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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件一生都令我羞於啟齒的事件發生過了。它的始末就是如此,既無誇張,也無掩飾。我儘可能完整和真實地回憶和再現它的原初、原來的形態。是的,我雖不能說全然懵懂,也算得上少不更事。她並不知道我當時的思念和孤寂,不知道我失去老師的懊喪,因而還不能說是乘人之危。我期待,我拒斥,我在無比悔疚中經歷了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一生都不會在這樣被動與無知中去接受一個異性的。

我說過,她像我的老師甚至比我的老師還大呢。我從灑滿了月光的鋪子上走下來,像掉了魂似的。我不知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一步步挪向了果園的西邊——那兒有一條河,我聽到了河水在月光下淙淙流動。我沒有聽到她在後邊呼叫,這會兒她大概在鋪子上仰躺著,而且大睜著雙眼。我只憑想象就能想到她這會兒的樣子。她很高興,起碼比我高興。我只是有些悵然,有些茫然地往前,機械地往前。也許完全是流水的聲音把我吸引過去了。一條河出現在眼前。風從河道里吹過來,讓我瑟瑟發抖。這可不是洗澡的季節。但我幾乎一點都沒有猶豫地解開了衣服,然後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河水像火一樣燙人。也許是冰冷的水與滾燙的肌膚猛一接觸的那種錯覺。我在火一樣的水流裡奮力搏擊,弄出了很大的聲音,把夜裡剛剛棲息的水鳥給驚得撲撲亂飛。這樣遊了許久,一口氣游到對岸,又往上游衝了一會兒。上岸後才覺得身上火辣辣的,低頭一看,胸脯、手臂、大腿,到處都有一絲絲的血跡流出來。原來我不小心讓水中的蘆葦之類的劃破了。

奇怪的是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心情覺得好多了。有什麼沉重得不可忍受的東西被輕輕卸掉了。我曾在亮得過分的月光下細細地看過了羞處,極力想看出它有無變化的痕跡。沒有,一切如故。

從那時起我一直迴避著這個女人。有一次她又看到了我,大聲喊過之後趕緊斂口,然後呵氣一樣小聲叫著我,想把我叫到身邊。我看著她,臉紅到脖子,兩腳像釘在了地上。我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鍾,接著扭頭跑開了。我一口氣跑回了小茅屋裡,就像百米衝刺一樣。外祖母正在中間的屋子裡縫補什麼,見我衝進來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一回事?我大口喘著說:“有……有……”“有什麼?又是大鷹嗎?”外祖母放下手裡的東西,趕緊出門。因為前些年有一隻大鷹突然從天上衝刺下來,就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把我們家一隻正在啄食的母雞給叼走了。這個場景當時把我嚇壞了,我相信它如果用雙爪抓住了我而不是雞,也同樣會叼到空中去的。我那一次就是衝刺一般跑回了屋裡的。當然,外祖母在外面手打眼罩望了一會兒天空,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回到屋裡,說:“你長大了,再也不該怕鷹了。”

是的,我長大了,我什麼都不想怕。後來我經歷了多少事情,我的靈魂如果知道人的一生會經歷這麼多事情,特別是這麼多磨難,一定不會投向人間的。但我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也只有迎上去。我愛我恨我去我來,只一晃就到了中年。人生真快啊,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一場戀愛——我沒法不愛,我想過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法不愛。我曾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半瘋半傻,愛得緊咬牙關。我從來沒有吐露過那個月夜的經歷,因為那是關於異性的一次古怪而又不幸的事件,一次過失和一次記憶,也是一次饋贈和一次佔有,一次懵懂的偷偷歡會。

就在中年之前,伴隨著愛的經歷,我去過了多少地方,做過了多少職業。流浪,從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過地質學院,進過地質研究所,當過雜誌編輯;我既是一個熱衷於實地勘查、立志要在地質方面一顯身手、著書立說的學人,卻又那麼迷戀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發現人世間最神秘最自由、同時也是最讓人嫉羨的角色和職業原來是這些大聲歌吟者……是的,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問。我的回答是:“有點兒,可是我只有一生啊,請允許我有這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吧!”

