,激動得幾乎把彭總都抱住了,一連聲地說:

“彭總呵!您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彭總也緊緊握住他的手,笑著說:

“您這次來朝鮮寫詩了嗎?”

“他己經寫了一大本了。”那個北大的教授接上說。

“不行呵,不行呵!”老詩人連聲嘆道,“在我們戰士的面前,我第一次承認,我的筆太笨拙了。”

那位北大教授,穿著整潔的白襯衣,戴著闊邊的黑框眼鏡,一直望著彭總溫和地微笑著。那位橋樑專家是一個精瘦而精神矍棟的老人,他手裡拿著一根手杖,從眼光裡也流露出傾慕之忱。彭總同他們一一握手寒暄,把他們迎到屋裡。

大家在室內的木椅上剛剛坐定,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就像打閃一般連續不停。彭總看了他們一眼,說:“同志們,可以了吧,你跨嗒一下得花幾斤小米呀!”

人們笑起來。記者們臉紅紅地在一旁坐下,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彭總,我想提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個精瘦的橋樑專家欠欠身說,“我今天聽了一則英語廣播,克拉克對他的僚屬說,美國上將在一個沒有打勝的停戰書上簽字,這在美國曆史上還是第一次。這就是說,他對這次簽字是感到屈辱和不服氣的。那麼,您呢,您在簽字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我麼……”彭總微笑著,說,“講老實話,我們的戰場組織剛剛就緒,沒有利用它給敵人更大的打擊,我也覺著有點可惜!”

老詩人捋著鬍子笑道:

“叫我說,他這個將軍所以感到這樣大的遺憾,正是因為他碰到了中國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

“不,世界上百戰百勝的將軍是沒有的。”彭總瞅了老詩人一眼,“我彭德懷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就是在朝鮮,也有些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

“彭總,您真太謙虛了!”那個戴黑框眼鏡的教授溫和地笑著說,“中國志願軍不是在一般情況下戰勝敵人的,是在裝備非常懸殊的情況取勝的,應該說這是奇蹟,而您,自然是創造奇蹟的英雄。”

聽了這話,彭總顯得侷促不安,連忙說:

“個人哪能創造奇蹟喲!如果說這次戰爭的勝利是一個奇蹟,人民群眾才是奇蹟的創造者。”說到這裡,他笑著望望教授,望望大家,又說:

“例如朝鮮的坑道工事,大概你們都住過了。現在人們稱它是地下長城,挖出來的土方和石方,可以繞地球一週還多。難道這些都是我彭德懷挖的?恐怕任何個人也挖不出來。我不過做了自已應做的一份……”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作用。”那個橋樑專家也插進來辯論,“不同的是,你起的是統帥的作用嘛!”

“不,統帥是毛主席和金日成元帥。”彭總立即打斷他的話說,“最初我們討論出兵還是不出兵的時候,我在北京飯店一夜沒有睡,把毛主席的話念了幾十遍,才通了。經過這三年的鬥爭,對他的膽識就體會得更深了。說實話,我以前一直把他看成大哥,現在才感到他是我的老師了。”

此時,彭總對人們的稱煩已經覺得心煩,怕大家再說下去,就連忙向林青使了個眼色,林青會意,立刻笑著說:

“報告彭總,出發時間已經到了。”

“好好,”彭總立刻站起身說,“諸位朋友,這些問題就等我們回國以後再辯論吧!”

一輛小吉普車,出了開城,沿著我軍陣地北側的公路向東馳去。彭總的計劃是第一步先看看金城前線新奪取的要點白巖山,然後再視察東西一線陣地。這條小公路每天都處在炮火之下,經過千修萬補,異常坎坷不平。何況經過停戰前的激烈炮戰,彈坑累累,把地面和兩側的雜草都燻黑了。沿路不斷遇到修路的人群,那些朝鮮的老人們、婦女們和志願軍的戰士們,他們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面幹活兒一面說說笑笑,年輕的姑娘們還哼著歌。

他們看見吉普車在炮彈坑裡顛顛簸簸的可笑樣子,就忍不住跟車上的人開幾句玩笑:“喲,小心點兒,可別翻了車呀!”“乾脆,等我們修好再走吧!”隨後還似乎聽到人們的竊竊私議:“你瞧,車上這個老頭兒年紀可不小了。”“嘿,我看至少是個團長!”說著,人們還跑過來搶著在車輪下剷土,彭總也不斷向他們點頭微笑。汽車司機的情緒看來也特別高,遇上好路就把車子開得飛也似的。一路還看到好幾處地方,正在舉行軍民聯歡,朝鮮老百姓同戰士們正歡樂地跳著集體舞。姑娘們穿著彩色的裙子就像和平鴿似地穿來穿去,笑微微地沉醉在歌聲和樂聲裡。

車子進人金城川,一路南行,望見朝鮮人扶老攜幼,三五成群,紛紛向南走去。婦女們頂著大包袱,有的還揹著孩子,男人也揹著很重的東西,在慢慢地跋涉著。他們的臉色雖然又黃又瘦,但都面含笑容。彭總看出來,這都是往日北逃的難民在返回家園。他想起剛出國時,那絡繹不絕的逃難的人群,曾經使他這個很少流淚人也流下了眼淚。而今天,他們卻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走了,等待他們的是充滿陽光與希望的生活。想到這裡,他不禁從內心裡感到幸福。可是他舉目遠望,卻是一片荒蕪景象,稻田裡野草和荊棘叢生,處處農舍敗落不堪。他想起北朝鮮一座座變成廢墟的城市,想起文化古城平壤的斷牆殘垣,覺得恢復重建的任務,還是很艱鉅的。志願軍雖然完成了一個任務,但是還有一個任務——幫助朝鮮人民恢復和重建家園,恐怕還要花點力氣。

彭總一行,在先頭師略事休息,隨後就由師長洪川乘吉普車在前引路,繼續向白巖山進發。中午過後,彭總望見前面一帶山嶺,就像白玉屏風一般,就知道白巖山已經到了。汽車又向前略走了一程,只見前面那輛吉普車停住,洪川下了車走過來說:

“報告司令員,先頭團的幹部接您來啦!”

彭總下車一看,前面十字路口大楊樹下站著兩個軍人,似已等候多時,前面離村子總有三四里路,就立刻不高興地說:

“不是叫你不要打電話嗎?” “我怕他們準備不及……”洪川紅著臉說。

“有什麼可準備的?”彭總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搞這一套舊東西幹什麼?”

“彭總,”洪川笑著辯解說,“這也不是對您,別的首長來了也是這樣。”

“那也不對!”彭總嚴厲地說,“不論什麼人,都不要搞這一套!”

說話間,樹底下那兩個軍人已經跑了過來。彭總看見洪川的臉更紅了,也就把話收住。那兩個軍人來到彭總面前,其中一個白麵皮舉止文雅的軍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舉手禮,另一個黑大漢,空著一隻袖管,只打了一個立正。洪川正要給彭總介紹,彭總已經緊緊握住那個黑大漢的左手說:“不要介紹了,我們早就是老朋友了。”

接著他就說起剛出國時候,電臺掉了隊,部隊也沒有趕上來的事,哈哈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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