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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萬磊是中年瘋狂的一個好例子。但我們不太清楚他的青年時代——如果這傢伙從根上就是一個荒唐之物,那一切只好另當別論了。沒有人能準確地描敘這個人的過去,他之於畫壇,好像真的是一夜出世的天才聖手。然後就是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驚歎,惋惜,一切不復存在。“天才往往就是這樣的。”梅子說。我在這個城市、在周邊,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話,最後竟然多少也能夠認同這種觀點了。從修辭學上講,重複是為了強調,整個城市的文化界藝術界都在重複,都在強調,連老婆都是如此,我又能有什麼話可說呢?是的,這是一個詭譎而不幸的中年。

另有一對中年夫婦也讓我感慨萬端。男方是一個時常讓我牽腸掛肚的人,他是我在東部平原上結識的一個最成功的科學家,即那個最大的葡萄酒城的釀酒師,一個在業內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作品在國際最重要的博覽會上不止一次獲得大獎,已經是海內釀酒界的傳奇。不幸的是他娶了一個東部平原上最為妖冶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已屆中年卻仍然俊美異常,又恰逢一個自由放縱的年代,事情也就格外看糟。她的崇拜者追逐者不可勝數,其中當然不乏手段高超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結果一個據說還算相當“正派持重”的少婦,突然就變得不可收拾了。人性燃燒起來即溫文不再,結果這個少婦成了那個釀酒師的剋星,從此一連串倒黴事接踵而至,奇怪的是卻沒有多少人同情他,倒是有不少人暗中盼著他早死呢。在那個葡萄酒城,人人都知道那個美麗少婦有說不清的醜聞,而她的男人則因此變得更加有名。他們夫婦二人的名聲在當地遠遠超過了一些走紅的歌星。

我當然見過釀酒師的妻子。一言難盡。太美了,這不可否認。問題是一個如此的尤物怎麼處置、她對我們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又意味著什麼,還要好好想想呢。有人曾經說過: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如果不夠道德,那麼就一定會在某個範圍內造成極大的毀壞;她僅憑一己之力,就會使一個地方變得荒唐無序、雜亂無章、怪事迭出。而釀酒師的妻子不是“有一定姿色”,而是具備了驚世駭俗之美。更可怕的是,她不是那種因為放縱而變得滿臉輕薄相的人,而是一眼看上去神色冷凝,甚至有著不可侵犯的傲然。只有與之長時間交談,只有從她放鬆時刻的嫣然一笑之間,才會發現一種難以抵禦的放浪之氣。總之在東部,這個女人是一種百無一見的異常現象,有些不足以用常理揣測的行為。所以我的這位釀酒師朋友所遭遇的悲傷,簡直罄竹難書,至為深切又至為無望——無以療救——大概患上了一種除非死亡才能抑制的人性惡疾。

可怕的是我的這位朋友心無二用,對自己的妻子至為忠誠。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男人會對這樣的女人瘋迷到如此程度。那才是真正的瘋迷,瘋迷到死。而他長了一頭稍稍捲曲的烏黑的頭髮,個子高大,名利俱存,喜好打獵,跑遍了大半個世界,曾經是人人欽羨的好男子。我有時端量著他,甚至認為這滿頭的捲髮都是因為絕望和焦躁才變成了這樣。

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h5>4</h5>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蕪有時是同時出現的,而後者更為可怕。當一切都冷了下來,無動於衷的歲月也就來臨了。看破的不是紅塵,而是視一切為塵。一層灰塵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們跟從上一輩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涼下來,對其他任何人都很難言聽計從了。由於從一切財產公有化的年代走來,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財產,因此這一代人連破產的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有一個更要命更可怕的危機,即精神上的破產:荒蕪。

呂擎是我們當中的代表,他因為荒蕪而深刻,也因為荒蕪而怪異,整個人一度都變得不好玩了。他的興趣多變,最後是沒有興趣。他懷疑一切又嘗試一切,一切都不能持久。他甚至對我的東部古城勘查、對我的萊子古國的入迷探究都深表疑慮,認為不過是一種中年人的無聊和潛逃之方。我說服不了他。我辭職後在東部平原多年經營的葡萄園曾經得到過他的熱烈讚許,所以我以此為例緊緊追問:那也是無聊和逃避之方嗎?他稍稍耽擱了一會兒,最後竟然點了點頭。看吧,翻雲覆雨,完全是扯淡。我們在這個話題上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好談的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有什麼必要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珍藏向其袒露?

