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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大山裡有些嚇人的傳說,因為越傳越盛,一般人再也不敢去山的深處,特別是不敢讓孩子往裡走。因為近四五十年這兒一直是軍事封鎖區,所以除了部隊也就沒人見過裡面是什麼樣子。老年人心裡只有記憶,他們一旦不在了,餘下星星點點的記憶反而更增加了神秘感。比如說都知道那片大山深處有一座古堡,黑蒼蒼的不知矗立了多少年,是很早以前洋人修建的——為什麼要修這樣一座古堡誰也不知道,只說是煉丹。其實洋人哪會煉丹,全是後人附會之說。不管怎麼說這古堡存在的年頭夠長了,見過它的人都說黑魆魆的嚇死人了,到了半夜,幾十裡外都能聽見它發出的一些怪聲,據說那是徘徊在裡面的鬼魂之聲。誰也不敢進入古堡,都說裡面近年又有了新的妖怪:這傢伙長了翅膀,黑不溜秋半夜來去,專門從四周叼一些小孩進去,養起來一點點享用。

軍隊撤走了幾年,但古堡惡名遠揚,始終沒人敢於接近。冬天大風颳起來,呼嘯聲傳出很遠,那聲音難以言喻,嗚嗚嗷嗷,都說是那個妖怪——禿頭老鷹在號叫。據說附近村裡出了個膽大後生,身背鋼槍狂妄無比,某一天領人去了大山深處,到了近處跟從的人即畏懼不前,他也就獨身一人進入了古堡。這樣半天過去,伏在遠處的那些人於是失望,知道後生肯定是不在了,只得抹著眼淚轉身走開——剛走了一會兒聽見後邊大聲呼叫,原來那個後生慌慌逃出來,肩上的槍沒了,衣服破了,鞋子也掉了一隻。他又喘又吐,說:“媽呀媽呀,裡面真是有妖怪哩,到處都是啃光的骨頭架子!陰風颳起來,咱的頭髮都豎起哩,跑啊跑啊也找不到出口,迷了路……古堡大得啊,沒有半月二十天誰也摸不著四至,我要再不出來,也得剩下骨頭架子啦!媽呀媽呀……”

從那以後再也沒人進入古堡。這樣直到迎來某一天:無數車輛堵在山外,警察一群群不停地奔跑,顯然是出了大事。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從一群簇擁者當中走出,看看群山,又鑽進車裡,一直轉到盤山路上。他在路上遠遠看著古堡,每問一個問題,旁邊的人就慌慌解答。“洋人”、“妖怪”,盡這些字眼兒。四十多歲的人笑了。

那天過去不久,傳出有人要買走這片大山——這個人就是那個四十多歲的人的上司,聽說是個舉世聞名的老財東。這話一直傳了幾個月,老財東總算來了。這傢伙看年紀在七十或一百歲之間,一頂灰色紗涼帽扣在頭上,沉默寡言。他自來到去不超過三四個人見過,而且都是上方人士,是高階陪同。有人說那傢伙是一個罕見的偉人,空裡來空裡去,就像鳥兒一樣。

真實情況是:那個戴了灰紗涼帽的傢伙由他的總管陪同,也就是以前來過的那個四十多歲的人;另外一個是緊隨左右的幹練的黑衣人,總共只有三人,他們要進古堡。進去之前老財東又回身招呼省城和當地一位官員同行——這可難壞了兩個人,他們連連擺手,拉出一副要哭的架勢。官員一輩子都沒遇到這樣的難事:要進去不敢,害怕妖怪吃人,最起碼是陰風邪氣侵身;如果不去又怕得罪了老財東。在他們眼裡這個戴灰紗涼帽的傢伙可是一方神聖。兩個人哼唧了一會兒,最後心上一橫豁了出去,決心伴老財東走上一遭。兩個人在心裡這樣說服了自己:人家老財東份兒多大,他不怕死我們又怕什麼?再說人家還帶著一個黑衣人呢,這人必定身手不凡,百兒八十人還能近身嗎?這樣一想膽子也就壯了一些,於是緊緊跟上去。不多不少一行五人進了古堡,這是真的。後來有人不信,好在有隨行的官員作證——山裡人都知道,這些官員雖然常撒一些大謊,可總不至於在進沒進古堡這種驚人大事上撒謊吧!兩個官員起誓說:“進去了!”

