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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們沒法享受自己的夜晚。一聲連一聲昂昂的火車聲和汽車的鳴叫、一陣陣煤煙和機動車尾氣……一切都給籠罩了,一切都給衝了個七零八落。梅子去推窗子,把窗子關了個嚴嚴實實。我知道又一列火車進站了。我們的屋子儘管離車站還有一段距離,可就是不得安寧。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座燃燒不停的城市,燒啊燒啊,什麼都在燃燒。每到了這樣的季節,灼熱的氣流就要把整整一座城市團團圍裹。住在這樣的一座城市裡,在夜深人靜時分站在北窗下望著那個醜陋的物件、那個立交橋,望著狂閃猛跳的各種霓虹燈,望著那些因酷熱難耐而不得不在路旁躲閃和喘息的人流,我常常不由得會想起佛陀火誡中那一連串的詰問和呼告:

“究由何而燃燒?”“為情慾之火,為忿恨之火,為色情之火;為投生,暮年,死亡,憂愁,哀傷,痛苦,懊,絕望而燃燒……耳在燃燒;聲音在燃燒;鼻在燃燒;香味在燃燒;舌在燃燒;百味在燃燒;肉體在燃燒;有觸覺之一切在燃燒;思想在燃燒;意見在燃燒;思想的知覺在燃燒;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燒;所有一切感官,無論快感或並非快感或尋常,其起源皆賴思想所得之印象,也都在燃燒。”

天哪,反常的火夏就這樣來了,無以療救,這裡的居民從此也就只有日夜忍受烘烤。“燒啊燒啊……”也許就因為這樣,我和梅子在這座城市中才成熟得如此之快。這會兒我們不僅是成熟了,而且還有了一層硬殼。我們被熬去了所有的汁水,慢慢又將變得通體枯乾。也許有一天我們還要變得焦煳呢,當然一定是這樣。夜晚啊,城裡人的避難所啊,看星星好不容易出現了——但這個城市裡沒有夜露—— 一座燃燒的城市怎麼會有夜露。我曾經在深夜裡去撫摸樓前的一叢小草,發現那叢小草是焦乾的,上面沒有一絲溼氣。

在這樣的時刻,發生什麼都不會讓我感到奇怪。在朦朧的夜色裡,我習慣於和梅子靜靜地坐在桌前,各自翻看自己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我們會熄燈而坐,長時間一聲不響。外面,多少人在立交橋上、在馬路邊走動,他們想到公園和山上去躲避灼熱。我們卻只願這樣坐著,一聲不響。我們已經習慣於用這樣的辦法對付夜晚了。多少年來,我們一直把這種靜坐看成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這天晚上有人嘭嘭敲門,梅子趕緊站起來拉燈。燈亮了,門開啟,一個人—— 一個胖乎乎的小姑娘雙腳併攏跳了進來,隨著發出咯咯的笑聲。

“啊,是你。老寧——你的小客人!”梅子的聲音裡透出一點兒過分的熱情。

她踏著路邊草坪走來,腳上沾了乾乾的草葉。這個熱烘烘的夏夜啊,如果在北方的平原,她的雙腳一路上要踢飛多少露珠。她穿了多麼奇怪的一雙鞋子啊,一隻紅的、一隻藍的。近來這個城市的很多年輕人都穿上了這種奇怪的鞋子——最初是有人穿上它在舞臺上扭呀翻呀;可是當它真的穿在腳上踏著真實的泥地,竟顯得這樣有趣和可愛,當然也有點兒不倫不類。

“元圓喝茶。”梅子把一杯熱騰騰的茶放在桌上。

“陽子怎麼沒來呢?”我問。我知道他們通常是一對兒。

元圓瞪了瞪眼睛,把鼻子往上縮了縮,搖搖頭:“我也好多天沒見他了。”

