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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童話和城堡</h4>

<h5>1</h5>

人的心中常常滯留了一個童話——它最初不知是從哪兒進入的,不知是來自夢幻或其他,反正只要印上心頭就再也排遣不掉,它就一直在那兒誘惑我們。比如一說到“童話”兩個字,我的腦海中就會呈現出一幅清晰明亮的圖畫:走啊走啊,疲憊乾渴地穿越一片無邊的荒漠,近乎絕望時眼前會突然一亮——豁然開朗的谷地裡出現了清泉綠地,大樹亭亭,一處處尖頂樓閣爬滿了青藤,精巧別緻、楚楚動人……因為一切都是在困頓煎熬的跋涉中突兀發生的,所以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掩口失聲。這當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人間——起碼不是我們經驗中的那個人間。而人間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大家太熟悉了。人喊狗叫的嘈雜,煙塵和泥濘,寒酸和擁擠……

那個童話無論多麼遙遠,多麼飄渺,也還是充滿了誘惑。

是的,所有的童話中都有城堡,有奇妙的故事。那些故事曲曲折折,驚險或最終有驚無險:老狼和狐狸,真正的魔鬼,仙女和王子,以及這一類糾纏一起的、或有趣或可愛的動物和人物。人有時真想變成這其中的某一種東西,哪怕是一棵植物也好,目的就為了有機會親歷那個童話,生活在那樣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裡。如果能夠這樣,人的一生真是死而無憾啊!

可惜童話就是童話,誰想把它復原,把它移植到現實生活中來,那差不多等於是痴人說夢,僅僅止於幻想而已。

可是我這會兒卻要多少冒點風險,要言之鑿鑿地說出,我就經歷了這樣的一個童話——那兒真的有城堡,有仙女和惡魔,有它應該具有的一切,特別是有那樣的一些驚險故事。我敢說這全都並非虛擬,雖然它今天回想起來仍然如同夢幻,但確實是發生過的。總之經歷了這樣一些事情以後,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許多童話般的奇蹟在人間也會真實發生,問題是我們願意不願意承認它們,願意不願意直接地、大膽地走進它們當中。

如何識別存在於人間的活生生的童話,第一眼的印象,即最初的發現至關重要。如果第一次就看走了眼,一切麻煩也就接踵而至,接下來的許多奇蹟很可能會視而不見。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的,而是在後來一點一點曉悟品咂出來的。我只能說自己當時僅僅是一個幸運者,是有那樣的機緣而已。也就是說,我不過是碰巧看到了,然後一下驚呆在那裡,所謂兩眼直勾勾地站著,口不能言手不能舉,惟有壓住了心中的一個驚歎。

接下來就是稍稍平靜一下自己,一點一點地往前走、走過去……就這樣,一直走進了那個童話當中。

不錯,我們的整個故事,起碼從外部看起來要很像童話的樣子:具備一部迷人童話的所有元素,比如茵茵草地上的城堡、一片足以藏住許多意想不到的古怪故事的蓊鬱。這可不是說說玩的,因為誰都知道在當今這個世界上,要找到這樣的一個地方比登天還難。

當時我還十分年輕,頭髮又濃又黑閃閃發亮,唇上剛長了一層茸茸,整個人稍稍瘦削卻又筋道道的,總之正是處在有能力幹許多壞事和好事的那樣一種年紀。記得那天我背了個大背囊——這套行頭以後我還要一再說到,因為它是我的一件隨身寶物——站在一座殘破醜陋的城市街巷上,十分空虛和無聊地四處走動張望著。這座城市可是第一次踏進來啊,可怎麼看怎麼像是踏進了一片似曾相識的舊地,眼前的一切全無生氣,全無新鮮感。類似的城市好像在哪兒見過,我讀書的地方,還有我去過的一些人煙稠密之地,它們的模樣大致都差不多。它們之間的不同,不過是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舊一些有的新一些,有的像剛剛擺放的一堆火柴盒,簇新然而單薄,好像一陣大風都能嘩啦啦颳倒。眼前的這座城市大而陳舊,名聲不小,這會兒看上去是多麼大的一攤子啊,它深不見底,十二級颶風颳一年也吹不乾淨。髒是不用說了,幾乎看不到一棵像樣的大樹,滿街的坑坑窪窪,積水和汙泥,雜物和垃圾塵土,這都是再自然再熟悉不過的了。那種充斥在街道上的喊叫啊,那種城市裡才有的長聲大喊啊,縱橫交織,高一聲低一聲,有時急切有時淒涼,讓人無望而沮喪。我站在那兒很長時間一動不動,驚魂未定,當時在想,怎麼辦啊,我從現在開始大概就得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待下去了。沮喪,可是沒有辦法,這就是我的命,一個青年無足輕重的命。我的到來,對於這座無邊的混亂之城而言是無所謂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可是對於我個人則不同,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是在哪裡生活一輩子、能不能快樂生活的大事。