是的,我深愛著,從一個人到一種事,從一門功課到一個田園。我離不開自己的那片土地,因為那是我的故地、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理解也不信任一切將自己的生命發生之地看得輕如鴻毛的人。我是一個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將使用各種方法去接近自己這片生命的土地。照理說呂擎在許多方面都可以做我最好的切磋者,甚至是老師,因為他畢竟具有家學淵源。但可惜,他已經不成了,他也未能逃過一劫:玩世不恭。說到可怕的時代疾患,那麼還有什麼比這一流行病更為可怕的呢?患者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是這個時期最大的智者呢。他們漠視的一個事實就是,這樣的所謂智者已經滿街都是了。類似的情形歷史上屢屢發生,其實只是一種迴圈而已。我曾將俄羅斯赫爾岑的一段話抄給他,以示勸戒:

“這些人替世界向四十年代的人報復——那是一些‘患上革命熱情梅毒的人’。新的一代要向上一代人說:你們是偽君子,我們要當犬儒;你們說話像道德家,我們開口就要像無賴;你們對上無禮對下粗暴,我們對誰都要粗暴;你們鞠躬而無敬意,我們將推擠衝撞而不道歉……”

呂擎看了,臉色鐵青,卻發出非常費解的一聲:“嗤!”

比起呂擎,陽子也就單純多了。他年紀尚小,也就是說還稱不上中年。這就好。中年人的經歷,連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暫時還沒有。配合這種單純,老天爺幫他找到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嚌嚌喳喳、心無邪念的姑娘。小兩口完美無缺,只偶爾有些淺淺的衝撞、一點小小的傷心。可是單純善良的陽子常常聽呂擎出一些壞主意,有時也要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來嚇唬我一下,比如揹著手對我說:“你這一段犯魔怔了罷?”他把“吧”字讀成“罷”,這也是呂擎的習慣,那是想表達一種十分肯定的、不容爭執的意思。我忍住笑說:“沒什麼,反正這一段在城裡沒什麼事情,鑽鑽古籍而已。”“可是你這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把我們都扔到腦後了。”“我對你們有什麼用?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大學者,都比我忙十倍。”陽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面怎麼說:“不過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個大學教授乾乾吧?”我望望他的臉色,以便確定這是否包含了一種譏諷。看不出。於是我說:“純屬業餘愛好。等我鑽得差不多了,我會從頭講一講那個海角、那個古國的故事。也許它比你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陽子受呂擎影響,認為我突然——其實並非如此——喜愛起古國史來,純粹是一種心血來潮,一種無益無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而且——奢侈。他們隱而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如果能幹這個,那些老教授們、那一所又一所大學校園裡貯藏的大小眼鏡們不就失業了?人家整天載文載武的,你以為他們真的是吃乾飯的?”我想辯駁的一句就是:“是啊,不過你們忽略了學術活動中的情感——情感的分量、它的作用。你們不該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我正是在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見呂擎在笑,那彷彿在問:“那又怎麼樣呢?”我在心中回答:“怎麼樣?你們等著瞧吧。這會有結果的,這會……”我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的。因為連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條理。但後來,有一次呂擎在我這兒翻看了一些古籍資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想寫一本書嗎?”

我搖搖頭。我當時真的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麼點燈熬油的,這麼用功?”