這個叫元圓的小姑娘剛剛十九歲,這個城市裡的時髦歌手,兩年前迷上了畫畫,還動手自己寫歌詞。陽子是畫畫的,是我們家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因為與元圓是夜大同學,就把元圓領進門來。“他可是一個大藝術家啊!”陽子的拇指差點兒觸到我的鼻子上。元圓那會兒扎著一對毛刷刷辮兒,當即向我鞠了一躬。她鞠躬時,後脖子上一層發黃的絨毛被燈光照得燦亮。她胖胖的,卻不讓人感到臃腫,笑起來露出一對虎牙,嘴巴長得可愛之極。整個人沒有一點兒做作,就是很自然的那種小姑娘。她算是這座城市的特產——近年來這樣的男孩女孩成打地出現。她大概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羞怯和陌生,坐在那兒,第一次見面就想引逗別人。梅子很快喜歡上了她。再後來她們手挽手地在屋裡走,還互相評點著對方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我們剛一開啟電視機,就看到了一個女歌手,竟然就是元圓,她在演唱自己寫的歌。那首歌的詞兒寫得好,她扭動得也好。可我讚揚時,梅子卻並未像過去那樣附和。後來元圓每一次來都要我們談談她的歌,這天晚上又是這樣。我只說喜歡,因為真的沒有多少可談的。我告訴元圓:自己壓根兒不懂唱啊跳啊這種事,再說你可別聽陽子瞎吹,我不過是一個搞地質的,後來雖然去了一家雜誌社,但根本就不是什麼藝術家。

元圓張口就說:“我崇拜你。”

這樣的一個字眼就被她那麼隨隨便便地丟擲來。“不過可別當真。”——我在心裡叮囑自己。

她瞧著梅子,蹙蹙鼻子,兩隻不同顏色的鞋子在地板上活動了幾下……

“陽子最近忙什麼?”我問。

她避而不談陽子,好像要故意把他隱去似的。我知道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那個未來的畫家有足夠的魅力。我真希望陽子和元圓之間能發生一個挺好的故事:有開頭有結尾。梅子也多次這樣說過——只可惜事情並不像我們預想的那樣——後來,直到好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元圓與陽子差不多沒有一點兒那樣的意思。他們不過是在一個夜大班上結識,後來常在一起玩,有了友誼;再後來就是一起畫畫,談談唱歌一類事。

這個夜晚,元圓剛坐下不久,梅子就推說有事走開了。當她開啟屋門的那一瞬間,外面的喧譁一下子湧入,一股熱乎乎的、多少帶點兒硫磺和焦煳味的氣流轟一聲灌了滿屋。她很快消逝在夜色裡。

<h5>2</h5>

“也許你不相信,這個城市裡真有賺了大錢的人!”陽子這樣說了一句。我沒有在意,他卻靠在我的耳邊說:“我領你去看一個私密收藏吧,這是全城獨一份的,只是看了別吱聲。”他說了一個地方,讓我吃了一驚:那個地點離我的居所並不遠,它是靠近一所大學旁邊的一處飯店,以前模模糊糊記得,好像是一個不太起眼的院落,裡面有七八座建築,都是二三層的樓房。那裡的生意肯定不好,因為很少有人走進它,十分冷寂的樣子。陽子說那個飯店是東南部一個城市來這裡開辦的,主要是為了招待來這裡辦事的東部人,具有駐城辦事處的意味。就因為那個搞私密收藏的人與飯店主人關係密切,所以就租用了那裡的一座樓,裡面擺滿了藝術品,只對內部極少數人開放。所有去過那裡的人,都是一些極特殊的人士。“那你就是這樣的人士了。”我說陽子。他做個鬼臉:“才不是。那是因為一個模特兒的關係,是她引見了我,發誓似的不讓我胡亂講。”“那你敢領我去?”“那不一樣。那裡有個人知道你——他們歡迎你呢。”我有些狐疑地看著陽子。這傢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算計我吧。可凡事總要小心一些才好。只是他說的是藝術,他口中那些稀世珍寶讓我心裡發癢。