當時我剛剛從一所地質學院畢業,志向不大也不小。比如想幹一番規模不大的事業,想圍繞自己打小就有的一些愛好奮鬥一番;更具體的,是想擁有自己的一處住房,這住房不必很大卻需要安安靜靜,不透風不透雨。當然了,還想找一個好姑娘。這最後一個問題其實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了,因為我剛剛不久因失戀而備受折磨——這事兒現在最好連想也不要去想,這是喪魂失魄的事兒,就讓它快些過去吧。為了這事我已經死過一回了——真是折磨人啊。可是未來呢?那位未來的好姑娘難道就藏在這座亂哄哄的城市裡?她到底什麼模樣?一切都說不準,這會兒絕不能先入為主,不能像個書呆子一樣從書上畫報上抄一個人模子,然後對號入座,那樣最後吃虧的還是我。我心裡只是想,這個適合我的好姑娘只要從眼前一過咱就會知道:嗯,就是她了。是的,真正的好姑娘別想從我眼前渾然不覺地溜掉,我只要一眼就會把她識別出來。這就是我的本事。這個本事並沒有因為自己備受生活的煎磨而喪失,也沒有因為在這類事情上的可悲遭遇而稍有改變。真的,我是一個對異性異常敏感的傢伙。我這一生必將因此而飽受熬煎。沒有辦法,這同樣也是人的命。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我被證明自己的許多煩惱都來自她們。我有時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你這個正人君子啊,就不能安分守己一些嗎?你也準備學別人那樣,當一個色鬼嗎?我在許多時候已經笑不出來了,無法在這一類問題上使自己幽默起來。因為痛楚深深地刺傷了我,早已無暇顧及其他。我有時甚至只想痛定思痛地獨自待上一會兒,只想痛改前非,在一萬次的自責中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好人。可惜這一切遠非說說那樣簡單。真的太難了,我已經無可救藥。我既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中年,還會是這樣的一個老年。我甚至想,自己會在纏綿病榻的時候,在最後的時刻,來不及懺悔。

我說過,我剛剛進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只是個身材單薄的青年,一個胸廓厚度不足二十公分的可憐巴巴的毛頭小子。他人從外表上可能一點也想不到,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內裡還貯存了不少能量哩,有時可謂野心勃勃。他雖然赤手空拳,可最好不要隨便招惹他。初來乍到,有些事情想好了,更多的事情卻根本沒譜。就像走在這些陌生的街道上一樣,邊走邊看,又失望又新奇,探險之心很重,但許多時候肯定要摸著石頭過河。

剛來這座城市的夜晚,我想的事情可真多啊。想來想去,想得最多的還是怎樣開始一場有模有樣的、貨真價實的愛情。沒有愛情不得了。年輕人沒有愛情,身處這樣乾燥單調的一座城市,那簡直就沒法活下去。愛情是沙漠裡的甘泉,這話一點都不假。夜晚想想愛情這一類事,該是多大的慰藉。想的時候無非有兩個方向,一是向後看,二是對未來的展望。向後看沒什麼好的,大半是沮喪,是揪心的疼痛與惋惜;展望未來則沒有盡頭,那裡面各種可能性都有,而且總是儘可能想得好一點。比如說,人人都想逮到一個仙女。可見童話在任何時候都誘惑人,最後也許還要折磨人、害人。

