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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子板著臉:“砸斷你一條腿。”

看樣子這不像玩笑。可是這又不像他們之間的正式約定,倒像是黑社會的那一套把戲。我搖搖頭。

“你不相信,可這是真的,這是呂擎提議的。就是嘛,各個階層要相互學習,前些年看了一本寫青紅幫的書,上面說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規矩,就由內部朋友砸斷他一條腿。當然了,這得受受苦,因為一條腿長好了總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說吧,我卻認為呂擎也許會說說這樣的玩笑話,但說過也就說過了。我接上問:“呂擎這些天忙些什麼?”

“他嘛,義字當先。”

“正經說話好不好?”

“真的義字當先。你如果讓我說,我就說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個真實故事吧。這是我剛知道的,你聽了這個故事,也就會更明白呂擎了。”

我讓他快些說吧。

陽子嚥了一口,眼望著遠處:“呂擎這個人哪,無論誰和他交往,或者是諍友,或者什麼都不是。他不會油滑應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剛知道不久——他原來的戀人不是彈鋼琴的這個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還要美的一個,是剛剛畢業留在英語系的,青島人,與呂擎正熱乎著呢,大家估計兩人結婚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他們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時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鄉的打麥場上,在大草垛子下邊談情說愛。你知道草垛子旁邊是最適合戀愛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麼說起了一個老人的壞話,這個老人恰好又是呂擎最敬重的導師——她說得太刻薄了,呂擎嚴厲地制止她。誰知她根本不聽,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惡毒的話,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是往導師身上潑髒水。他難過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那女的沒有察覺,說得更起勁了。呂擎兩手抖著站起來,女的終於看清了,嚇得拔腿就跑——呂擎就圍著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終於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頓……當然,兩人關係就此算完。事後呂擎後悔下手太重,但他說自己永遠都不會愛一箇中傷別人的人——‘她中傷的是一位如此高貴的老人,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就是這樣,這完全是真的!你聽到了嗎?”

是的,我聽到了。我相信這個故事絕不是陽子編造的。同時我也確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發生了某種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傷,呂擎也一定會圍著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h5>3</h5>

對我來說,呂擎可以算做一面鏡子、一個謎語。他像我一樣的是,都有一個充滿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裡,而我們家被人從城市裡一路驅逐,最後住進了一片叢林之中,安頓在一座小茅屋裡。我在極度的絕望中還可以在林子裡遊蕩,他卻只能在陰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於夾在狹窄的城區大牆之間,他長得更細更高,也更蒼白。他對自己的身形與膚色極為不滿,再加上一副眼鏡,看上去太像一介書生。於是他就熱衷於高強度鍛鍊,什麼野外奔突,室內折騰,十幾年二十幾年下來,整個人終於有了發達的肌肉,臉色也不像從前。他喜歡扮一個粗人,有時故意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粗話,做一點粗活,臉上好像從來沒有搽過護膚霜之類。他極力追求一些血脈中沒有的東西,儘管這極其困難。因為直到現在,我一眼還能看出他的纖弱文靜——不是從外表,而是從神色眉宇間窺到的內心。

沒有誰會像他一樣時不時地沉入思索。這不是一種矯情和時尚,更不是某種現代病。如果簡單說成是一種血脈、一種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確切。他在這座城市裡的朋友很少,但每一個都獨特而又執著,用陽子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是一個。當年社會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風氣——有人走黃河,有人走長江,有人到更遠的地方折騰去了,最後卻不了了之。據說這都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深刻的感受,為了體驗,為了底層,為了更長遠的人生貯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有著令人感動的初衷,有著無可懷疑的良好願望,問題是,他們採用的辦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呂擎回憶自己當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難掩的羞愧。

他那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不過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徹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艱難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謀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這座城市。他們先是選擇了南部山區,而後準備由那裡前往西北高原,最後在高原上生活,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當時的其他一些人,呂擎一夥沒有那麼多的形式意味,真誠得令人感動。在那種追求磨練和探究的時代風氣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顯得更為質樸。那時候真的是一個特殊時期,人們為理想為人生真諦的辯論可以通宵達旦,可以點燈熬油不知睏倦,一連一個星期或更長的時間聚在一起爭得面紅耳赤。開始是在室內,再後來就到了野外、郊區。可能是越來越闊大的思想已經難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熱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邊、在樹林和山頂上辯論起來,從黃昏直辯到黎明……

