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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匆匆回到校園,這才發現離開課的日子還有好多天。心裡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牽掛,但還是像一隻鼴鼠那樣縮在了宿舍裡。回來兩天了,還是沒有見到柏慧。我擔心她的責備,不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還有,我害怕看見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區,在白楊樹下走了很久,又穿過冬青林裡的小路。我渴望、又懼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裡,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鋼琴聲,於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還是忍住了。第二天是個週末,而週一就是正式開學的日子。我終於在週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氣,去敲那扇門。

我站在臺階上,手心裡全是汗。裡面終於有了應聲,我推開門。柏老從桌邊一下站起,迎著我呵呵笑,滿面紅光。他過來親熱地握手、拍打我的後背。我一時不知怎樣才好,臉上有些燒灼。柏慧停止了彈琴,睜著那雙大眼睛看我——像看一個陌生人。她站起來,微笑點頭,遠沒有父親那麼熱情。這使我想到:自己在這個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來她心裡並沒有原諒我的這次過失。柏老說了幾句什麼,我沒有聽清。他後來就回裡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時,我盯著她的目光,奇怪的是從中看不出半點責備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頭磨損的痕跡。

“這個假期過得好嗎?”

我點點頭。

“你啊,一張紙條就把別人給打發了。”

我這會兒不想跟她解釋什麼,塞在胸口的那團亂麻連提也別提。再說她並未生氣。可能因為柏老離開了的緣故吧,接下去的時間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活躍起來,有點兒蹦蹦跳跳的樣子,一口氣在屋裡擺出了很多東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從裡間屋捧著幾本書出來,那模樣也愉快極了。他離開一點兒距離端量我們,吸著那隻黑膠木菸斗。接近中午了,我要離去,柏慧和父親一定要留我在家裡吃飯。我答應了,但心裡有點兒怯怯的,我無法放鬆地在這兒吃東西。

柏老和女兒親手做了飯菜。吃飯時,柏老喝了一點兒酒,還給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點兒。喝酒時,柏老很是興奮,為我們朗誦了一首詩。柏慧指著我告訴父親:“他也會寫詩呢。他一個人在山裡的時候寫了很多。”柏老眯著眼睛,已經是洗耳恭聽的樣子了。我趕緊否認:“不,不不,我那算什麼啊!”“那算什麼?”柏慧問。我“哎哎”著。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在漫漫長夜裡思念著,一個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這樣一些沒頭沒尾的喃喃自語安慰自己罷了。我想念母親和外祖母,想念我們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掃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一種灼燙感。

就在這會兒柏老說:“孩子,你不僅可以成為一個地質學家,也可以成為一個詩人。我曉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裡挑選一句得當的話來回答這莫大的鼓勵,突然兩耳嗡嗡鳴響起來。是的,這完全是因為他接下去又改變了話題:他突然又說起了我的父親!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過去一樣!”

“哦,哦!”柏老的菸斗又插進了嘴裡。

“他還在忙、天天忙嗎?”柏慧問。

我害怕眼裡的淚水隨著這一聲詢問嘩地流出。我扭過頭去說了一聲:“是……是的。”

“該讓老人家到城裡走走,住幾天。”柏老說。

我那麼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離開這裡。

這一頓飯讓我吃得好累。當我從屋裡走出時,只覺得雙腿像跋涉了千山萬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著我出門,我們一直往前。

我們沿著校園裡的一條小路走了很遠,然後才折回。馬上開學了,校園裡已經不像前幾天那麼安靜。我們選擇了一條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樹下,再往前——當然是去那個廢棄了的飼料場。我們終於又坐在了那個水泥臺階上。柏慧問:

“你知道我是怎麼度過這個假期的嗎?”

我沒有做聲。

“我跟你在山裡轉了一個夏天!”

“你是說……”

她笑了:“別害怕,我沒有跟蹤你——我是說這個夏天一直都想著你呢。”

“柏慧……”

<h5>2</h5>

天仍然有些熱。經過一個夏天的悶曬,這兒的牲口糞味兒混合了乾草味兒,變得更為深沉悠長。我張大鼻孔貪婪地吸著,不知饜足。身邊有刷啦啦的聲音,我們一陣緊張之後,看到了從柴垛中慢慢挪動出來的一隻刺蝟。她像個孩子一樣從臺階上蹦下來,一下湊近了它,呀呀叫著,與它說話,逗弄它。它開始一動不動,最後球起來。這個刺球被她小心地撥動著,讓其滾動。這樣許久它才伸展開來,爬向了遠處。我在月光下一直看著她,我又一次聞到了濃烈的梔子花的香氣,這氣息是從她的頭髮上散發出來的。

這個時刻,所有的懼怕和不安、憂慮和躊躇都離我遠去了。一種強烈的歸來感籠罩了我,無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月色從來也沒有這樣好過,它比那個山區和平原上的光色還要柔和細膩。柏慧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舉到眼前看著……我開始敘說著整個夏天的故事,講那個山脈和小城。我沒有過多地重複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裡我是多麼想念她啊,一個男人獨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你那時沒有想過要早早返校嗎?”

我搖搖頭。我的咽部有些發脹,有好幾次我只想緊緊擁住她。後來她又說了什麼,那一連串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她吃驚了:

“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有,沒有怎麼……”

當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時,我就不顧一切地縛住了她。她掙脫,喘息劇烈。後來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頭。她這會兒多像那隻小動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樣頑皮和羞澀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個十幾歲就開始在大山裡遊蕩的人,多麼衝動不安,難以把持和沉著。我這種時候總是無法忍受和堅持。她的手撫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兒蓄滿了山區和小城的氣息。我因為一個夏天的憤怒和激動而變得愈加粗韌鼓脹的肌肉會嚇著她的。這時候我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我從她有些顫抖的肩頭上方看著那輪晶瑩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裡遍灑的銀輝。那些山坳裡的故事啊;還有,那些叢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們一家,還有阿雅的故事,已經如鯁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復活——它們幾年來在胸中淤積、迭起,讓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問了一句——我的聲音那麼低沉細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願意聽聽我的、我們一家的真實故事嗎?”

“真實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須講給你了……”

“那就快講給我啊!”

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樣說下去:“它是我的、我們一家的故事,我從童年開始……”

“從童年開始……”

面對聆聽者,我的滔滔話語突然遭遇了無形的阻障,竟一時找不到傾吐的出口。我回避著她期待的目光,望著遠處。我不無艱難地描述著那片原野、叢林,那棵大李子樹旁邊的小茅屋。然而這對於她畢竟是一片嶄新的天地,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我講吓去,覺得既不能、也無法再向她隱瞞什麼了——我多麼愛她啊,我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想到這裡,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麼小聲呼喚了一句:“阿雅!”

我們再次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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