經過幾天的躊躇,我還是跟陽子走了一趟。現在已經不是過去了,在這樣的城市裡生活了幾年之後,誰的膽子都會變大。這個城市裡的確有不少人連死都不怕,其他也就更不在話下了。比較起來,我還算一個相當拘謹和膽小的人。“一介書生。”有人這樣說我。他們不知道我複雜的閱歷,不知道我受盡磨礪的青少年時代,只被我一張不動聲色的文雅面容所欺騙。那些人一旦真的觸怒了我,就有他們的好看了。

這座飯店比我想象的要闊氣得多。往常從外部走過只不經意地瞥過幾眼,覺得那不過是平平常常一個大門,裡面是灰頭土臉的幾幢建築而已。誰知道真正的豪華和富麗都是藏起來的,就像這裡面的一個傢伙偷偷搞的這份私藏一樣。一個人也是這樣,別人從我安靜甚至有點兒謙遜的臉上,怎麼也想不到我會生了一顆怎樣憤怒和野性的心。我這顆心最初也同樣是細膩柔軟的,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霜雨雪,現在如何就很難說了。世界很殘酷,我的心嘛,也相應地改變了一點兒,儘管還遠遠說不上殘酷。這個院落大約有二十多畝的樣子,不太大也不太小,這在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區多少也算個奇蹟了。兩道大門,從進了第二道之後一切都變了:綠草茵茵,奇花異草,假山,人造泉水,簡直樣樣不缺。那幾幢二三層的樓房都刷了暗淡的土黃色,像整個院落一樣不事張揚。陽子小聲說:“你進了小樓裡面就知道多麼奢華了。這模樣從外面看很隱蔽。農民的狡猾啊!”在陽子眼裡,只要是從城外來的,都是農民。其實人家倒極有可能是新貴,是傳統農民蛻變而成的第三代,是孫子,這些孫子一旦進了城,做高官做大買賣,或者更有甚者,敢組織黑社會販毒走私、收藏嚇人的藝術品。這些例子說都說不完。

天色已經很晚。這是與主人約定的來訪時間。陽子看錶,等待有人出來接我們。我說咱們直接進去不行嗎?陽子搖頭。幾個穿了制服的飯店員工手提橡膠棍在遊走,可能是專門的保安。我見了穿制服的人總有點兒緊張,因為他們灰色的褲子上有一條暗紅色的條線,還有肩章,給人一種正規軍的感覺。書生天生怕兵,恐懼暴力。他們可能認識陽子,所以並不過來盤問。幾輛轎車無聲地駛入,裡面的人一出來就直奔那座三層樓。我向那裡看著,陽子說:不是,不是的,我們要去的是最南面的那一幢。這時一個稍稍發胖的女人從樓裡走出,走到我們身旁淺淺一笑。這個女人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濃妝,香氣襲人。她不經意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卻讓我渾身上下極不自在。我有些不安。令我詫異的是,她只從身邊走了一趟,就如此怪異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竟一直盯著她往前,然後看著她在不遠的荷塘那兒雙手抱胸站住,開始低聲訓斥幾個姑娘。那幾個穿了旗袍的漂亮姑娘低著頭,一聲不吭。看來做一個漂亮姑娘也十分不易。陽子看著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對我說:“那是陸阿果,女領班。其實是這裡的大總管。平時她說了算。”

