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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走進了青紗帳,就是走進了最好的季節。在記憶中,小時候的那片叢林就是這樣的一片碧綠。它養活和藏匿了無數的野物,它們頑皮的性情和歡快的生活、不停的奔波,給了我多少幻想和依戀。後來它再也沒有了——也就從那時起,我真正的不幸來臨了。它本是我生命的搖籃,離開了它,我就變成了另一種人,一切從頭開始,一切獨自迎送。後來我遭逢的所有春天和秋天,都被肢解得支離破碎。如果說我的童年寄託於一片碧綠的世界,那麼我的少年則依附於那一片重疊的大山……再後來青年滑走了,中年降臨了,我卻一直沒有找到另一片可以信託之地。生命失去了基底,沒有了賴以生存的背景,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我不知該把自己交給誰。中年啊,原來是尋找和徘徊的時刻。

我的平原和山地是一片純樸自然的土地,我相信美好的天堂也應該如此。對於我,這裡是剩下的惟一一塊陸地。狂浪四面拍擊,這兒該有我駐足的一片泥土。我最恐懼的,是腳底的板塊在漂移、抽走……

這種險境可想而知。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冬天的大海、記得那個殘酷的日子:所有的打魚人都藏起來了,連那些冬天看魚鋪的老人也躺在他們的窩裡烤火。海灘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海岸上是冰雪壘成的一個個嶺子。我好奇地從潔白的嶺子上爬過,一眼看到了海邊漂著的一片片冰塊:它們就像一條船那麼大。我爬上了一個巨大的冰塊,感受著它在水中輕輕搖動的那種快樂。我被上下翻飛的海鷗給吸引了,遠處的海水中,是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的海草。多麼奇妙啊,海中沒有一隻帆,只有海鳥,太陽把一切照得燦亮。這是一個又安靜又喧鬧的、潔白和瓦藍的世界……正看著,突然聽到了“嘎吱”一聲,天哪,腳踏的這個巨大的冰塊碎裂了!而且不知什麼時候,浪湧已經把它拖到了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我驚呼起來,心噗噗跳。很明顯,這一塊巨大的冰塊不一定什麼時候還會在浪湧裡繼續碎裂,最後我就得落到冰冷的深海里,一切也就完了。恐懼攫住了我,我一聲不吭地蹲下。一時嚇懵了。冰塊還在吱吱嘎嘎響著,嚇得我毛髮直立……後來我靈機一動,伏在冰塊的邊緣,用掌划水。我劃,劃,就像搖動了小小的櫓槳。冰塊開始往海岸移動了,一絲一絲移動。

最後終於抵達了海岸。我獲救了。

啊,那一刻,那種奇特的感覺永遠留在了心裡。

眼下這個正在漂移的、隨時都能夠斷裂的“冰塊”就是這片原野。

隨著往西,土地變得越來越乾旱了。這兒竟有好多地塊因為上一個季節墒情不好而沒有播種。荒蕪的土地,沉默的村莊,一眼望過去讓人揪心。來年的春天怎麼辦?偶爾看到一片莊稼,是那些蔓子又黃又短的紅薯,秋末的收穫一定非常可憐。長得比較旺盛的是溝邊路旁的粟米草、假稻、雀麥之類。如今這兒連一朵小野菊都開不好,地黃花早早枯萎了。那些菊芋,往常在渠畔路邊長成了茂密的林子,美麗的金色花瓣總是在陽光下閃著灼人的光彩,可眼下它們的秸稈只長成小拇指粗,頂多有二三尺高。乾渴折磨著每一種生命,無論是人還是植物。

一進村子,遇到的全是一些淡漠的眼神,這表明了他們已經不再企盼。他們瞅著一個外來人,就像瞅著一株草那樣無動於衷。如果上前與他們搭訕,拉幾句家常,他們也待搭不理。街道上大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青壯年大都到外邊找事情做了——到很遠的南方,千里之外;或者到東部,到年景好一些的平原,給人種地或下礦打工。男的到南山去開礦、閨女被招進各種公司。老婆婆們雙手拍打膝蓋喊著:“天哪,這是怎麼了?水都哪去了?俺打記事起也沒遇上這樣的大旱天……”