我心裡多麼清楚,這一切渴望都源於那顆童心。它是不滅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動,它於是就滋生了這一切。我只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頑強地攀援。只要是出於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我聽過一個老人講敘他的青年和少年時代——“怎麼說呢?我沒法形容沒法細說那時候的事兒了!我年輕啊,我什麼都不怕啊!我渾身都是力量啊!告訴你們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頭髮,嘿,你猜怎麼著?咱滿頭噼啪直冒火星啊!這是真的啊!”這個老人的一番話讓我一直難忘。我只是不解,不解他頭上噼啪的火星。後來有人說那只是手和頭髮摩擦之後產生的靜電。我對這種解釋仍是將信將疑。而今天我願意用一句更準確更切實的話來表述:

“那是少年的閃電!”

那麼中年的我呢?已經沒有了這種閃電。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厭煩——只是厭煩;這是莫名的心緒,許多時候無以言表。最後,後來,我又發現了自己的疲憊。是的,是疲憊,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種——荒涼……我知道疲憊尚可以振作,而一旦變得荒涼,就很難重新生長出一片綠色了。心靈生態的恢復要比自然生態的恢復難上一千倍。

就為了驅趕這厭煩和疲憊,我奔走,我尋找,我從一種環境投入到另一種環境。用梅子父親的話說就是——“你折騰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親手侍弄起一片田園。

一種多多少少的沮喪,不,一種顯而易見的沮喪,還是時不時地光顧我。這是絕望嗎?為什麼要絕望?這種絕望來自家族,來自生存的壓力,來自其他種種?不知道。一位醫生將其當成一種病症來解釋,出個主意說:“你該多曬曬太陽。人缺了太陽不行。”是的,我們從小就唱著“萬物生長靠太陽”,那就曬太陽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最後曬得捲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園裡勞動,更是曬得渾身焦黑……可是深夜裡,那種再大的堤壩也阻擋不住的沮喪,還是一波一波襲來了。

我在大地上游蕩。我回到那個田園。我回到這個城市。我與朋友爭論。我與新朋舊友歡聚。一切都在頻頻發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舊無法築起一道阻擋沮喪的堤壩。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

她的笑聲像1972年的河水,歡快,清脆,飛濺,銀花四射。我看著她,心裡想,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這是一隻正在唱個不休的鸝鳥啊,你可千萬要愛惜自己,珍惜自己。我這樣看著她,不知怎麼想到了小時候突然從天而降的老鷹。我嚇得一個激靈。千萬警惕那隻老鷹吧,它們真的會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而你只是一隻小鳥,你歌唱著。

我何嘗不知,在這個時世上,小鳥不多了,因為老鷹正不停地俯衝——刷、刷——小鳥不見了,犧牲了,變成猛禽的腹中餐了。這只是一眨眼的事。殘酷,當然。

我告訴自己:你不要過於悲天憫人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吧,你自己只要別變成那隻老鷹就行。

<h5>4</h5>

我對鏡觀看,發現已經悄悄改變的容顏竟讓我如此吃驚。往日裡油黑的頭髮變得乾焦、稀薄,摻雜著一些銀絲。這還好說,最不能容忍的是眼睛:深陷下去,而眉梢下邊一點卻又有些浮腫;可能因為兩眼的下陷吧,鼻樑突了起來,並且鼻頭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多少往下垂著;鼻子兩側有幾道弧形紋,顴骨下邊也有;耳朵進一步縮到了頭髮裡,顯得比平時更小了。我還發現貼在額頭上的不多的毛髮蜷著,它正緊緊地像鳥爪一樣抓住了我的面板——不知為什麼,這副面容讓我想到了一種飛禽:鷹,一隻磨掉了一些羽毛的衰鷹。

