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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直沒能安定下來。整個的一天我都在心裡杜撰著自己的“父親”——我的那位義父。我想盡可能把他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越實在越好。我想象中他該是一個山裡人,不高也不矮,有點兒粗壯,但並不是特別臃腫的一個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頭一樣緘默,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他會吸菸;他的兩腿已經伸不直了,走起路來使勁弓著,每一步都邁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著大山褶縫裡走去,彎腰拾起了一個釺子,把又長又尖的釺子硬是插進了石隙……他按動這支鋼釺的一端,石頭髮出碎裂的聲音。他蹲在一邊歇息,伸手取煙——那雙眼睛已經渾濁無光了,一雙手磨得已經沒有一根汗毛,與石塊的顏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在想象中與老人對話:

“您搬弄這些石頭幹什麼?”

“砌窯。”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

“燒磚窯的。”

我想起該叫他“父親”——但我忍住了。後來我還是問:

“父親……您燒了多少年磚窯?”

“一輩子……”

他說話時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覺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訴我。我想他該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義父的身體還多麼結實啊,蒼蒼的臉是被窯煙燻黑的,乾乾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面板已經不含一點水分了,連那暴起的青筋也變硬了,如果按一下也會像石頭上蜿蜒的根脈一樣老壯。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兒,沒有固定的住處,就這麼在山裡轉悠了一輩子。這裡做上兩年,那裡做上三五年。我在哪裡做活兒就在哪裡弄飯吃,這樣過到了八十歲,還要往下過。我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伴,一輩子都拱在磚窯裡、烤煙窯裡。”

我想否認他的話:“不,你有兒子,你看我……”

老人搖著頭,他不認識面前這個人。我的心在顫抖:多麼可怕啊,他應該是我的救命草——沒有他,我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在高考複習班上填寫檔案時,我填寫的正是義父的名字。我心裡再清楚也沒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學院錄取。粗心大意的學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親吧,做我的父親吧……”

我的內心又一次發出了哀求,兩手滲滿汗水。

這天傍晚,我們如約來到了廢棄的飼料場。感謝這無處不在的乾草氣息和隱隱約約的馬糞味兒,是它驅除了糾纏一天的不安和愧疚,還有恐懼。我在暮色中盡情欣賞著她如同石雕一樣的面龐輪廓,挺起的鼻樑、稍稍深長的鼻中溝、長睫、微翹的唇。她的母親我無緣見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親。她因為沒有過分地遺傳柏老而變得如此優秀。柏老,也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我並沒覺得他在相貌體態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個學究、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煙斗的人(而已)。未來的某一天,他極有可能變成一個“而已”,如果他最終反對我和他女兒結合的話。我的心胸在這方面並不寬廣。我此刻有些暈乎乎的,我在她身邊只要待上一會兒就會這樣。我暈得漸漸厲害起來,就會做出一些不太規範的動作。她知道這種危險,但是卻因此而懷著稍稍探險的心情與我一次次坐在了這裡。我在心裡一遍遍說:“媽呀,老天爺,我怎麼整治自己呢?我愛你,這是自然的;可是我還有更現實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親面前慌成了那樣!他不過想問問家裡老人嘛……”

她在說昨天的情形。當然,她永遠不會理解那個場面的究竟,因為我不會這麼早地對她說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動著汗漉漉的手說:“我那時想的全是這裡、天黑時……我們在這裡……還有,我當時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這樣了,父親會不理解的。”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乾草上。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潑辣女人這樣整治過了,也許是她把我教壞了,關於它的邪惡記憶就時不時地跑出來,把我一次次逼到了這兒,讓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亂擰亂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裝得好人一個。這種表裡不一的情形也許不會堅持得太久,原形畢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因為膽怯和極度的渴望,我全身劇烈顫抖起來,然後在越來越濃的夜色的掩蓋中流下了兩行滾燙的長淚。