水都到那些暴雨成災的地方去了。南邊,更遠的地方,那兒的鄉村和城市正在經受歷史上最大的水難,大水漫過了河堤江堤,漲滿了溝渠,城市和村落都被水淹沒了,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

說到了南邊發大水,老婆婆們就嘆息:“天哪,作孽呀,把南邊的水勻點給咱多好,哪怕一個缸裡勻上一瓢也好。”

她們盛水的缸都幹了,只有到了半夜才能到村邊的那口深井前排隊,弄來一點點水。“我家裡呀,提水的瓦罐砸破了三個……”老婆婆伸出了三根枯長的手指。原來井太深了,拴瓦罐的繩子要很長很長,還得有個好體力、打水手不抖才成。“作孽呀,作孽呀。”她們用衣袖擦著眼睛……

從村莊裡出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老婆婆的呼叫不斷迴響在耳邊。我心裡一直在問:老天到底是怎麼了?不是乾旱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雨,忽冷忽熱,寒冷的冬天飄起了溫暖的細雨,再不就是秋天裡一場連一場的霜凍。我親眼見到有一個秋天的早晨,東部平原上那些發著鹹味的汙水溝突然結成了黑色的冰塊,有一條魚凍在其中:魚長期生活在這兒,竟然適應了濃黑的汙水。有一個流浪漢不聽勸阻,在水溝捉了一條魚燒了吃,結果肚子疼得打滾。不僅溝渠裡的魚不能吃,就連大河裡的魚吃了也要出事。不知多少人因為吃了有毛病的魚給拉到醫院裡搶救,幾乎每年都有人死於受汙染的魚。“咱這裡的魚過去多麼有名啊,如今完了,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村裡的人說。

在金礦和化工廠附近的那些村莊,一連幾年都生出一些怪模怪樣的孩子,他們一出世就把人給嚇個半死——滿村裡的人都傳開了,說“生了個妖怪……妖怪!”一個俊模俊樣的小媳婦臨盆了,結果在兩個接生婆驚懼的目光下生出了一個青蛙似的東西,而且一落地就像青蛙一樣“哇哇”大叫,還不停地躥跳。接生婆用木盆把它扣住,這才算完結——因為這個故事在平原上流傳很廣,我後來走進那個村莊還特意印證了一下:令我驚訝的是,那真的是一個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我還見到了兩個接生婆中的一個,她也頻頻點頭,言之鑿鑿。老太太張著缺少牙齒的嘴巴,一口接一口吸菸,像說一句讖語似的:

“丟下個良心,換來個青蛙。”

我一路上不斷地打聽:“你們聽說過一個新開的、叫‘順風’的大農場嗎?老闆娘是女的……”

“農場?這工夫還有人顧得上幹那事兒?種地是一件害人的麻煩,要水沒水要人沒人,哪有像樣的地連成了一大片兒?也許你該去別的縣份?”

“縣份”就是以縣為單位的不同區劃。連它的位置都搞不清,這怎麼會呢。我相信嶽貞黎告訴的不會錯——它就在這個平原上,在界河邊。而且農場的名字十分響亮:“順風農場”。

“界河?那河長了不是?它的上游還是下游?再說河邊也大了去了,往東下去也是河邊!”村裡人對我的解釋仍舊不以為然。他們固執地認為,如今這一帶是不可能有農場的,也不會有人幹這樣的傻事。

我後悔當時在城裡沒有問得更細—— 一方面我並沒有確定馬上要來這個農場,另一方面也從不擔心偌大一個農場還會漏掉。

繼續往前吧,一路找下去吧。

<h5>2</h5>

我面向了東方,所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身上的背囊似乎也變得輕飄了。許多天來我沒有吃上一口像樣的食物。我一直處在焦渴之中。有一天我甚至伏在一道渠汊的死水灣裡飽飲一頓,當摸摸嘴巴站起的時候,才發覺喝的是一團汙水。謝天謝地,好在沒有中毒腹瀉:我認識一些中草藥,在不祥的時刻就採來一把咀嚼,或者煎一些湯汁喝下。我知道匆匆的腳步完全是因為那個巨大磁力的作用——是它在吸引。我將一直走下去,穿過一片又一片荒原……