那肯定是進去了。具體情形如何沒人細說。後來的所有訊息都是零零星星傳出來的——人間的所有大訊息都是這樣走漏的,它們需要時間,需要一絲一絲、費時費力地一點點滲透出來。比如那些千古奇聞、秘史,莫不如此。有的事情發生了一兩千年,直到現在還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就因為作為訊息來說,它們實在是太大了,還需要更充裕的時間消散透露。那天進入古堡的詳情也屬於大訊息之列,所以今天也只能知道個大概。傳說是戴灰紗涼帽的傢伙——注意,這個人才是故事的中心—— 一路默默的,別人當然也就不敢隨便說話了。這就叫“一鳥入林壓得百鳥不語”。他一直走著,一腳邁進了蒼蒼古堡就蓬蓬吸起了鼻子。別人也學他的樣子吸響了鼻子,可就是吸不出什麼名堂。他吸著,說:“嗯。”四十多歲的人趕忙湊近一步,他就咕嚕了幾句。四十多歲的人小聲對一旁官員說:“老闆說了,他可能就要在這兒住下了。”官員大驚失色:“你是搞錯了吧?住這兒?寒疵疵的?”“不,老闆不是指現在。”“什麼時候也不行啊!這裡能要人的命啊!”“還要修一修,修葺一番,然後……嗯!”官員的臉黃了:“修一修也不行啊,這會要人的命啊!”四十多歲的人見當地官員極力反對,不得不在灰紗涼帽旁邊小聲講了。灰紗涼帽又咕嚕了一番。四十多歲的人回頭解釋:“是這樣,老闆說本來要新修一幢建築的,但這兒有了古堡也就不需要了。新蓋的,沒氣息。”接下去不再說話。至此大家才明白,那傢伙一進來就蓬蓬吸鼻子,原來是尋找“氣息”來了。他們在心裡認為這傢伙是個怪人,大約和古堡裡的妖怪差不多。

從那以後,人們就在背地裡叫那個戴灰紗涼帽的傢伙為“禿頭老鷹”。有人從他的後頸看去,發現那裡的頭髮稀稀拉拉的,很像禿鷲。

又過了幾個月,大山四周皆圍上圍欄,一些穿了粗布制服者魚貫而入,還開來各種車輛。施工裝置複雜至極,機器日夜轟隆。先是修路,而後又修古堡。這樣半年之後,又響起飛機的轟鳴——這種飛機很像大鳥,上面還繪了大鳥的標誌。“大鳥”一遍遍往古堡那兒飛,人們以為裡面肯定就是那個戴了灰紗涼帽的老財東。

人們議論:就因為戴灰紗涼帽的傢伙法力超群,所以才壓得住古堡裡的妖怪,叼走小孩的事就再也沒有發生。再加上一隻大鐵鳥轟轟隆隆來去,什麼妖怪都會害怕,都得乖乖讓路。總之都認為原先古堡里居住的那個妖怪要挪挪窩兒了,從今以後要換上一位新的帝王。接近過古堡的人漸漸傳出話來,說它看上去與過去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內裡可就大為不同了——活活氣死王宮!它外部仍舊是黑蒼蒼的,裡面呢?既陰森森又亮堂堂,芬芳撲鼻,牆上地上,到處都是大花毯子。

這片大山從此就屬於新的主人了,他就住在古堡裡。這麼大的一片地方,有多少石頭樹木小河,還有百種走獸和飛鳥,也都一塊兒歸了那個人。這讓山裡人煩悶,他們瞧著圍起的柵欄就像長城,看也看不到邊,就說:“這大概是造了一個國吧?這國叫什麼名兒?”他們想不出,後來就根據飛機上的標誌,叫它“大鳥國”。這個大鳥國裡一定有國王和妃子、大臣之類,一定有趣極了。可惜天大的熱鬧什麼都看不見,山裡人有點心急火燎的。

因為山裡人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上邊就傳出話來:大山自然歸了古堡裡的人,不過老百姓還可以進山採藥和遊玩,只是不能亂掘亂刨,更不能接近古堡。他們重新得以進山了,發現這兒修得路是路,渠是渠,還有一些亭臺樓閣。再走近那個古堡就不成了:離它幾十裡遠就有了密密的柵欄。偶爾聽到頭上有隆隆聲響起,一仰臉就能看到一隻大鐵鳥飛向古堡。