“我對那個海角發生的一切都有興趣;對了,我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說過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於這樣的事——我和他是一樣的,這好比接著做;今天,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古萊子國的人!這個發現讓我明白了當年的外祖父究竟為什麼……”

呂擎看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臉相。他語氣懶散地說:“是啊,前一段——現在稍稍過氣了——有一股窮究古代的風氣,就是回頭去找相關的傳統,什麼考古啊、民俗啊,十八班武藝全用上了,想借助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實這怎麼會呢。歷史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各說各的理。有名的歷史人物被一個地方認定了原籍,過不久就會有三四個地方來爭,弄到最後可以多達五六個甚至十來個地方找了來,聲稱他們那兒才是真正的‘原籍’。”

他的話我能理解。比如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那個方士徐巿( 福 )吧,許多地方就爭得厲害,都說老徐是他們那裡的人,有的為了讓其成為不爭的事實,還當仁不讓地將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時下所做與呂擎所說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我不是專心於某一歷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於一個海角——這個海角儘管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也發生過與一塊大陸斷裂的情形,但它畢竟還沒有在大洋裡漫無邊際地漂流。它在根柢上與一個更大的半島、與一個大陸緊緊相連。它沒有飛掉。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吧。與此相連的另一個小小的事實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儘可能清晰地對呂擎說了一遍,然後不無得意地問他:

“閣下,你以為如何呢?”

“哦,”呂擎沉思了一下,“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麼?”

“它的真相,即你幹這事的真實動機。”

我盯著他:“求求你了,你說得淺顯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說,你害怕自己厭倦,或者說已經厭倦了……”

“哧,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你曾經說我去東部搞一個葡萄園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後來一轉眼說那也是因為我‘無聊’和‘厭倦’了。”

“你就是厭倦了嘛。”

“不,幹了這一切才使我生氣勃勃。”

“我是說你對這座城市厭倦了。”

我一時無語。

“你走開了,就為了戰勝自己的厭倦,你拿出了勇氣。到現在為止你都是成功的,起碼是不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啊,夥計!眼下你在做的,可能是同樣的一件事,也可能是……”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因為我不能容許他在這時候有一絲一毫的誤解:“不,恰恰相反,葡萄園就在那個海角上啊,它們是連成一體的!說心裡話,我在翻閱這些古國資料時,想到的常常是我的家族往事——它們當然相距遙遠……可是我不能沒有一些聯想,一些假設。我想到了‘血脈’兩個字,是的,就是這兩個字在牽著我的心,使我一時停不下來。我想當年的外祖父也是這樣——也許這樣想和這樣做都是非常幼稚的,不過它蠻要緊的,起碼在我心裡是這樣想的。”

呂擎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往旁邊走開一步,自語般說道:“在你說到‘假設’兩個字的時候,事實上已經開始著手幹了。問題就在這裡。你要尋找自己的血脈——用書上的話說這叫‘精神認同’——從這一點上說,你也許不會徒勞無功,不會空手而返……這倒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說得更清楚一些。

“我們都專注於自己的父輩——他們的生存和經歷,可是我們的結論還有結果,都是不同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不幸,可是後代由他們的不幸得出的結論卻是這麼不同……有時我想你與我不一樣的,是你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你可以站在那兒,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土地——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一種實指。無論是我的父輩還是我自己,都生活在城市,這兒很少泥土,連草都不生。而你的父親下半生是在大山和平原度過的,你也是那兒出生的……這樣簡單的事實說明了什麼?這會造成許多不同、本質的不同嗎?就是這個問題在糾纏我,我還沒有清楚的答案哩。”

我看著呂擎。這個人常常走入深深的思索,並在此刻習慣於用書面語來表述,可能就為了咬文嚼字的方便。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時也不得不用一種刻板的書面語來表述。他思考的問題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因為我已經作出的選擇在自己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有一點我願意承認,即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我說出來之後,呂擎馬上答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同的是你有重新開始的方法,而我卻沒有找到這種方法。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麼,這就是戰勝自己的荒涼——這其實是最難的。野心勃勃、一路下流,這仍然也是荒涼。荒涼的中年有時候可以是極具破壞力的——這種力量無論投向哪個方向都是可怕的……我警惕自己,警惕自己有一天會釋放出這種力量;但是我並沒有辦法戰勝自己的荒涼。最讓我苦惱的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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