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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於而龍漫長的生命途程中,像舢板一樣,不止一次地駛進過濃密的迷霧裡。

他的一生,似乎和迷霧有著難解難分的因緣,他的許多記憶,尤其是辛酸的、苦澀的、悲痛的回憶,總是籠罩著迷迷濛濛的霧。

蟒河上,除了霧還是霧,只有咿呀的槳聲,和船在逆流行駛時的阻力,使人知道霧裡面,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而去年,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關鍵的年頭,一九七六年,從年初的淚水開始,到四月廣場上的血,他確實認為那瀰漫的混濁大霧,大概永遠消散不了。也許果真應了王緯宇的話,三千年為一劫,而一劫不復了吧?

沒有什麼可能諱言的,絕望過,於而龍承認自己快到完全絕望的程度,瀕於邊緣了。倘若真到了沒有一絲希望的地步,他也會走樓下那位高階知識分子曾經想走的路;但他總還是堅信三十年以前,在漆黑的倉屋裡,那位啟蒙老師的敦誨:“只要認準了走共產黨這條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

趙亮的話永遠響在他的耳邊,所以在最陰沉多霧的日子裡,也總是這樣砥礪著自己。

……果然,他和蘆花經受了陳莊長街上那番嚴酷的折磨以後,並沒有退卻,也沒有趴下,而是像蛻皮似的——王要在精神世界上,變得硬朗、堅強起來。

他們在游完街,逐出了區公所,被好心的鄉親帶回三王莊後不久,趙亮揹著他那薄薄的鋪蓋捲來了。(這個鋪蓋卷,還是從江西背出來的,一直背到他在石湖犧牲為止,至今,於而龍還記得住鋪蓋卷裡,那靛藍染的粗布褂,青麻納的土布鞋,現在,也該化成泥土了吧?)

那是一個濃霧瀰漫的夜晚,他來了,推開了他們那個草棚,親切地問:“有人在家嗎?”

蘆花聽到那外鄉口音,顧不得傷痛,掙扎起點上油燈迎他進來,然後又跌跌撞撞去把在人家寄宿的於二龍喊回,這時才發現趙亮渾身上下,衣衫狼狽,顯然是兇惡地搏鬥來著。

“哦!從區公所牢房裡打出來的?”

“出來倒沒費難,半路上,跟一個可憐蟲幹一架,差點沒要了我的命!”他大口地喝著蘆花舀給他的一瓢瓢水。

“碰上劫道的啦!”

“嗯!他力氣真大,像頭牛似的悶聲悶氣,到底沒扭得過他,把上級發給我的五塊銀元給奪走了。”

“傷著筋骨了吧?”蘆花關注地問。

我也不能輕饒了他的,夠他喝一壺的。他咕嘟咕嘟喝足以後:“好了,不去管他,想不到我會從黑倉屋裡跑出來吧?”

“老趙大哥,帶我們走吧!”

他似乎忘記了他的諾言:“哪兒去?”

“就是你說的共產黨的地界,沒有大先生、二先生的那個蘇區,能殺他們頭,砍他們腦袋的那個地方。”

趙亮樂了,拳頭打在膝蓋上:“對,咱們就在石湖幹,把它變成共產黨的世界嘛!”

“誰們?”蘆花弄得不懂起來。

“就是我,你,還有他!”他指著惶惑不解的於二龍,然後他建議:“吹了燈,省點油,你們聽我來講一講,什麼是共產黨吧?”

也許,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黨深吧!

夜是那樣的漆黑,霧是那樣的沉重,然而真理的光芒卻像燭炬一樣,點亮了他們的心。這時,他們才明白,這世界原本不應該這樣汙七八糟的,別看魑魅魍魎那樣橫行無忌,那終究是一時攪渾了的水,會澄淨下來的,生活不會永遠絕望下去。

於而龍不由得回想起那漫長的十年……

就在那一堂啟蒙課快要結束,天色即將破曉的時刻,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朝村邊銀杏樹下的草棚走來。這兒本是個亂葬崗,人跡罕至的荒僻所在,於是,這三個人都在黑暗裡豎起耳朵靜聽。

“是朝這兒走過來的。”蘆花悄聲地說:“你們先避一避!”

於二龍把趙亮引出去,讓他閃在銀杏樹旁的柴草垛邊,然後回到屋裡,想不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剛點著還沒亮的油燈火亮裡。他認出來了,撲了過去:“哥——”

“二龍!”嘩嘩的淚水,從那老實人的眼裡,泉也似的湧了出來。

蘆花高興得難以抑制嘴角的笑意,張羅著要給他做些什麼吃。自從冰上那場噩夢似的災難開始,一連串不幸的波折,現在總算團圓了,怎能不感到歡欣呢?

她立刻想起了屋外的趙亮,向於二龍使了個眼色,該把他請回來啦!

於大龍不叫他走:“別張羅啦,蘆花,還是趕緊收拾收拾,趨天亮前出莊,遲了就不趕趟了!”

這番話說得於二龍和蘆花都怔住了,因為他一向優柔寡斷,不多說話,大主意都是聽別人的,怎麼坐了牢,倒變了個樣?

“麻皮阿六手下的人進了陳莊,區公所的臭魚爛蝦都嚇跑了,我們也逃出來了,一個土匪頭目說,誰要上山入夥,跟他走,天亮,他在山神廟等著。”

“什麼?當土匪去?”

“還有別的活路嗎?我就是回來叫你們一塊投奔麻皮阿六的。”

蘆花望著二龍,二龍瞧著蘆花,那倒曾經是他們早先想過的念頭呵!但是,經過趙亮給他們講清了什麼是共產黨,什麼是共產主義以後,投奔麻皮阿六,當土匪去,已經不再具有什麼誘惑力了。

扯過一條板凳,蘆花按他坐下:“別急,你聽我說——”

於大龍錯會了蘆花的意思:“你不想去也罷,二龍,你快收拾吧!”

“二龍也不能去,哥!”

“你們怎麼回事?”大龍盯著他兄弟,希望他能作出一個明白的解釋。

蘆花又恢復她那當家做主的口吻:“不光我和二龍不去,你啊也回來,另找出路。”她說這話時,是多麼有信心啊!

於大龍悲忍地:怎麼,再讓同門抓起來?”說罷轉身欲走。

“哥!”蘆花拉住了他,發現他走路有點一瘸一拐,好像受了傷似的,便問:“你怎麼啦?”

“幹了一架,告訴你們吧,我已經搶人啦!”

“哥!”蘆花急了:“你怎麼能走那條路?”

“好吧,你們不走那條道,有你們的打算,我不勉強,好,我走啦!”

於二龍看出他哥誤解了。那是他最害怕的那種誤解,連忙說:“哥,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們有什麼打算?”

他聽也不聽地調頭外出,忽然想起什麼,又一顛一簸地走回來,從褲腰裡摸出五塊亮晶晶的銀元,哐的一聲扔在桌上:“給你們留著花吧!”

哦,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原來是他打劫了趙亮的錢。這時,那個共產黨員不請自來地走進屋,熱誠地向於大龍招呼:“不打不相識,咱們再見個面吧!”

誰?於大龍往後一跳,倚住門,準備隨時撤退,當他認出正是那個踢腫他腿的南蠻子,火從心底升起,抽出門槓,像餓虎撲食地跳了過來,恨不能生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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