<h5>2</h5>

這個住進古堡的帝王叫吳大淼,年齡在一百歲左右,是其他人的估計。是中國人,但中國語說不利索。最常用的有三國語言。這一生主要在海外生活,因為老來思鄉及生意方面的需要等,才選中了這個兇險之地。有人告訴他古堡裡的妖怪殺人不眨眼,他卻毫不在意。資產據說有上千億,太太有八個——她們入鄉隨俗,如今大多都不叫太太了,只叫秘書、資料員、打字員、助手等等。她們當中除了年紀最大的一個五十多歲了,其餘都在三四十歲左右。五十多歲的是大太太,吳大淼為其取名“老豆蔻”。如今八個太太全都隨他住在古堡裡,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另外的幾個男子負責安全保衛之類,住在古堡旁那個單獨的石樓裡,二者有一條地道相通。但平時石樓裡的人不準踏入古堡一步。除了八個女人之外,只有黑衣人可以住在近前,這人既是他的貼身保鏢,又是專機駕駛員,其實是他最親密的人。

人們平時只喚他老闆,將這個稱呼留給了他一個人。自從老闆入住古堡以來就沒有外人見過他,無論誰都不曾見過。有一次一個高官從極遠的地方專門趕來,還是沒成。一般情況下古堡裡傳出的訊息是:老闆不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代理總管——這個人就是那個最初來此地勘察的人,四十多歲,叫吳靈,是老闆的本家孫子,平時也住在那個單獨的石樓裡。那一次高官只會見了吳靈。老闆一年裡出不了幾次門,大多數時間待在古堡的某一個房間裡看書,是個嗜書成癖的人。古堡裡最多的東西就是書,各類書籍堆滿了許多空間。據說那些大鐵鳥轟隆隆來去不息,主要就是往這裡運書的。八個太太除了伺候他吃睡,再就是為其管理圖書。這些書都被他視為寶物,不準受潮,更不得汙濁受損,要永遠保持潔靜完美才行。他在古堡裡四處走動時,最厭惡遇到人。所以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其他人就得趕緊躲起來。他要找誰倒是極其方便的,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裝置,那是專門用來聽候老闆召喚的。

老闆讀書的時候是最為專注的,任何人不得打擾。他有時讀到痴迷處可以一連幾天不睡,吃的東西也簡單到極點,無非是一大杯水、一點鹹肉和幾片面包之類,外加一大把生菜。他咀嚼菜葉的樣子很像兔子,吃東西時眼睛也不離書,進茅廁更是如此。八個太太除了老豆蔻偶爾敢於主動找他,其餘任何人都沒有這個膽量。古堡裡一年四季溫度都差不多,因為這裡擁有最先進的空氣調節裝置。通訊裝置當然更是一流,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與任何地方的人通話,高興了會聊上多半天。一架直升機待在停機坪上,如果他起意要走,幾分鐘內就可以離開這裡。可能是年齡的關係,他走出古堡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八個太太都認為是這樣。他作為一個人真的是太老了,人老了就格外懶惰,不願出門。她們是多麼渴望跟上他到外邊風光一番啊,去海外,去自己的所有領地;如果在近處轉轉也蠻好的——比如那兩個海島。她們常常偷偷嘆息,互相之間卻要裝出歡欣滿意的樣子。如果有哪一個女人唉聲嘆氣,總急著往外面跑,老闆知道了就會極其失望,說一聲“躁性”,長時間不再搭理。

太太們總要稍稍議論一點他衰老的話題,但也是適可而止。比如她們總是點到而已,不太往深裡說:“瞧鼻毛全白了。”“耳垂上都是深皺。”“嘴角耷拉了。”但只要說起他的長處,比如記憶力、身上的力氣,一個個就全開啟了話匣子:“嘿,不服不行啊,他哪像這麼大年紀的人啊,一口氣能要咱半天,像小孩兒一樣鬧騰!”“一點不錯,咱都被他纏磨煩了,也擔心他第二天累得爬不起來,誰知道人家一大早就起來瞎串悠了,大腳丫子踩得石頭地叭噠叭噠響!”“這麼大年紀了,連襪子也不穿就出來了,有一回還忘了穿褲子——我琢磨著是看書看走了神,忘了這檔子事了。”“那一準是,那準成是……”老豆蔻在一旁只聽不說,因為她心裡鄙視這幾個小東西,暗中說:“你們才吃過幾碗乾飯啊!我跟上他的時候你們還不知在哪裡打轉哩!那時候,哼,老闆身上的腱子肉,一攥拳頭嚇不死你們!他那會兒還能洗冬澡兒,抱著俺就往冰窟窿裡跳,咱千央萬求‘行行好吧,咱可比不上你呀’,人家壓根兒就不聽,摟著咱撲通一聲跳進去了。老天!活受罪啊,伴君如伴虎啊……”老豆蔻回憶起更早時候的這些事,感動得抹淚:那時候老闆突然喜好起無線電了,擺弄起自家電臺,讓我接收一個專門的頻道,他在那邊老說沒完沒了的情話:“愛、愛,愛死了。”還小貓小狗地叫著,那是什麼成色!如今,哼,你們是老貓兒頭遇上半隻死老鼠,撿個梢頭而已,別人吃剩的而已!

