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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詩人勞辛的記憶相當可靠,於而龍把他錯怪了,現在,陳莊、老晚、五塊銀元,像一根線似的,把整個故事穿了起來。

多麼遺憾哪!——“勞辛,要是你活著,此刻也在石湖的話,一定會詩興大發吧?”

於而龍認為恐怕是不虛此行了,半點也不懊悔白白浪費的兩天半的寶貴光陰,打游擊出身,還不懂得迂迴戰的道理,只有不斷地行軍,不停地繞圈,才能尋找到戰機啊!他站在垂絲般的柳樹行裡,等待著那五塊銀元(水生奉命划著船送珊珊娘去陳莊了)。這樣,不但詩人未竟的詩篇,在實際生活裡有個結束,而且也彌補於而龍失去蘆花下落的遺憾。儘管她的石碑沒了,墳墓挖了,棺木毀了,骨殖散了,但是她的五塊銀元還在,也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紀念品,重又落到他的手中,確實是很大收穫了。

偏偏這個迫不及待的關鍵時刻,固執而又多事的老林嫂,向隊裡又借了一條船,莫明其宗旨地招呼於而龍上去。

“幹什麼呀?”他有些奇怪。

“跟我走吧!”她堅持著,不容置辯地說。

“我在等水生和珊珊娘回來。”

“誤不了事的,快上船吧!”

游擊隊長有著說了不變的性格,但是他從候補游擊隊員的眼睛裡,看到了更堅定的不可違拗的色彩。使他想起了多少年前,就在這同一個湖岸碼頭上,她撲通跳進湖裡,叫喊著“我要槍”那樣,有著一種叫人無法拂逆她意志的力量。

“等一下不行嗎?水生已經走了好一會啦!”

“不!”她不留絲毫轉圜之地:“快上船,別耽誤今天晚上,你去望海樓赴席哩!”

“你放心,你的馬齒菜餡餅我還沒吃膩咧!”

“江海剛才來電話說了,你非去不可,有一位你必得會會的客人。”

“誰?”他想證實一下。

“江海不講,說你準保知道這位貴客。走吧!還有段路程呢!”

嗐!於而龍無可奈何抄起了槳,在這樣一位老姐姐的面前,他是毫無作為的。

舢板快離岸的時候,老林嫂喚了聲:“黑子!”那條一直在岸上逡巡不安的獵狗,終於像得了個湊熱鬧的好機會,呼嘯著隔丈吧遠的水面就躥跳到船上來,然後又回過頭去,向留著看家的秋兒汪汪叫了兩聲,那意思似乎招呼他一塊走。老林嫂把它按在腳邊臥著,然後關照她孫子:“那個姑娘要餓了,你讓她自己做點吃,一會兒,復員兵就會來照顧她的。”

“復員兵?”他立刻想起是江海的兒子。

“嗐!他要曉得珊珊這樁事,還會跟他老子吵得天翻地覆,非要娶她嗎?”

“你說,珊珊那孩子到底有什麼錯?”

“我看,還是瞞著一點好吧!”

“不!”於而龍搖搖頭,心想:那個復員兵,如果是個有眼力的年輕人,應該懂得,白璧微瑕,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她的心,能找出一絲疵點嗎?——“不過,親愛的王緯宇,很可能我的心術變壞了,隱惡揚善,對有些人來講,似無必要。要是葉珊作為我的客人,在部大院裡出現,不知道你們兩口,做何感想?……”

舢板已經劃出一箭之遙了,老林嫂又想起什麼,叮囑著她孫子:“秋,要是你爸爸回來,乾脆讓他去沙洲迎我們去,告訴他,老地方?”

“沙洲?”於而龍瞪大了眼睛。

“是的,二龍,你就劃吧!”

從柳墩到沙洲,少說也得劃上兩個小時,他弄不明白,老林嫂葫蘆裡裝的什麼藥:“告訴我,去幹什麼?”

“你還記得蓮蓮落地的那塊地方嗎?你該去看看,像我過一天少一天的人,誰曉得往後還能陪你看幾回。”

既然講到這種程度,他也只得把五塊銀元暫時擱置在一邊,因為,毫無疑問,遊絲是不會斷的了,這種將要破曉,但天色仍舊混沌的臨界狀態,黑夜和黎明即將交替的時刻,似乎給等待盼望的人,燃起更強烈的終於熬過長夜,迎接白天到來的幸福感受。他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舢板在石湖裡破浪前進,太陽在頭頂上偏點西,一碧無垠的湖水,照得通亮通亮。第一天來到石湖垂釣的早晨,那種有點苦澀、有點甜絲絲的回味,像吃橄欖似的心情又把游擊隊長控制住了。