我們總算被人領進了那個二層小樓。嚯,厚厚的地毯,整個屋子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極了,在這座城市,享受這種極度的安靜需要一種不小的特權。這無聲無息的地方,所有人似乎一進來就被告知:你可要老老實實。空調機也沒有聲音,它在什麼地方工作還是一個謎。涼意可人,在這種地方待多久都行。這又一次提醒我,這座城市有人一天到晚在苦熬,有人卻在沒白沒黑地享樂。這會兒主人出來了:白白的,不,臉色有點兒灰暗。可能是燈光的關係,這傢伙的臉色可真灰,沒有一點兒油性。其實在更光亮處可以看得清楚,這人只是一個小夥子,比我要小不少。出了一個青年超級富翁?哪裡人氏?姓甚名誰?一系列問號都湧到了腦海裡。只是不能詢問,這既不禮貌,又違背了來這裡的諸多規矩:陽子早就叮囑我進門後千萬不要亂問。沒什麼寒暄,直接看收藏品。原來這是一個準四層建築,地下室和閣樓都做得高敞考究,溫度溼度及通風樣樣皆好。一幅幅國畫和西畫,青銅器、雕塑……有的作品其作者名氣大得嚇人一跳,大多是死了幾百年的人了。當然,一色的珍品。如果不是假的,如果我能稍稍相信一點兒陽子在耳邊的咕咕噥噥,那麼這些藏品足可以買下我們整個的一座城市——連同這縱橫交織的柏油路、樓房、汽車,甚至還有人,全買下來。到處是人,他們擠得滿街都是。據說我們這裡只有人是最不值錢的。誰知道呢。比如眼前的這個小夥子,他本人又值多少錢呢?這倒是相當晦澀的一個問題了。

“我早聽說過您了……哦,您的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哦,歡迎您來這裡指導工作。您是真正的藝、術、家……”小夥子錢很多,可惜說話並不十分利索。這就使我一瞬間懷疑起來,甚至聯想到這小子的錢來路不正。因為連話都說不成句的人要正經賺下這麼多錢也很難,即便再開放搞活也不行。更讓我發怔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岳父,併發出了一個刺耳的古詞——“大人”。沒有比這個詞再讓我不舒服的了,因為憑我身為梅子丈夫這一層而言,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的岳父不是什麼“大人”,他只是一個離休在家的老人,惟一不同的是如今住在這個城市最有名的橡樹路上,如此而已。

看過了藝術品,我的心裡虛虛的。我不害怕有錢的小子,可是我害怕藝術。真正的藝術,偉大的藝術,一股腦兒出現了這麼多,就扎堆在這座城市裡,在一觸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在離我們家不到五六公里之處,說實在的,它們倒讓我有點兒憚吁吁了。我的臉一直木著,陽子與我說話,小夥子與我說話,我都答應得不太及時。陽子不得不大著聲音對我說道:“先生,請你喝茶呢!”我趕緊點頭。

在旁邊的另一座小樓裡,一些仿明代的傢俱擺得滿滿的。有穿旗袍的小姐——就是高個子白臉俊眉的那些姑娘們,她們一見我們仨進來就無比高興地圍攏過來,說老闆啊領導啊辛苦了,想喝點兒什麼啊。灰臉小夥子掏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認真地看起了茶品介紹單,好像是第一次光顧似的。他只看了三兩眼就遞給了我。我遞給了陽子。陽子裝模作樣看了幾眼,說了一聲:“大紅袍。”我知道這是一種好茶的名字。我不太在意。因為眼前這個小夥子一旦戴上了金絲眼鏡,立刻讓我覺得有點兒高深莫測了。

正飲茶,那個在庭院裡見過的稍胖的女領班進來了。所有人一齊向她致意,她也含笑問候在座的所有人。幾個小姐對她殷勤到了極點,她們顯然十分懼怕這個女人。小夥子叫她“陸姐”,陽子則叫她“阿果”。我發現在安靜下來的一刻,這個陸阿果正專注地看我。我全身都一陣刺刺的——不,是一種特別的感受,好像對方的目光具有深度撫摸的功能。我不得不站起來。小夥子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時,我有些尷尬,只好藉口去一次洗手間。我把門鎖上,在鏡子跟前久久地面對自己。這個時刻,我的腦海裡慢慢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個女人比陸阿果年輕多了,但她們有同樣的帶漫窪的鼻子,大眼睛,平肩;還有,另一個戴了一副黃色套袖……我的心在嗵嗵跳動。因為此刻我已經在心裡認定:這個女領班就是當年的園藝場女會計!一陣乾草的氣息湧進了這個逼仄的空間。我迅速搓了一把臉,開啟了洗手間的門。