我的寒酸模樣卻並沒有讓她退避三舍。我很快發現自己心底的沮喪正在緩緩地,然而是十分明顯地減弱以至於消失。這期間我仍然按照那個醫生的話去做:儘可能地多曬太陽。不知是不是長期堅持還是因為其他,反正是心情漸漸明朗起來,心底的陰霾正被驅散。陽光真是好東西啊,陽光原來可能透過面板穿過人心,趕走最深部的陰影。我臉上有了難以掩飾的笑容,歡樂由於出自更深處,所以它真實而且經久。我對周邊的人說話時開始和聲細語,話也多了。我能夠更有耐心地閱讀和做其他事情。關於古萊子國的那些典籍,我就是在這個時期稍稍深入的。我不再對那些古里古怪的銅器銘文感到絕望了,也不再對無窮無盡的註釋、相互認證又相互矛盾的考古引述抓耳撓腮了。相反我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非一般學者所能擁有的幻想力和還原力:枝枝蔓蔓的古文字化為家園、城垣、駿馬、弓箭以及石器和刀,化為轆轆車輛和國王、大臣、盛裝使者。我能從古地圖上毫不費力地指認犬牙交錯的疆界,能把缺苗斷壟的城牆在心中重新銜接。對這一點,她看在眼裡,羨在心中。她認為我正率領一支僅有兩個人的小小隊伍,開始了一場不為人知的征戰:去佔領一片荒蕪日久的古國。它是我們的,我們萊夷人的。這個古國的後人還活生生地存在著,他們在呼吸,在這個現代化了的世界上不合時宜地生存著。我們曾經擁有的駿馬像錦緞一樣閃亮,我們士兵的甲冑在陽光下灼灼動人。而這古國曾經一度丟失了,遺忘了,被輕而又輕的現代之風吹向了記憶的背面。

我們在一起時討論學問,設想未來,開列計劃。我在這個城市裡第一次能夠多少忘卻和拋開那些好朋友——呂擎陽子他們,卻又能開始這一類重要的企劃。它們部分不切實際,部分頗有創意;個別細節有待推敲,另一些籌措則難能可貴。比如我對她說,我終有一天會將那片平原上的業績搞大,從葡萄園到相關的產業鏈,從地上的勞作到紙上的記錄;我們甚至可以在那兒搞起一份雜誌——那將是一份集詩與史於一身的最強有力的探索和記錄。我的這些大膽設想讓她不可抑止地興奮和幸福。她喃喃地說:“如果,如果有一天它變成了真的,我會什麼都不管不要地參與進去!我要求你能答應我,我保證不會成為你的一個負擔。我到那兒會做很多事情,做園子裡的粗活、辦雜誌,我都會努力做好,我會好好向你們學習……”

那會兒由於激動,她的眼睛似乎變得更亮了。她的臉龐紅得像蘋果——這個被使用了一千次的比喻這會兒仍然還得被我拾起,因為它的確太像了。她豐潤的雙唇像剛剛飲過了甜酒和蜜,此刻泛著微笑,格外誘人。那時我把目光移開,望向窗外,彷彿在望遠處的那片原野。我對她說:“是啊,當然。這時候陽子和呂擎他們,還有他們的愛人都會一起遷到那個地方,我們園子的疆界將擴大十倍,造酒——我有個最好的釀酒師朋友——他早就說要和我們一起幹。到那時候這裡就是一個詩和酒的堡壘,並且要一直存在下去。”

我渾身的熱血在激流湧動。是的,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了。這是一個稍具雛形的現實,因為那園子已經是存在無疑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強大它、發展它、充實它,把它一磚一瓦地加固。“你說我們不會成功嗎?”我問她,其實答案已在心中。我只是為了更長時間地、不再遊移地看著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而已。她嚴肅地點頭:“會,一定會!”