呂擎是這場辯論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親自參加過那一場場辯論。這也是我們結識的開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後來那一次遠行的參與者——我們沒有隨上走開,但為他們準備東西,為他們送行,被感動得熱淚潸潸。這是真摯的淚水,我們除了為遠途上不可預知的無數艱辛而擔心,更為一種選擇的勇氣和豪情所激盪。我們在心裡為他們祝福,並在考慮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追隨而去。

呂擎一夥朋友走了。一如計劃那樣,先是南部大山,而後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兩年,他們就陸陸續續地返回了這座城市。他們是一個一個被打敗的,最後回來的才是呂擎幾個。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這當中一個直到最後還沒有服輸的人就是呂擎。

對於這場苦行,總結的時間是緩慢而悠長的,它在呂擎那裡持續的時間特別漫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使我永遠感激的是,這種交談讓我有了一個完整的親歷——從開始到結束。因為出走和連夜無休無止的辯論如果算是開始,那麼許久以後的以後,甚至到了今天,這場跋涉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進行中,當年那一場苦行沒有結束,它大概要糾纏我們一生……

今天,呂擎對一切嘲弄那場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麼簡單而輕率地否認自己的昨天,那會是一個什麼人呢?他這樣問我也問自己。因為同行者當中後來就有不止一個人自嘲起來,呂擎於是不再理他們。許多人,包括梅子,都認為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無非是受不了那份苦——遠行、高原這些字眼,今天聽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詞,當時誰要稍稍靠近它們卻需要勇氣;而真要實踐起來則需要付出成噸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實打實的日子、生活。對此呂擎說:“這只不過說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對最早回來的幾個也許是這樣,對我們最後還在堅持的人,可能就不是這樣。”

“那到底為什麼?”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問了多次。因為開始我作為當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漸漸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不就是受苦來了嗎?咬牙堅持的準備一開始就有,再堅持一段也能。讓我們潰退下來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別的,它從一開始就存在,那就是——對這種行為的不自信。”

我對他這番話不僅不理解,而且還不能同意。

“有些問題從一開頭就隱藏在其中,我們想不明白就沒有回答,比如,為什麼‘意義’之類一定是在遠方,特別是在高原呢?還有,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選擇了同一種方式?”

我思索著,卻未有好的結論。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裡的那些辯論——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我們幾個口才不錯,辯論起來總是贏的時候多。你有時還辯不過我哩!”

我笑了。是的,呂擎是最好的辯家,這不光是因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讀的東西比我們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讀外國原著,而且強聞博記。他涉獵的東西除了當時最走紅的哲學,還有人類學、自然科學——當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學名著。這樣一個傢伙誰能辯得過呀。當時我們剛剛讀過弗洛伊德的一點皮毛,他卻翻過了兩大本弗的原著。對於羅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論,引用起來可以隨手拈來;什麼弗羅姆、圖爾閔、蒂利希、克爾凱戈爾……黃老學派陰陽五行縱橫家,慎到田駢王陽明,一串串名字脫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斷有力的手勢,可以說所向披靡。有一次一個研究“自由-心理學問題”的知名學者專門趕到辯論現場,因為他也是口若懸河的才子。他是直衝呂擎而來,一來就抖起了書袋子,從馬克思到實用主義哲學,一個一個名字叫得山響。特別是說到克爾凱戈爾時,那五個字的發音簡直像咬住了艮蘿蔔,狠力而且決意,含有極大的爆發力,一一丟擲,彷彿直接砸在了地上。旁邊的人都為呂擎捏了一把汗,以為天外有天,辯論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終於出現了。呂擎一開始只是平靜地聽著,不動聲色,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謙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最後不僅口沫橫飛,而且由於嘴巴咧得太大,連鑲銀的臼齒也露了出來。可能就是這最後一幕惹得呂擎不高興,他終於開始反擊了。對方談到性格與社會程序關係時引用錯誤、邏輯悖謬,還有顯而易見的學術暴力傾向,如論述中頻頻使用一個大詞即“階級”,卻對人性及細節給予了極大的忽略和藐視……他一一予以駁辯,並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羅姆的話做結:“社會過程的基本單位是個人,是個人的欲求和恐懼、個人的激情與理性、個人的樂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階級曾經也為自由而戰,一旦贏得了勝利,也需要維護新的特權,就搖身一變成了自由的敵人。”旁邊的人鼓掌。