老闆在古堡裡是不戴那頂灰紗涼帽的,於是她們都能看到他的頭頂:毛髮稀稀拉拉著實不多,但也不是全禿;問題是這毛髮有的白有的黃,有的紅有的黑,像是代表了五大洲的不同人種。後頭即脖子上方,那兒禿得厲害,所以從後邊看很容易讓人想起禿鷲。他喜歡讓她們沒事了搔搔這頭頂,說這才是恢復體力的最好方法。“如果頭頂荒了,那麼一切皆荒。”這是他獨特的理論。她們當中有個把會按摩的,這讓他格外喜歡。於是她們也就競相學起了這門技術,只為了勝出一籌。有的還自己發明出一些新的健身法,讓老闆在將信將疑中一陣驚喜。不過老闆身體的頹相併不多,除了不再洗冬澡、不願出門,其他一切仍舊照常。老豆蔻堅持說老闆從年輕時候就是如此,願意獨處——有一次記得他一連四十二天沒有出門,屙屎撒尿都在屋裡。“看一個人老還是不老,最主要的是看他對女人殷勤不殷勤,見了女人待理不理的,眼皮都抬不起來的,那就是快了。”老豆蔻蹺著一根手指,像講經一樣說給她們聽。有的不識時務,問一句:“什麼快了?”老豆蔻立刻迎著她大喝一聲:“快要伸腿瞪眼玩完兒了!”

如果僅僅從對待女人的態度上來論,大家都覺得老闆是青春常在的。理由就是他身上許多時候是充滿了力量的。也有懨懨的時候,但那大多是正在思考問題的緣故。要知道老闆與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吃飯和讀書都要思考,就連睡覺的時候也要思考——據說他將最重要的生意方面的問題、最關鍵的決斷都留給了睡覺的時候。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定要留給晚上,晚上都想不明白的問題,那就得放進夢裡了。夢中解決的問題多得數不勝數,常常就在睡夢中將一個個大問題解決了,那會兒一個驚喜反而使他睡不著了,於是還要趕緊翻身坐起在紙上記下來——到了大白天一看,真真妙計也!海內海外偌大一盤生意,有人會以為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上邊,其實呢,只有最親近的人,如八個太太和總管吳靈、貼身保鏢,只有他們幾個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正好相反,老闆基本上什麼事都不問,平時只是看書,所有日常事務都交給總管和其他幾個分公司的老闆,他自己只在每月十五月圓之夜看一次報表,咕噥幾句——這幾句可是要命的,聽的人必須一字不差地記住,記在紙上,然後照著去落實。

老闆幹什麼事都特別專心,喜歡集中起時間好好做,不願零打碎敲——從讀書到洗澡,甚至是夫妻生活,莫不如此。他可以一連幾天泡在熱水池子裡,手捧一本書,有人來給他搓洗都不會放下。還有時想起她們來,就召集到一起睡上十天半月,這段時間裡她們一個個必須老老實實,不準依仗年輕圍簇在四周胡亂調笑。屆時老豆蔻就在一邊監視,動輒擰住誰呵斥一頓。她們當中有的抱怨說:“這樣長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啊!”這話被老豆蔻彙報上去,結果老闆大惱,嚷著:“改遺囑!改遺囑!”所有人一聽到這句話立刻嚇得臉都變色——通常老闆一年裡只訂改一次遺囑,改完後即鎖起來。大家於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遺囑又經過了怎樣致命的修改。