這時在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兩片田園:葡萄園和雜誌。是的,它們是雙雙並列的兩片綠洲。在我心中,後一片田園生長於前一片田園之中,它更為茂盛和繁榮,它當然需要同樣的精心耕耘,有長長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培育期。對此我必要樹立信心和蓄養恆力。這對我們幾個人而言,既是一個夢想,又是一個伸長了手臂便能觸控的現實。比起她的天真和浪漫,我作為一箇中年人則要於衝動之後想得更多更細一些。是的,我可以肯定地回答她充滿期待的雙眼,這是我經過了慎重思考的。

這時我們多麼歡欣甚至幸福。一切已經準備,一切已經開始。我們相約了許多未來:耕作,閱讀,編著,考古,移居,釀酒,歡慶,但就是不包括“倒黴”。這一切美好的事物,將伴隨陽子呂擎等朋友一起,更有梅子的參與——梅子怎麼能夠缺席呢?她如果缺席,我敢說事物肯定起了質的變化。那會是高危動作,一道懸崖。

我同時也對梅子說起過這一切的設想和計劃,只是沒有談這些美好的夢想是怎樣、於何時何地產生併成熟起來的。梅子對她熟悉後印象頗好,但也只是適可而止。梅子在背後並不過多地談論她。讓梅子不敏感於她,這是不可能的。梅子知道自己的丈夫與她的這種交往和友誼,其界限在哪裡;梅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但不相信這個時代。梅子說:“這個時代的男人啊,都學壞了。”所以梅子和岳父一家人,更包括我的岳母,都提倡一句老話,叫做:“警鐘長鳴”。

可惜我總是在這種“長鳴”中畏手畏腳,連腦子裡一切美好的想象都要退避三舍;在我和她之間,真的矗立了一口無形的黑色大鐵鐘,它每撞擊一下、鳴響一下,我都要沮喪一下。完了,長鳴,噹噹響過之後,還有嗡嗡的回聲,有長長的尾音。我簡直是在它的聲響中戰慄。我和她在一起時,每當我沉默的一刻,她就會注視我一會兒,走路都躡手躡腳的。她以為我在思考一些嚴肅的學術問題,也就不再做聲。可是這樣時間久了,她會叫我一聲。很奇怪,這時候她不叫我“你”,也不叫我“老師”,而是沉沉地叫我一聲“叔叔”:“叔叔怎麼了?叔叔不高興了?”

我從肅穆中醒過神來,笑了笑。我想起東部平原上的一種習慣說法:將“不高興”說成“不樂意”—— 長輩人為了表達自己對晚輩的不悅,往往故意沉著臉,拉著長腔說一句:“大叔不樂意了!”只這一聲,晚輩也就立刻畢恭畢敬起來,儘管有時多少也是裝出來的。我看了她一會兒,這時閉上眼睛,拉著長腔說道:

“大叔不樂意了!”

她的神情一收,鼻翼動著,旋即笑了。她知道這是玩笑,來自老家的玩笑。她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推動著我。

我長時間閉著眼睛,嗅著逼真而切近的李子花的香味。這是多麼美好的青春的氣息。這氣息浸透我的周身,從肉體到靈魂。我多麼愉悅,這是一種最深處的愉悅。我願這種時刻長長地延續下去。她就一直站在身邊,碰碰我,動動我,等待著什麼。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們有談不完的話——關於她的工作,我的事業,彼此的打算,眼前的問題,總是討論不盡。最多要談的還是剛剛得到的這部秘籍:我們相同的意見是留在手邊悶一段時間,實在不行了再找人看一看,輔導一下。“誰知道呢,說不定你一下就豁然開朗了呢!”她這樣說。我也抱著相似的心理。不過我同時也知道,學問的壁壘遠比想象的還要深厚十倍,它有時要耗去人的一生也未必得以穿鑿。但目前只好如此,像她說的那樣,等待“豁然”。

我們偶爾也做一下“大叔”的遊戲。我的心事泛上心頭或者真的疲累了時,就會閉上眼睛,任她呼叫也不作答,最後只發出一聲:“大叔不樂意了!”

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近了,低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拍拍我的胳膊。她細細的呼吸我聽得很清晰,我甚至能聽到她噗噗的心跳。她嘴裡發出呵氣似的聲音,嘆息,不,是親暱的責備:“瞧你,瞧你,哎……”

沒有什麼下文。她的手在我枯燥的稀疏的頭髮上輕輕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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