我沒事了就在這座城市裡徘徊,身上背了那個大背囊。它裡面的古怪物件可真不算少,誇張一點講,它足足裝下了我二十多年的歷史。我這二十多年大約相當於一般人的八九十年吧?也許任何人的青年時代都是這樣的自命不凡?反正我那時想的就是這樣,自己在二十左右歲裡已然經歷了人生的一切,知道了一切,歷盡滄桑,具有了老翁的心智,陰謀家的狡猾,以及厭惡和捨棄不用的、強梁大盜那樣的一堆壞心眼。任何時候,只要把這個具有職業特徵的大背囊一背,大半生的寶貝也就盡在其中了。背上它出門心裡踏實。人人都有愛好,我的愛好真的是這個背囊——它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以後我會一點一點抖摟出來的。這會兒只是揹著它閒蕩,因為初來乍到嘛,總得摸摸四至,找找邊界,看看這座莫名其妙地屹立了上千年的城市裡到底有什麼蹊蹺和奧秘、有什麼花花腸子。看來看去也不過是這樣,不過是讓我在心裡失望、繼而稍稍驚歎:天哪,這麼多人怎麼有本事花了這麼長的時間—— 一千多年呢——在平地建起了這麼醜陋的一座城市?這得克服人類多少愛美之心、起碼的潔癖,還有人所共知的那點自尊?看看吧,這座顯而易見要與之長期廝守下去的城市,自己竟然沒法去袒護和愛惜它一點點,簡直找不到這樣的理由,因為到處是飛揚的塵土和垃圾,是亂哄哄的一切。我在擁擠的人流裡喘息,穿過大喊大叫的市場,繞過矮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小屋組成的斜巷,踏上所謂的廣場。不少地方都在開膛破肚,頭上包了毛巾的民工彎腰屈背進入溝底,遠看只有新土一下下揚出來,讓人想起某種掘土的齧齒類動物在忙個不休。

我沒有目的地往前,到了什麼街區也不知道。這裡大致全都一樣,街道和兩旁的樓房色調以及樣式全都一樣。而且,我記得自己看過的其他城市,那些地方與這裡也大同小異。怪不得現代人越來越多地在人生之途上迷失,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們所要面對的客觀世界沒有什麼獨特的標記,到處都差不多,以至於你弄不清自己走到了哪裡又來到了哪裡,找不準自己的方位。就這樣走著走著,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哪個街區,只記得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早就陰著,但照例沒有雨。我拐出一個巷子踏上一條彎彎的馬路,順著馬路又走了半個多鐘頭,一抬頭,就看到了足以影響一生或半生的那個地方。

老天,這兒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童話!

那會兒好像天剛剛放晴,明亮的陽光正好打在前邊不遠處的一片樹木和草地上,淺紅色和棕色的小樓在樹叢後面閃閃爍爍;像教堂和城堡似的尖頂聳立著;再遠一點好像還有小湖,有溪流……到處都一片靜謐。天哪,這是到了哪裡?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直直地盯住。沒有錯,爛漫迷人的一切就在前方不遠處延伸下去,既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組成部分,又顯得如此突兀,二者簡直是格格不入。

<h5>2</h5>

那會兒我害怕以後再也找不到它看不到它了,長時間大睜雙眼盯住,也許還因為驚異而面色蒼白。我甚至懷疑這就是一種白日夢?或者是在沙漠中連續奔走的人看到的海市蜃樓?我躊躇了一會兒,開始向路人打聽起前邊的那片亮燦燦的地方到底是哪兒?被打聽的人看看前邊又看看四周,轉臉看我時滿臉狐疑,最後吐出令人再也不會忘記的三個字:橡樹路。

就這樣,我第一次聽到了這三個字,並且馬上意識到它是一座城市裡最晦澀最響亮的名字。接下去我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後真的看到了一個路牌。不錯,上面寫了這三個漢字。很舊的牌子。不過我端量這三個字的時候在心裡做了更正,心想前邊那很大的一片分明不是一條路,也不是一條街,準確點說應該是一個城區。

從那一天開始,我知道了這個城市裡有那樣一個奇妙之地,它既不合情理卻又真實無誤地存在著。我得說,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一座城市中最不可思議、最突兀的地方,它美麗得讓人惶惑,讓人心上發緊。我忍不住要快點深入它的內部,不過還是耽擱了一段時間。因為在這樣做之前先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像一切初來乍到的人一樣,我由於擔心莽撞,免不了還要小心翼翼地、進一步地尋根問底。