讓老闆不高興的事情還有許多,如果不是十分惱怒,他是不會嚷叫“改遺囑”的。偶爾遇到大節令要一起吃飯,如果有人喝湯發出了吱吱聲,或不小心弄出其他不雅的響動,他都要皺眉。大家知道,這些不快積累到一起,也很難說不影響到每年裡的“改遺囑”。所以大家都小心到了十二分的地步,平時總是想方設法讓他高興。比如他最喜歡的是安靜,也就沒有一個人敢於在古堡里弄出一點聲音。這古堡實在太大了,一邊弄出再大的聲音,另一邊也不會聽到。但即便這樣,也還是沒人敢於大聲說話。這是一種習慣。所以整座古堡裡平時沒有一點生氣,就像是一座死屋,以至於有許多野物還以為這裡荒著,便自動跑了來。就連那些因為當年施工而飛走的老鷹,這會兒也轉了回來。古堡的這一端住了狐狸,那一端說不定就有貉和獾之類。古堡上空一直有一兩隻大鷹在盤旋,以至於有人以為它們也負有看護古堡的重責。

<h5>3</h5>

也許真的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大家注意到老闆不再戴灰紗涼帽了,而是改戴一頂黑色的線綆圓帽。這種帽子讓人想起一位鄉間老太,不過那副度數很大的眼鏡又使其看上去高深莫測。中等偏上的身材,不,也許是高大的身材——要知道所有的觀測在他這兒都變了形,因為對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物幾乎找不到相應的參照物,所以大家常常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大還是不太高大,也弄不清他的真實年齡。給他做衣服的裁縫一會兒說他是偏矮的個子,一會兒又說他太粗太高格外費布匹。有人說他飯量過人,一頓下來可以吞進一個豬頭外加兩大海碗米飯;有人說他是個入定參禪之人,基本上“辟穀”了,也就是說不太吃糧食了,連瓜果梨桃和水都極其節制。從背影上看,偶爾會覺得他是個不久於人世的風燭殘年之人;但如果相處一會兒,就近了看一下,又會感到這是一個活力四射的人,有著難以遮掩的頑皮。他甚至由於精力過剩和其他難以言喻的慾望,身上散發出十八九歲的青年才有的小公馬氣味。這種氣味即便天天洗澡也無濟於事,因為那來自分泌物,是從無所不在的毛孔等處滲流出來的。對這些氣味,最熟悉的還是老豆蔻,她蓬蓬一吸鼻子就能知道人在哪裡,即便黑燈瞎火也從不出錯。

有人問過老豆蔻,認為只有她才是他年齡方面的權威人士。誰知她一開口就把人嚇了一跳:“我剛遇見他的時候,人還年輕,也就剛過七十歲生日吧。俺原想給他生個把孩子,後來一問已經有十幾個了,都散在海外各處,也就懶得再添那些麻煩。孩子和他不親——凡是大家大世的孩子個個一樣,全都生不拉嘰的。”按她的話一推算,老闆的年紀也快一百一十歲了,因為老豆蔻特別強調:“俺那時可是十八歲的黃花大閨女!”身邊的人對年齡問題總是特別敏感,因為這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比如還能伴他多久、他離開人世以後又怎麼辦,這些是絕對重要、絕對不能明著說的。老豆蔻對她們這些彎竅心知肚明,哼哼笑著,一臉的睥睨。隨著一年年過去,老闆的年齡反而逐漸模糊起來,老豆蔻倒是變化極大:她的額頭變得出奇地開闊,越往上坡度越大,鋥亮逼人;眼窩深深,眼珠一天比一天發藍;鷹鉤鼻子,鼻中溝又深又長;一張小嘴兒進一步萎縮了,不僅是櫻桃小口,簡直小得只能塞進一個手指——也可能就是這個緣故,大家發現老闆親吻她的時間格外漫長,不知是因為格外費力還是格外不捨,一粘到一塊兒就不願挪開,長得讓人心焦。

