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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那個梁先生,還有川流,都是一些極有意思的人物。

午飯時,濱在高腳玻璃杯裡添了一點紅葡萄酒,那酒的顏色紅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幹葡萄酒。雨子說,“開始我和濱都不願喝這種酒,是梁先生給我們的。他不喝洋酒,有人從海外帶給他,他就給我們了。他說,‘你們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說:“梁先生總說,西方文化失於粗疏,而東方文化又太細膩。他說東方文化由於‘太深奧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著老先生的話,呷著幹酒。這酒我不知不覺就喝下了半杯。濱又給我添,並按開了音響。一個外國女歌手慵懶的聲音。窗簾被濱拉上了,屋子裡很暗。在這多少有點沙啞的歌唱裡,呷著酒,讓我想起幾年前歐洲的一個小酒館——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個鼻樑尖尖、長得十分小巧的英國女人,她是小酒館的老闆兼酒吧歌手,為顧客演唱,打著響指,悠然灑脫,那聲音也是這樣的沙啞。朋友把我拉到這個小酒館裡,並告訴她我們是從遙遠的東方來的,她立刻發出了歡快的叫聲,接著特意為東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實際上那次我們到那個酒館去,是要會著名的布洛西——很可愛的一個人,很早以前就聽朋友講過,說他如何如何棒,簡直是個“中國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記他是一個歐洲人;總之他對中國的藝術才真正叫懂,比許多國內專家懂多了,起碼沒有偏見吧;他來華工作很久了……不過儘管如此我仍然懷疑,一個大鼻子能那麼精通中國藝術?

記得那次我們就喝一種幹葡萄酒。他單刀直入,馬上就談中國藝術。果然懂得很多,談話時還不斷夾雜一些方言土語,特別是粗話——他如此喜歡說粗話,如“他媽的”、“狗孃養的”、“屁話”、“什麼玩藝兒”等等。後來我才明白,他在用這種辦法顯示自己的漢語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給打動了,著迷地望著他那雙藍眼睛、他慄黃色的頭髮。這人剛剛四十多歲,卻過早地生出了深皺,這會兒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來,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來。

他在哭著咕噥:“可怕呀,可怕呀。你們中國浴血奮戰,趕走了外國人,現在卻忍受著另一種侵略——文化侵略!這種侵略更為冷酷,簡直是慘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誠、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動。我的眼睛也有點溼潤,到後來他伸手摟住了我的肩膀,“現在歐洲文化還是中心。沒有辦法,這裡還是中心。所以說,我們這些人對於中國才是至關重要的。”

我的感動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數道中國的藝術。我不敢苟同,卻不好意思反駁—— 一個歐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們艱難晦澀的語言,還進而學會了那麼多粗話,多不容易啊!我怎麼忍心反駁呢?他越說越多,越說越快,到後來把所有的粗話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國是個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過我們這座城市,我們又在挺好的一家飯店見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話迎接了我,扳著我的肩膀,談紅衛兵,談警察。他告訴:中國轟轟烈烈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在上海,還設法搞了一頂黃帽子,戴上了紅袖章。那時他什麼也不懂,只覺得好玩兒,跟著喊口號也是熱血沸騰。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幾句粗話。他有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熱情。

濱告訴我,她喜歡這種幹葡萄酒。“太棒了,簡直太棒了。”她說從來沒喝到這麼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嗎?”“同意。不過這玩藝兒酸巴巴的,實在沒有什麼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說了句實話,擦擦嘴。

濱砰一下把酒杯放了,驚訝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濱。

我知道他們在心裡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訴他們:我還沒有習慣起來。

“歐洲人最喜歡這種酒了。”濱說。

美麗的濱,就是你這樣的人把大鼻子給寵壞了。“我還是喜歡喝甜酒。我也喜歡美麗的姑娘——甜酒和美麗的姑娘才是一家。濱,你眼睛大大的,怎麼就願喝這種酸巴巴的東西呢?”

濱嘴角癟了癟,我擔心再說下去她就會哭起來吧。我結束語般地說:“幹酒這玩藝兒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不能急於喜歡。”

雨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濱抬起頭,嘴裡還含著半口酒,樣子更為可愛。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個衣襟上掛滿了飯渣的老傢伙—— 一個多麼倔犟的老人……可愛的布洛西應該跟梁先生認識一下才好,想想那個邋里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搖搖晃晃走在街頭上,該是多麼有趣啊!梁先生會把他拉到一家街頭小酒館裡——那裡可沒有鼻樑尖尖的英國女人和懶洋洋的音樂,可是那裡會有另一種東西,比如說有一個戴綆線帽的小老頭,正握著自己的二兩小酒,弄一點花生豆和豬耳朵嗞嗞有聲呢。那個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樣,伸手從碟子裡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聲喝一口小酒……他將因此而成熟起來。