<h5>4</h5>

在集體宿舍裡,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卻因為渾身發燒而不能離開。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我從不曠課。可是經過了一夜的折磨,我實在沒法爬起來了。一夜未眠,因為思緒就像奔馬一樣。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羈,我甚至真的聽到了它踏在我的腦海中,嗑達,嗑達,巨大而清晰的馬蹄聲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動著身子,想掙脫什麼,想拼盡全力抗拒。一會兒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掙脫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她在那個草寮裡發狠屏氣,只用更加狂熱的行動回答了我。夜色漸深,果園裡萬籟俱靜,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處的草獾之類小動物,沒有任何生靈看到這罪惡無恥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淚水在眶中旋轉,終於譁一下流個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導至夜的最深處,然後是聽不見的呻吟和哀求。我腦海裡一遍遍重複上演那一夜的場景,直到又一個黎明來臨。黎明來臨的前一刻,窗欞上閃動著黃色套袖的顏色。我發現她的兩隻黃色的手臂交叉揮動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開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裡缺席感到納悶。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臉色,馬上憐惜了。她要領我去看校醫,我拒絕了。“你怎麼能這樣啊,你這樣不珍惜自己!”我苦笑著:“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醫生。”“胡說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話別人總是不信。

也就是在這天下午,一個嚇人的訊息傳了出來:一個男同學因為不齒的行為被開除了。這當然是殺一儆百。那個好小子令人難以置信地在一個晚上潛入女同學的宿舍,其目的卻令一些人十分費解。因為他既沒有傷害任何一個女生,也沒盜竊什麼錢財,只是偷走了幾隻微不足道的乳罩和內褲。而且這種行為據交待曾有過三次。“真是變態,可惡!”柏慧說。我看著她紅紅的臉龐,機械地重複她的話:“變態……可惡!”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覺得那個不幸的男同學的行為一點兒都不費解。他不過是運氣不好,而且,像我一樣膽怯。再就是,他沒有我一樣的幸運,他沒有柏慧。我心裡無比地同情他。我甚至願意罄盡所有來幫助他。我於是馬上向她求助:請向你父親說情,千萬不要開除他,哪怕給他一個嚴重的處分都行。柏慧驚訝極了:“為什麼?”“因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認識我似的,直直地注視我。“你真的認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發疼。可是我真的認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夠準確。我思忖著,在心裡尋找一個更確切的說法。我後來嗓子澀澀地說:“他可能是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所以,然而,於是,他幹了這樣的傻事。”

“他沒有什麼辦法?”

“他解決不了……自身的一些問題,比如……”我臉色紅漲,只是說不明白。我那會兒甚至伸手比比畫畫。

柏慧越發看得糊塗。她那雙黑葡萄一閃一閃,溼漉漉的,讓我心裡發毛。我說:“反正,他是給你們逼急了!”

“我們?誰逼了他?”

“有那麼一股力量,從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許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語氣趨於堅定。

她好像這次聽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說:“哦,你是說殘留的一些——極左的——思想?”

我差點兒笑出來!她想到了哪裡。老天,一個養尊處優的院長千金怎麼才能明白這種關乎荷爾蒙雄性激素一類的科學問題!可是她還沒等我開口進一步作出解釋,就有些生氣地為院方辯護起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極左的問題,要知道,這種事發生在任何地方,都會給予嚴厲處治的!太無恥了……”

我只好認輸。但我明白,這絕不是什麼極左和極右的問題,這只是怎麼對付和抵擋你這樣的美麗之極的、青春四濺的女子的問題!看來在這所學院裡,我們男子的苦日子才剛剛開頭呢。

這個夜晚的飼料場上,在沒有了馬兒的廢棄的柴火垛子旁邊,我不敢再提那個倒黴的男同學的事情,而是專注於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受那個事件的影響,我這一夜的膽子小極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任憑逼人的乾草味兒肆虐,就是怯於行動。還是她更放鬆更自由,只待了一小會兒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種癢癢的感覺和甜甜的氣息讓我眼前一陣迷濛。我吭吭哧哧地說了一句:“我是一個……極右的人。”“你說什麼?”我輕輕咳一聲:“我是說,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後再認真地、一絲不苟地談談……”“談什麼?”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單純而傻氣地看著我。我說:“什麼都談!”隨著一句落地,我緊緊地縛住了她,還沒容她再說出一句話,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無力地拒斥,於是更加起勁地擁緊了。我的雙手找到她最豐腴的丘陵,正不顧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勵了我。我把她緩緩地壓倒在一片乾草上。

在最後的時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驚訝地看著突然被嚴重弄髒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樣的說:“這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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