“老闆這人真是有情有義的人哪!照理說都成了這麼大的富翁了,天底下有操不完的心,哪裡還會顧得上男男女女這點事兒!可人家就不,凡事都講究個認真,親嘴兒、摸咱身上、說熱鬧話兒、逗人兒,樣樣都不含糊!遇上逢年過節他還會給咱講些故事——不說不知道,老闆可是個故事大王啊,什麼故事只要經他一講,一準會把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剛剛來聽故事的小死妮子,咱就不點她的名兒了,笑得臉色慘白趴在地上——因為老要笑,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人就給憋壞了!老闆一看不好,趕緊給她捏人中穴,她這才醒轉過來。老闆的好處多得三天三夜說不完,除了講故事還要送禮物,節日裡把些小東西紅包綠包裹成一團,讓你接到手裡好奇——解開了才知道,有的是一塊牛皮糖,有的是個金戒指,有的是塊羊脂玉,有的不過是個花蓋子蟲。看看吧,貴的能值二十萬,便宜的,像那小蟲子,喜歡幾天就該扔了……”老豆蔻也因為年紀的關係,許多時間都用來回憶和敘說了,她平時實在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不讀書不看報,什麼嗜好都沒有。她最大的喜好、一生的喜好,就是好好服侍老闆。而其他的太太愛好極為廣泛:有的圍在一起打麻將,有的下五子棋,有的繡鴛鴦,有的看黃色小說,有的鑽研房中術。最後來到古堡裡的兩個太太戴了眼鏡,其中的一個當過電視主持人,她倆在一起最拉得來。她們都認為與老闆一起閱讀是最有意義的,要讀好書,讀勵志的書、經濟學著作、偉人傳記——最可靠的辦法是去看看老闆在讀什麼。她們瞅了一個機會去看了,發現老闆正讀一本星象學著作。從那以後她們就研究起天象來了,常跑到古堡頂部去看星星,結果被北風吹透了胸部,大病一場。

老闆有一段時間迷上了繪畫,自己鑽研了半月,無師自通地就要給她們畫人體素描。她們爭先恐後赤裸著身子往他那兒跑,做出各種姿勢。老闆這會兒格外認真,戴著眼鏡,滿臉肅穆的模樣讓她們忍俊不禁。她們對他的畫稿實在不敢恭維,覺得幼稚且有些淫穢。最讓她們想不通的是,這樣的畫稿只能是自家人傳閱,可老闆竟作為成熟的作品與他人探討起來——給保鏢和總管吳靈看,讓人家指指點點說這個是畫了哪個、那個又是畫了哪個、像不像等等。她們當中有的因為害羞哭了,老豆蔻就說:“老闆的心大啊!老闆哪會想到這些花花草草的事兒!”

可是最令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個保鏢即黑衣人身輕如燕,差不多能夠飛簷走壁,還能駕駛飛機,是老闆最倚重的人物之一。想不到他一天天病了,茶飯不思,人瘦得皮包骨頭。總管吳靈為這點小事當然不會通報給老闆,只差人送去醫院治療。幾天後人從醫院出來,總算振作了一些,但神氣仍舊大不如從前——僅有的一絲精神頭兒專用來看女人,特別是盯住最小的太太看個不停。這事被老豆蔻發現了,她於是裡裡外外手持一根柞木棍。有一天她似乎聽見遠處的長廊上有憋氣的聲音,跑過去一看大吃一驚:那個保鏢已經將最小太太的內衣拽下來了,另一隻手正堵著她的嘴。老豆蔻說一聲“找死啊”,一棍敲在他的左肘上。他倏地跳起,竟然能在半空裡跨開幾步,落地時已經在十公尺之外了。

出了這事,古堡裡愈加靜謐,簡直像荒了十年一樣,連各種客居的野物都不敢發出一點響動。幾天過去,老闆正在睡覺,一覺醒來發現跟前正跪著一個人,揉揉眼一看是黑衣保鏢。保鏢哭著說:“我犯了死罪啊!”老闆不慌不忙穿上衣服,聽了前後緣由說:“什麼死罪。那不過是性子太急了而已。這是一種病。你願治好這病就留在我身邊,不願,就去下邊公司裡。”保鏢磕頭:“我當然是願治好這病啊!”

吳靈讓一個醫生給保鏢打了一針,打在胯部那兒。吳靈問他怎樣了?他答:“不太痛,就是癢。”吳靈說:“癢過一陣就好了。”結果保鏢從此之後再也不愛女人了,只一心做好分內的工作。古堡裡所有人都誇:“瞧人家小夥子多麼老實肯幹!人有了病就得抓緊時間治啊!”不過很快大家都發現這個保鏢老實得過了,平時不問則不說一句話,溫和而不笑,目光呆滯。有一次他駕駛飛機,一離開古堡,螺旋槳竟掃在了一棵小樹上。當時吳靈坐在艙裡,嚇得面如白紙。他回來稟報說:

“這人實在得換了。”

“我捨不得呢。”老闆頭也不抬,眼睛還在書上。

“換了吧。我要將他換了啊。”

“真捨不得呢……”

“我會找更好的來,您就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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