雨子家裡既有聶老這樣懂得欣賞和汲取的遺老,又有梁先生這樣的古舊學人,同時還能如此喜歡幹葡萄酒。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頂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濱的杯子,雨子也趕忙把杯子湊過來。我的眼睛長時間盯在濱的臉上,在心裡承認:這雙眼睛無比迷人。很多人看來並沒有錯,聶老也沒有錯。可是我覺得臉上被什麼刺了一下,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聶老,我畢竟還是一個剛剛四十歲左右的人。我趕緊低下頭,將這杯澀巴巴的東西一飲而盡。

5

在一個週末,趁著上午的涼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婦非常高興。玩到半上午時分,突然有人敲門。開啟門,進來的又是那個衰老不堪的聶老。

雨子過去攙他,他的柺杖還是一下一下搗著地。我發現他的白鬍子很好看,飄飄灑灑,有點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龍口粉絲。他一進門就用眼睛急急尋找濱。

“聶老!聶老好……”濱迎上一步。

聶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來。濱去攙扶他,聶老說:“噢喲孩子呀,我想你呀,來看看你。”

濱說:“我也想聶老。”

聶老來不及坐下,就那麼直盯盯地看著濱,看了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藤椅上。

濱和我說了一句話,聶老就有點不高興:“噢,孩子,來,過來坐,過來坐。”濱走近些。聶老讓她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讓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後按住了它。一會兒,他又把濱的手捧起來,撫摸著:“孩子啊,我有十幾天沒見你了吧?”濱說:“聶老,你前天不是來過嗎?”

“你記錯了孩子,那是上個周的前天吧。”

這種奇怪的記憶方式我覺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樣,這時也在看聶老。聶老卻旁若無人,只顧跟濱講話。他的耳朵還算可以,不過有時也聽不太清,不時把耳朵側過去說:“孩子,大點聲,大點聲。”

濱就大聲說話,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興地點頭,一下下捋著銀鬚。他更多的時候是不做聲,只微笑著看濱,看著看著目光就凝住了。這樣看了半天,他站起來,拄著拐說:“噢,孩子們忙吧,我不打擾了,行了。我走了。”

我們大家都高興地去送他。雨子說:“聶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開,因為濱在另一邊攙扶他。

濱把他送出門去,又送了很遠,在小巷盡頭說了五六分鐘話,才跑回來。

雨子告訴:“今天你來得太好了,我們特意約了老詩人、主編川流先生來我們家做客呢。”

這真是太好了!濱對我至今不認識這位大名人甚以為怪,打趣說:“該認識的不認識,只知道亂跑。”她有點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就是崇拜那些藝術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誹謗藝術家,那我就會跟他講:‘對,你可千萬不要搞藝術,藝術這顆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詩人還沒有來。屋子裡越來越熱,沒有製冷裝置,電風扇吹出的風都是熱的。雨子額頭滲出了汗,他要去打一個電話,可是剛起身就有人敲門:一個瘦瘦高高的人進來了。

進來的人大約有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稀疏,像一個做粗活的碼頭工人。我們都迎上去,雨子馬上給我們作了介紹。我緊緊地握住了老人的手。這時我才仔細地看了一眼,發現老人的嘴巴兩旁有著深深的豎紋,這使他的臉相看上去十分果決。臉上的皺紋很細碎,顯示了他的飽經風霜。我記得起他那些吟唱黃河的詩句,真像做夢一樣,詩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蒼老的手。他微笑著,一個多麼和祥的老人。他原來不像看上去那麼嚴厲。他說:“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聽雨子說過你……”

老詩人不停地吸菸。兩根手指烤得焦黃。我搜尋著記憶,好像很長時間了,只見過他很少幾首短詩,而且我不得不說,有點平庸。我們很快就把話題引到雜誌上。老詩人說:

“沒辦法,現在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樣憤憤不平,實際上卻在幸災樂禍:“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園接手這份雜誌的設想提出來,但沒有涉及合作的細節。老詩人使勁吸了口煙,說了句:“找牟瀾!”

吃飯時,剛喝了幾口酒,老詩人的話就多起來。我發現他的酒量不大,臉很快就紅了,昂奮起來。他開始不停地離開桌子,在屋裡踱步,高聲談笑。他非常興奮。

雨子小聲告訴:“聽吧,就要朗誦了,快了。”

他的話剛停,川流就伸長了左手,揮動著:“‘大海啊,彙集了我渾濁的眼淚……’”剛剛朗誦了一句,眼角的淚水就嘩嘩流下來。晶亮的淚水在臉頰上塗抹,皺紋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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