<h5>3</h5>

原來陸阿果第一眼就盯上了我。她這種職業的人有一種極不尋常的辨析力和記憶力。她比我更早地認出了昨天的那個少年,比我更早地震驚了一下。只是她的職業讓其有了不同尋常的掩飾能力,那會兒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麼。一切離今天多麼遙遠啊,可惜再遙遠也沒有消逝,沒有化為煙塵。這對於我們倆來說,到底是福是禍?我寧可想象成後者。所以我用了很長時間來鎮定自己。當著別人的面我們都在掩飾,並沒有說什麼引人注意的話,只是臨分手時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她理所當然地索要我的聯絡方式,比如電話。我沒有理由拒絕。可是從此忐忑不安的日子就來了。還好,她沒有馬上找我。

梅子好像察覺了什麼,她問我哪裡不舒服?我說沒什麼,一切如舊。我琢磨著那個女人嶄新的名字,更大的驚訝在心底泛開。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女領班,一切都像夢境。我害怕這樣的夢境,因為我知道人一旦被模糊的夢境包裹,十有八九會遭遇不測和風險的。我準備小心謹慎地應對可能到來的故事和奇遇。令我稍稍安心一點的是,我已經遠非當年的那個任人宰割的不幸少年了,這看看我下巴鐵青的胡碴就知道。時下我的體重約一百三十餘斤,這對一米八左右的個子來說只能算是一副相當單薄的身材。不過人的內在力量並未因此而減弱和縮小。直至今天,回想那個灰濛濛的不祥之夜,那個果園草寮中發生的一幕,還讓我羞愧難當。我的手指骨節馬上脹起來。只是我懷念那種乾草的氣息,因為這是原野上最好的氣味。可惜自從我離開那片海灘平原之後,再就很少聞到它的氣味了。

她終於約我到自己的領地去了一次,這並沒有出乎預料。還是在黑夜,因為她的領地最美的時刻就在黑夜。我即便沒有好奇心的促使也不會拒絕,真的,我懷念乾草的氣味,懷念可悲的少年時代,懷念昨天的一切,包括淚水和血漬。人真是奇怪啊,人總是對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這種情結非把一個人徹底毀掉不可。現在,趁著還沒有毀掉的一段頭腦清晰的時刻,我不動聲色地去了她的地盤。這裡有一個不甚明瞭的名字:阿蘊莊。我想過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陸阿果”三個字當中也有一個“阿”字,可能只是一種巧合。南方人乾的?東部城市出了一個能幹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陸阿果今晚單獨和我在一起了。這是一種多麼尷尬的相遇。好在我們雙方都長得更大了——特別是我,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處在一個足以欺負人的年齡,所以,她就毫不客氣地把我欺負了。使我格外難受的是,當年我正處於多麼孤單可憐和走投無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觀察了許久,然後趁火打劫,穩穩地將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現在還能記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領到自己的一間辦公與居住兼用的大套間,並無絲毫炫耀地啪啪開啟一溜燈光,這就使滿室富麗一無遺漏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燈,到處金飾觸目。一間足有二十個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驚的是浴盆的顏色:純黑,其上緣離地面只有十幾厘米高。一些又像沙發又像床的東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還好,這裡並沒有致命的乾草。這傢伙如果在這裡大膽地別出心裁搞出一個乾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黴。我會不由自主地躺下來,把鼻孔深深地埋進去,貪婪地嗅個不停。

她開門見山地講了自己的由來:從園藝場調到了一個城市賓館做服務員,然後認識了一位首長。首長先是欣賞、後是進一步培養了她的工作能力——這不,遠在這裡搞起了一處這麼重要的接待設施,也就放心地交給了她。她表述清楚,毫無拖泥帶水,前後只用了五六分鐘就把事情大致說了個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實是一個商人,在她來說時間就是金錢,無論幹什麼都要節省時間,快刀斬亂麻。可惜我這個昔日的舊友遠比一團亂麻還要艮得多,我用挑戰的目光看著她,彷彿在問:你想幹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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