石湖的春天,是多彩多姿、充滿詩情畫意、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季節;是萬紫千紅、令人憧憬未來、深寄期望的季節。沿著密如蛛網的河溝港汊,船在波光水影裡駛行,欵乃的槳聲,催人慾睡,細浪拍擊著船頭,又似絮絮低語,唯恐驚起蘆葦中的水鳥;日麗、風和、浪靜,是一個多麼恬淡安詳的世界。於而龍把那些紛爭、煩擾、不愉快的心腸、皺眉頭的事情,暫時先推到了一邊,沉醉到他家鄉的風光裡去,否則,可真有點煞風景了。

他已經多年不使家鄉的船,顯得有點笨拙生疏,不那麼靈光了,總不如早年間那樣操縱自如。駛了好一程子,才有點順手。直到這時,他才能夠定下心來,邊劃邊看,迷人的水鄉春色,真是叫三十年不回鄉的於而龍心醉。這些曾經在夢中出現過的景緻,如今活生生地堆湧在他眼前,簡直讓他眼睛忙得看不過來,不知看哪是好了。他給自己講:看吧,盡情地看個夠吧!如果話不說得那麼絕,恐怕此生此世,也就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了。很明顯,當第二個王爺墳纏住這位黨委書記兼廠長以後,鵲山老爹,他向你許願再來看看也不可能,生命對他來講,就像跑百米一樣,只剩下最後衝刺的有限途程了。

——我們白白虛度了多少年華,現在想想,連哭都來不及了。

啊!多美的石湖啊!濃妝淡抹,處處都勾人魂魄,淺的像隨意渲染的疏淡水墨,濃的像金碧青綠的工筆重彩,而隨船行進的一路景色,又好似綿亙不絕的長卷,倘若稍一駐槳,眼前出現的畫面,就彷彿美術大師的即興小品,真是人在畫中游。他生活在石湖那麼許多年頭,好像還是初次欣賞到這樣的美景,自然,心情是一種大有關聯的因素,倘若五塊銀元沒著沒落,倘若不是即將來臨的戰鬥,恐怕就不會產生這樣濃厚的詩情畫意了,儘管一九七七年的春天,遠不是那樣暖和的春天,他這個不是詩人的人,竟然也想做詩了。

——勞辛,你要活著該多好!

老林嫂好像也沉醉在石湖的景色之中,半天,也不說話。但是,也許夏嵐說得有點道理——儘管她那些文章,全是胡扯淡,但女人是天生的現實主義者,這話是不錯的。她不是瀏覽景色,而是在品評一個人。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陰影,忽然間,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個問題:“我還沒顧上打聽,二龍,他怎麼樣?”

“誰?”

“坑害了那母女兩代人的——”同時伸出了兩個手指。

“怎麼說呢?……”一提到他,於而龍那種暫離塵世的悠然心情消逝了,又回到現實生活裡來。對於高門樓的二先生,是很難用幾句話可以概括起來的,於而龍怎麼回答她呢?——如果他是一道數學題的話,肯定是相當複雜的代數方程式,盡是些X、Y,未知數實在太多了,儘管是相處了四十年,甚至還長些,半個世紀,但談不上對他真正的理解。有一條可以肯定,他不是通常意義的好人,絕不是。衝他對待珊珊娘和那個被他玷汙了的姑娘,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然而,要把他看作通常意義的壞人,說實在的,即使那些壞人,怕也不會贊成與他為伍。想到這裡,他告訴老林嫂說:“反正到眼下為止,他混得不錯,弄好了,往後,我想,也不會壞。”

老林嫂若有所思地說:“這可苦了水生,縣太爺的門檻他還得去邁。”

為什麼王緯宇要那樣不惜工本,去支援王惠平?僅僅為了友誼嗎?以至於工廠裡的電子計算機都答應轉讓出手,非同小可啊!按照無利不起早的價值規律來看,於而龍弄不明白,究竟他們誰更需要誰些?

忽然間,那條獵狗咻咻地嗤開鼻子,原來,從蘆葦叢裡游出來兩條水蛇,花花綠綠,扭擺著身子,浮在水面上,昂著頭,朝舢板游過來。“黑子”站立在船沿上,回頭看著老林嫂,似乎等待著一個眼色,給那兩條毫不畏怯的傢伙以什麼打擊似的。

“算了!”老林嫂對“黑子”說:“你弄不住它們的。”說到這裡,話題轉了回來:“難怪水生非要去靠他們,也想攀住大樹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幹要省勁,這年頭大家都摸著門了,沒有見過拍馬溜鬚掉腦袋的。可他爹、他哥幹革命,倒把命送了。就為你來,王惠平怕我對你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給我當面鑼、對面鼓敲了好幾頓啦,還許了水生一個供銷科長,讓他來給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領情的話,他一手遮天,什麼事做不出來。我不是說了嗎,要是如今鬼子來,你看我還掩護他不?”

於而龍說:“不會的,到時候你又心軟了。”

“倒說不定,水生講的也對:鬼子一來,又要靠老百姓啦!嗐,要不是昨晚江海給我開了點竅,你就算白回來一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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