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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的兄弟!當他面臨如此厄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向我求援。這讓我感動,又使我承受著難言的沉重。我似乎預感到一個不祥的結局,知道它意味著什麼。我明白,荷荷被這種病纏上,慶連的下半生就算跌進了深淵。她的家裡人顯然想甩開一個巨大的包袱,將一個病重的人送到這裡,然後即不再過問。荷荷住在小廂房裡,慶連母親夜裡要和她睡在一起。

荷荷隨時都會發出尖叫,那時慶連就像救火一般跑出門去—— 一會兒慶連母親就會退出來,坐在中間屋裡唉聲嘆氣。尖叫聲終於沒了,四處突然變得死一樣沉寂……這樣的日子讓人坐臥不安,心驚肉跳。後來慶連告訴我:荷荷夜裡正睡著,不知怎麼就一個冷顫跳起來,然後再也不睡了——她睜大兩眼盯住屋角,飛快地往後退縮、退縮,一會兒就將所有的衣服都掙下來,赤條條地跳著叫著,直到淚水滿頰……這時候慶連只有死死地抱住她,一下下撫摸安慰,直到一個鐘頭之後她才慢慢安靜下來——倒在炕上,半睡半醒。慶連這時候要一直坐在旁邊,生怕她再次驚厥……就這樣,因為極其缺乏睡眠,慶連兩眼熬紅了,頭髮亂蓬蓬的,臉上不知怎麼青一塊紫一塊的,像被誰揍了一頓。

荷荷有時會尖叫躁動幾天,胡亂扔東西……他們對她又勸又哄,只為了讓她吃藥。她卻極為狡猾,那雙美麗的眼睛盯得人心上發顫。她存心捉弄人,故意做出一些吃藥的假動作,卻把那些藥片巧妙地扔掉或藏起。她一連幾天不睡卻毫無睏意,話語滔滔,扯東道西,一副經多見廣的樣子。她談得最多的是公司、外國人、大鳥。關於大鳥的話題讓我陣陣驚訝:它在這兒竟成為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有時具體而清晰,有時又虛無縹緲……

她偶爾衣衫不整頭髮散亂地走進我的房間,長長的眼角四下瞥著,讓人覺得這是一個落魄的仙女。慶連緊跟其後,不斷地將她的衣服整好。她亂施脂粉,敞著衣懷,露出一對潔白的乳房。她在慶連撩起衣服遮掩時發出痛快的大笑,一轉身又袒露了後背——在左肩下邊一點,有一個“鳥兒”的文身。我明白,她在故意顯露或誇耀它。

我隱下了陣陣驚訝。我在想她不停地說到的“大鳥”,與這個文身的關係——這大概不會是一種巧合。我問慶連:“你什麼時候發現她後背有這個文身的?”慶連咬咬嘴唇:“很早了……是,是第一次去林泉的時候……”

他像做過了一件醜事、像檢討犯罪那樣,一點點吐露了兩人間的一些隱秘。他最終把我當成了一個知心的兄長,不再隱瞞事情了。

原來荷荷的本家兄弟第一次送她來的時候,她的病已經重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們這才想起她是有“婆家”的人。其實慶連與她只是口頭訂婚,兩家之間根本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更沒有其他實際內容——荷荷剛離開時慶連去探望“岳母”,對方愛搭不理的。慶連那時發現荷荷家已經明顯地變富了:房子重新建了,院牆壘了漂亮的石基,屋子裡的傢俱一色全新。對比之下,他越發覺得自己太窮了。也就是這些日子裡,他開始拼命去煤場做活。有幾次他到了荷荷的公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結果只一次見到了從外地歸來的她——她招待他吃了豐盛的一餐,臨別的時候出個主意,讓他也出來找個差事——可是慶連怎麼會扔下母親呢?還有地——那無論如何是不能荒的。

慶連沒有走開,荷荷倒回來了,是被本家兄弟送回來的。

那次荷荷住了一段離開,然後又返回——她有時跑到城裡,有時回到孃家——她的家裡人就會再次將她送到這裡。慶連和母親眼瞅著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就咬咬牙送她去了林泉——原想找個大夫看一看,誰知一去就回不來了。大夫說她病成這樣只有馬上住院,起碼要住上兩個月。“誰陪她?你是她男人吧?”慶連“嗯”一聲,點點頭。就這樣,他把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都花在了荷荷身上,一連陪伴她治療了兩個月。荷荷必須讓他陪在身邊,他一離開她就喊叫。那些夜晚他心疼極了也恐懼極了,更有無法言喻的幸福。他在巨大的驚恐和羞澀之中,與她度過了一個個夜晚——為她擦洗身子,端食物也端排洩物……一個深夜,荷荷出奇地安詳——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安詳過,看著他,然後拉緊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他已經多次見過了她的身體,這一切對他來說都不陌生,可是隻有從這個夜晚開始,他才真正地擁有了她。