那些場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說的是:我何止“有時候”辯不過你,而直接就不是對手,簡直沒有招架之功。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內心裡總覺得他還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強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敗——只是不知道從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處於明顯弱勢的部分原因,當時如果說是因為論據和理性邏輯的缺陷,還不如說是苦於找不到相應的詞彙/語言。

而今呢,風流倜儻的呂擎沒有了,代之以一個更為內向的、沉穩以至於冷漠的面孔。但我卻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為有力了,就像他變得更為陰鬱了一樣。一種穩準狠的勁兒開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現。他與朋友之間交流的慾望在減弱,而一旦開口就會彈無虛發。偶爾像是懷有惡意,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多少有點令人畏懼了。談到那些辯論和那場出走,他或許會給人一種前後矛盾的感覺——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但只有我能夠明白,並知道這其中隱含了更為深刻的一致性。

“那時候我們的辯論吸引了多少人!或者這就是我們越來越願意到室外去大聲交談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已經沒法避免,這也是這個年齡段的人的一個痼疾。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著有沒有人在看、在聽,心裡老有一個虛幻的舞臺。這到最後是會變成毒藥的,一味虛榮的毒藥。從辯論到出走,它們多少都有點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這樣冷酷的鑑定,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呂擎低下頭,搖動著:“沒有辦法,當時是一腔熱血,是衝動,是真誠,對隱在內裡的其他什麼卻毫無察覺。這是從父輩到現在這一段獨特的歷史教給我們的,是類似於胎記的東西。你發現沒有?比起另一代人來,我們這一茬人的長處絕不是自我反省。我們擅長豪舉,表演,率領,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這些方面卻不佔多少優勢。這就削弱了我們的力量……”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是太多的投機,太多的實用主義,太多的鬼頭鬼腦,恰恰就缺少當年的那種熱情和衝動!我必須說,我從心裡憎惡一切對這種熱情和衝動的嘲諷!”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樣,我也一樣!可我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們的問題。而不是別人的問題……”

我無話可說了。是的,他在說“自己/我們”的問題,一個內部問題。這個問題當代的小混混們還沒有資格拾起來呢!我吐了一口長氣。

這種談話不是輕鬆的,而是有著隱而不彰的緊張度。這可不是閒談。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呂擎的妻子——那個鋼琴黑姑娘給我看過的一封信,這是呂擎即將結束出走時寄回來的,除了談旅途計劃,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們說到底不過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終是沒有力量的。我們的高原之行不會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難……既是這樣的一群人,發力何能深長?意志何能恒大?韌性何能殊強?”

記得我後來在他面前重複過這段話,他沒有反應,好像已經忘記了。

<h5>4</h5>

陽子的小畫室給收拾了一下,這個從來紊亂的地方於是很像那麼回事:畫案上鋪了一塊乾淨的麻布,上面還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個大搪瓷盤,一套不錯的茶具,熱水壺冒著微微白氣;兩三樣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約我和呂擎喝茶看畫,看來真的鄭重地準備了一番。我先來了一步,用讚賞的目光看看陽子。幾幅畫上蒙了白布,我揭起來。尺幅不大,仍舊畫了風景和小人兒。這一段他畫人體少了。可能受萬磊影響,一年多來偏愛直接在畫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嚇人。這得多少顏料啊。

呂擎到了。他比上次見面時黑了一點,也顯得消瘦,進門對我發出一聲“啊”,算是打了個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間裡的畫,一坐下就抓起兩個蘋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個,又接上吃第二個。陽子高興地看著他的吃相,小聲對我解釋說:“呂擎有胃火。”

我們喝茶。喝了一會兒,呂擎突然對陽子說:“你叫我們來幹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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