原來這片奇異之地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經存在,當時屬於外國人,所謂的“租界”。而後又幾易其手,原有的地盤擴大了一倍,建築群落的風格卻改變不大。二百年啊,這段時間不長不短,可以想象它換了多少茬主人,多少人在這裡逍遙過。當時這裡的街道上長著不少高大的橡樹,據說那不是租界的人栽的,而是原來就有的,建城的人一眼看上了它們,就在這兒築窩並依此而得名。二百年過去了,威風凜凜的大橡樹早已不像當年那麼多了,倒是添了不少其他樹種。原有的橡樹被喜歡殺樹的人斬掉不少,剩下的一些都成了爺爺輩,留下來講述往昔。沒有大樹的城市是自卑的城市,沒有古建築的城市也會自卑。可是後來佔據這座城市的人有個邪癖,最願砍殺樹木,見了大樹分外眼紅,那些大橡樹也就紛紛遭殃了。再後來幸虧居住在橡樹路的人改變了一點主意:起因是一棵百年老樹倒地時砸毀了一間廚房,還險些傷了正在做飯的老太太。權高位重的主人害怕大樹精靈作祟,或嫌伐得光禿禿的城區缺點什麼,嫌大熱天院子裡沒有蔭護,矯陽似火也很難熬,也就一個指令下去,砍伐馬上停止了。

二百年下來,總是一些特別的人物住在橡樹路,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一撥趕走了另一撥。每一撥都死賴著不走,以至於有時不得不動槍動炮趕他們。勝者免不了要流血,要死許多人,所以說要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可不容易,須花上血的代價。這是硬碰硬的、一點都不能含糊的。關於那些拼死打鬥的範例,史書上記載得太多了,簡直是汗牛充棟。總而言之,橡樹路是由不同國家的人花了二百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建成的一座童話般的城堡,一個奇蹟,它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是鮮血澆灌的。這樣說不僅毫不誇張,或許還嫌不夠呢。因為二百年來關於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有的還是腥風血雨的故事。至於這種殘酷的爭奪是否值得,那就要深入進去,親眼看一看它的模樣才能明白。

這座城堡並沒有讓高大的圍牆與其他城區隔開,而過去是有的。有人說六七十年前,即黑暗年代,這裡的圍牆高達三丈三,牆頂還栽滿了玻璃碴和鐵絲網,大門口一天二十四小時有衛兵把守。牆內巡警日夜徘徊,他們的模樣和裝束常常變換,有時是黑衣服,大蓋帽子上圍了一道白布圈;有時是黃衣服,肩頭釘了肩章,從肩頭到胸口那兒還有穗頭什麼的連綴著,看上去怪怪的。特別難忘的是有一段時間換了更怪的人物:巡警是一色黑黢黢的洋人,他們身著白衣,頭上布條一層層纏裹如同柳木鬥,看一眼嚇死人!有人說,這樣的洋人來自傳說中的爪哇國,最有大力,所以專門僱來保家護院,有了他們,哪怕是飛簷走壁的大盜都不敢染指。不管怎麼說,後來這四五十年裡高大的圍牆拆了,理由是越是好的地方越是屬於人民的。圍牆一拆,人民從此有了童話般的城區,有了一座座尖頂小樓、城堡,黑烏烏的大樹和綠油油的草地。沒有高牆了,巡警還有,他們會在夜間執勤,會在大白天裡溜達,把那些闖進這裡的流浪漢和小商小販們、把一些不太吉祥的人驅走。

城裡人的最大遺憾是五六十年過去了,不僅沒有把這片童話般的區域擴大到整個城市,而且還使其大大地縮小了——據說現在的橡樹路雖然名稱依舊,但四周已經被各種新建築一點點蠶食,而且這些新建築都灰頭土臉的,與其他街道並沒什麼兩樣。而真正的橡樹路,它的核心部分,一直像這座城市深藏不露的一顆閃閃發光的明珠,讓人心生羨慕,讓人滋生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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