他們在林泉度過了一生的蜜月。

而後荷荷再也離不開他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門,她就要喊叫。慶連告訴我:荷荷沒有一刻是正常的,也沒有一刻是不正常的。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反正覺得她就是自己老婆,是最親的自家人了,是他的骨肉,她怎樣都是正常的……他這樣說著,我聽了卻很難過。我明白了,他在內心裡已將其與自己結為一體。他說,為了不讓她在半夜裡突然驚叫,有時要一整夜地摟緊——“只要我摟緊她,她就不叫了……”“可你不能一天天總是摟緊啊!”“我……就摟緊她……日子久了,人也就好了。”

慶連母親也有同樣的期待,老人覺得荷荷肯定會治癒的,這也是她最大的指望。“金山銀山俺都不喜,俺只盼荷荷這孩兒好起來哩。”老人唸叨。有一次我見她在一個角落裡偷偷燒紙上香,還擺了一些水果和糕點,不停地作揖禱告——這樣幾次我才明白,心裡大吃了一驚:老人祈求的是一隻大鳥!她在說:大鳥啊,咱們前世無冤後世無仇,你就饒了我家孩兒吧!我家孩兒是個苦命的娃兒,她還要生孩子過日子呢,莊稼人的日子原本就難,大鳥你千萬行行好,饒過俺這苦命的孩兒吧……老人一開始偷著禱告,後來就不再瞞我。桌上,有了一隻大鳥的牌位。

我問慶連:“你也信這個嗎?”

“我……說不好。媽媽說她肯定是被大鳥附體了……”

“‘附體’是怎麼回事?”

“就是被這樣的精靈纏住了。過去在村裡是常見的事兒,有狐狸精黃狼精,它們專門纏村裡的女人。沒有辦法,那會兒只好找串鄉的法師來趕走它們。如今再也沒有法師了,村裡人也就沒有辦法了……”

我不知該怎樣說。我當然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平原一帶的女人被精靈糾纏一類事,真的是經常發生的,這隻要在平原上生活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不知道。問題是對這種現象我們當代科學還是給不出一種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儘管如此,我還是存疑。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平原上的大片林子日漸消逝,各種野物沒有了存身之所,能夠糾纏村民的精靈幾近絕跡。眼下的荷荷可能是非常特殊的一例。

慶連日夜和荷荷在一起,應該是最有可能洞悉隱秘的人。我懷疑他出於許多禁忌,或多或少地隱瞞了什麼。但我沒法問得再多了,因為這其中必然會涉及男人的尊嚴和禁忌。可最後往往是他自己忍不住,在荷荷難得睡下的時候,斷斷續續說出一些驚人的細節。

<h5>2</h5>

一般來說,那是一隻淫蕩的大鳥。關於它的各種事情講得多了,漸漸讓人不再懷疑這一點:它既是真實存在的,又是天真邪惡的,甚至還具有某種神奇。它成為一個當代傳奇也並非沒有可能。不過這隻大鳥總有一天會因為惡貫滿盈而遭到嚴厲懲罰。想想看,當它抓緊了自己的獵獲物飛到天上時,可憐的村姑們在地上生活慣了,一離了地就嚇得一動不敢動,它們也就恣意玩弄起來。傳說中,大鳥即便在天上飛翔時也不停地幹那種事,這實在有些聳人聽聞。可這又是不能懷疑的事實——它出於當事人繪聲繪色的描述,也就不由得你不信。那是受害者不能為外人道的、羞於啟齒的事,受害者只有面對至親才會吐露一點點。

大鳥把她們攜到空中,任意飛翔,忽然衝上雲霄,忽然鑽進深谷,在高空裡盤旋一陣,又找個地方落下來。這隻大鳥會找來許多大鳥,它們的大窩隨處都有,最大的窩當然在島上,她們被劫到那裡就得打譜過上一陣子,就得做好經歷各種怪事的準備。大鳥吞食的是人間見都沒見的古怪吃物,行為自然也稀奇到了極點。它們讓姑娘們像鳥類一樣生活,而那是怎樣特異的習慣哪!不停地撲打翅膀、叫喚、穿上毛疵疵的小短褲,還得露著屁股走路、一扭一扭地走,像一群小鳥那樣排成長串……反正所有丟人現眼的陣仗都擺出來了,這兒是人家鳥的世界,人家的王國,一切也就由不得不聽。大鳥一衝到天上就變得更沒品行了,花花樣兒多到讓人吃驚。想想看,村裡姑娘上了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會兒又能怎樣?她們嚇得身子抖瑟著,它們也就盡情戲耍起來。