偶爾的一刻,我會茫然四顧,大聲詢問自己:你站在了哪裡?當我為此而恍惚的時候,就會有什麼從頭髮梢涼到腳後跟。可是啊,我現在要說的是,我仍然踏在一片實實在在的泥土上,我仍然要回來,要赴約,要使自己有一個落定。思前想後,全是沒有盡頭的回憶。我的思緒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從過去到未來。我只能再一次認定:徘徊的最後還是歸來,跋涉的極處仍是起點——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片泥土比得上這裡。我因此要再一次說出:我的出生地真的處在了大地的中央。

這是我埋在心底的愛戀。愛有時真是神秘無解,當然不在乎任何挑剔。人人都可以尋找自己的鈴蘭和玫瑰,而在我這兒,只願長久守護一朵小小的地黃花。

路邊上那一叢紫色的馬蘭花正殷殷迎候。大約就為了這個期待,燒荒的火蔓延過來,卻在你的腳下熄滅。當地人指點著灰燼,嘆為神奇。誰也不知道遠方有一個身負背囊的人,懷揣著你的隱秘。在這無邊的遊蕩之中,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去想那些早行者,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又一個朋友不辭而別。而你,還有他,是必會赴約的,你們正是我的榜樣。你們匆匆趕路時,引得鄉村老大娘駐足觀望,她們兩手抄在袖口裡發出由衷讚許:“嚯咦,真是好樣的!”

我也聽過這樣的讚許。也許就為了贏得這樣的一聲,我才上路。

一隻沙錐鳥在旁邊的灌木棵上跳動了一下,然後貼著地皮一陣機警小跑。它跑一會兒立住,回頭看我一眼,然後又是一陣小跑。我心裡不由得問:你是我的嚮導嗎?你是故地派來的一個使者嗎?我將順著你可愛的足跡走下去。無論徘徊多久,繞上多遠,最終我還是要去你的地方。

半下午時分,我抵達了這個村子。荷荷她們幾個女孩就是從這兒離開的。在一個人的指點下,我終於親眼看到了慶連給我描述的那個堂皇簇新的院落:青磚大瓦房一溜五間,還有兩幢廂房,都很高大,被青石做基的白灰院牆圍住。這個院落在整個村裡都是極出眼的。有人話裡有話地說著那個院落:“人家生了個有本事的閨女嘛!”我問:“和荷荷一樣去公司裡做的還有多少?”對方吸口煙,扳著手指:“三個,不,五個;還有幾個是去了別的公司。”“她們都經常回來嗎?”“她們?發了大財了,胖了!回是回的,不過都比不上荷荷賺錢多……”

在村邊魚塘那兒,我找到了慶連的同學賓子。慶連以前每次來這兒都要找他,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這個魚塘是藉助一片下陷地築起的,水面闊若十畝,水邊有幾間簡單的小屋,既是他的住處又是放工具和飼料的地方。談到慶連,賓子馬上沮喪起來:“得了,他別學養魚了……”

“為什麼?”

“唉,咱淡水魚的名聲完了,”他指指這片水塘,“以前從來不愁銷售,現在……做雞飼料都沒人要。我收過這一茬魚也要吹燈拔蠟,走人了。”

“你準備幹什麼?去煤場還是進公司?”

想不到“公司”兩個字立刻讓其雙目圓睜。他憤憤地罵道:“別說它不要我這樣的,就是要,我也不去!我,我……他媽的!”他抖著手,鼻孔因為氣憤而翕動,絕望地看著我。

我好像記起了慶連以前告訴的事情:他的未婚妻叫小華,就是與荷荷她們前後腳走開的。我剛要問什麼,他已經開口:

“這個村的代代、細細和北北,都是和荷荷她們一塊兒走的。多好的閨女啊!你沒見她們在村裡的時候,一個個水靈靈的,本本分分,都是老叔老嬸看著長起來的。如今可好,臉上的粉有二指厚,穿金戴銀的,進了村子沒人敢看……”

我注意到他閉口不提小華,就說:“小華現在好嗎?我想向她打聽一下荷荷……”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吭一聲。一隻甲魚從一旁走了過來,他提起它的後腿扔進了水裡。“她們都差不多,”他盯著水濺,氣沖沖的,“小華也快了,她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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