從來沒聽說如此淫蕩的傢伙,一個個禿頭郎唧的,嬉皮笑臉,不停不歇地幹那事兒。這就像喝水吃飯,就像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氣似的,噎得直打嗝兒,擦擦嘴巴還是仰脖兒大喝。她們在心裡罵:“真、真不是人啊!”罵過了又在心裡埋怨自己:人家本來就不是人嘛。

大鳥故意伸出海蛤舌頭一樣長的東西嚇唬她們,伸手捉住她們時就發出“吼、吼”的叫聲,就像荒野裡貉的叫聲。她們後來一聽到這種叫聲就全身發抖。大鳥玩累了就願裝出老人的樣子——準確點說是顯出十足的老態,因為它們當中有的真是一大把年紀了——眯著眼跟她們說話,問她們一些家長裡短,慈祥地撫摸她們的手、臉和脖子,不再親嘴巴,只親額頭,然後又是連聲咳嗽。那一隻只雞爪子似的大手啊,把她們的頭髮摸了又摸,摸著摸著就沉入了夢鄉。它們打呼嚕的聲音和老人完全一樣,“呼吐——呼吐——咳!”還有一個習慣也和老人一樣,就是晚上睡不著,白天盡打瞌睡。晚上喝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是她們老輩沒見過的,她們嚐了一口,才知道那是酒!喝上一會兒它們就變得淫蕩了,兩手也不再老實了,胡亂折騰起她們來,直到把她們折騰得吱哇亂叫。它們這些鳥兒的脾性也不一樣,有的就喜歡聽她們這樣亂叫,有的一聽就呵斥說:“別大驚小怪!好生受著!這又不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

荷荷進了公司不久就被一隻大鳥相中了,它攜上她飛啊飛啊,開始一個島一個島地逛悠。第一次飛在空中它就用長喙啄緊了她的脖子,然後就像一隻大公雞那樣要了她。她說到這裡就哭:咱那會兒一動不敢動,只害怕,咱在天上頭暈哩,咱躲躲閃閃還不知怎麼回事呢,就啊呀一聲成了過來人!我的娘哎,你好生生的孩兒這輩子再也沒人要了,一眨眼就成了畜生的玩物!我的慶連啊,咱原本打譜做你的黃花大閨女,直做到入洞房的那一天哩……我的娘哎,俺眼淚哭成了串,在半空裡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晃悠著,迷迷糊糊就成了大鳥的吃食!我頭撞大鳥,說我這回得死了,因為我不能活著見俺媽了,更不能活著見俺的慶連了——傻傻的慶連、憨憨的慶連,他多少次和俺在一起,正眼兒都不敢看俺一下,連咱的手都沒摸過!有一回他送俺到莊稼地邊上,咱想親他一口,硬是被他一揚臉躲過了……大鳥不聽這些,也不讓咱死,它說:你死?你活不好都不成!後來它就變著法兒讓咱高興,喂咱最好的吃物,讓咱變得又白又胖,生出了雙下巴。只要一閒下來,它就把大翅膀一忽閃,將咱抱到炕上,然後就像大公雞一樣,一時不停地幹起了那事兒。

我後來認識的大鳥可真多:禿頭老鷹、老貓頭、大雕、蜷毛隼、長腿灰鸛……多麼奇怪的鳥兒都有。它們的習性可不一樣,叫聲也不一樣,“咕咕咕,關關關,哼哼哼”,這樣叫著往咱跟前湊,兩眼紅紅的嚇死個人。有的大鳥是從天外飛來的,那古怪的叫聲咱從來沒聽過,頭上還長了紅毛兒,就像紅毛兒老鷹。天外飛來的大鳥咬得咱的後脖兒疼,有時一溜牙印兒都流血,半月好不了。疼死人了,莊稼娃兒掙再多的錢也做不了這髒活兒,這真不是人乾的工作!可是那些最早招咱來這兒的人說:“好好幹吧,年輕人哪,就是得幹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說這話的人壓根就是畜生,他們家祖祖輩輩的女人都該是這一行的狀元。最可憐的是鄰村裡那些姐妹,有的才十幾歲就給大鳥擄了來,她們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不出半月,都被大鳥把後脖兒上的毛兒全啄光了。有的大鳥還逼她們下蛋,讓她們學雞叫:“咯噠——咯噠——”還要學雞那樣,脫了褲子蹲在雞窩裡。她們的光身子上粘滿了鳥毛,孔雀翎子和公雞翎子在屁股上粘了一大撮,翹翹著看一眼笑死人!大鳥就為了好玩兒,拿莊稼孩子不當人待,讓她們這樣子在窩裡走來走去。那些天外飛來的大鳥就喜歡她們扮出這模樣,然後大把大把往外掏錢,一點都不吝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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