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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校出來,一個人踏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時,我才重新變成了自己。我又恢復了一個人在林子裡的歡快心情,又叫又跳,大聲呼喊那隻飛在頭頂的雲雀。當登上沙嶺之後,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園、園子當心那幢棕黃色的茅屋時,心上立刻一沉,又變得像它一樣沉默了。我坐下來,兩手按地,然後像只田鼠那樣,悄無聲息地從沙嶺上滑溜下來。

值得慶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們家的詳細情況——我們的茅屋、父親,這一切奧秘他們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長可能知道,因為他的鏡片後面有一雙好奇的、詭秘的眼睛。我於是像躲避災難一樣躲避著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終於有了幾個談得來的同學,他們大概開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幾個甚至提出要到我們家玩,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家不在場內宿舍區,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處,並且是一幢茅屋——那該是多麼有趣啊!他們嚷著要來,我卻非常害怕。我用各種藉口阻擋他們,好不容易才捱過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還是來了。大約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進教室的門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上課鈴敲響之前,教室一角的幾個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們一邊議論一邊往我這邊看。我的心開始撲撲跳,只裝著低頭看書,兩隻耳朵卻在捕捉他們的聲音。我聽到了“黑子”——全班個子最高、最讓人懼怕的一個人,他父親是場部的民兵頭兒——正在高聲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親的名字!

我覺得全身的血液轟一下衝上頭頂,接下去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們還是喊、鬨笑。我仍然低頭看書。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全班同學的目光一齊投在身上的那種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塊兒,重若千斤。

“你們可得離他遠點兒,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邊閃了閃。教室內靜得很。

只是一會兒工夫,又是一片嗡嗡聲。這亂哄哄的聲音直到上課開始、老師走上講臺才漸漸平息……

那一天是厄運的開端。從此學校對我而言就像個樊籠和地獄了。“黑子”喊出的話像病菌一樣無休止地蔓延開來。我明白許多人都知道了我們家的事情,特別是父親的事情。我發現所有上課的老師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為他們上課時偶爾要掃過來一眼,那目光裡混合了各種各樣的意味:厭惡、好奇,還有一點點憐憫……

但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母親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處。那兒只有我一個人。四野寂靜,鳥雀從葉隙裡看我一眼,又縮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樹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邊。這兒讓人如此依戀……正南方那片黛藍色的山影啊,上面飄著一朵朵白雲。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處,囚禁著可恨而又可憐的父親。

在家裡,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麼,她長時間注視著我,有時手裡端著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麼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沒說一句話……”我“嗯”一聲躲開了她。

半夜了我還是睡不著,一直在床上翻動身子。媽媽過來了,點上燈。我緊閉雙眼,不再活動。媽媽熄了燈。我一動也不敢動。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沒有睡去。我數著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覺吐出了“爸爸”兩個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頭髮。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外祖母沒有吭聲。

早晨,媽媽幫我穿好了衣服。吃過早飯後,她從一旁取了書包,把揹帶放在我的肩上……

<h5>4</h5>

就在那些日子裡,我發現了一個奧秘:校園裡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孤單。我敢肯定,這個人大概也像我一樣,暗暗壓著一個可怕的心事。這不僅是當時,以至於後來一生,我都會從人群中發現那些真正的孤單者。

她就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她來這所學校已經一年多了,總是無聲無息的。她與所有老師都不一樣,她在我看來,她多麼沉默又多麼美麗。我覺得她那溫柔的眼睛撫慰著每一個同學,特別是投向我的時候,目光裡有著深深的慈愛和護佑。

在這所校園裡,我正在心底裡把她當成了惟一的安慰——還有欣悅。如果不是因為她,也許我早就離開了這裡。

她的目光中竟然沒有歧視也沒有憐憫,而僅僅是一份溫煦、一種滾燙燙的東西。對我來說,她真的與別人不同。我不知道她來自哪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目光;我感到特別驚異的,還有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多麼美麗多麼溫暖……

我一個人走在灌木叢中的小路上,常常想著她。這可以使我遺忘許多,不再沮喪。夜間,在媽媽身邊,我因為想著她,因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緊緊依偎,兩眼溼潤。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動不動就這樣淚溼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厭的。我甚至準備一輩子都不哭。可也許是忍得太久了,這淚水一流起來就難以抑止。我很想告訴媽媽一點什麼,但最後總是不出一聲。

當時學校裡除了上課,還要組織同學們到園林裡做活,給果樹施肥、間果之類。這是令人愉快的時刻,因為一到了樹間就被密密的枝葉罩住,誰也看不見誰了。

離學校十幾裡外有一處小煤礦,那兒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撿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塊沖洗出來,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幾個故意不穿,故意濺上滿身滿臉的黑泥,像惡鬼一樣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撿到的煤塊,一轉眼就被他們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過來,獰笑著看我一會兒,然後猛地喊了一句父親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我的臉。我吐出了流進口中的雨水,攥緊了拳頭。“黑子”跳到一邊,接著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塊石頭。這時幾個人一齊踢旁邊盛煤的籃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撿到的煤塊一起,順著陡坡一直滾落下去。

我的頭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稜割破撞傷,雨衣撕得稀爛。我滿臉滿身除了黑泥就是滲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塗開來……有幾個同學嚇壞了,他們一嚷,幾個老師也跑過來。

班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只聽“黑子”幾個說話,然後轉臉向我怒吼。我什麼也聽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臉。

正在我發木的時候,有一隻手扶住了我:音樂老師!她無聲無響地把我攬到一邊,蹲下,用手絹擦去我身上臉上的血跡,牽著我走開……

她領我快步離開矸石山,頭也不回,直接去了場部醫務室。我的傷口被藥水洗過,又包紮起來。場醫與她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離收工還有一段時間,她領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磚房的西邊第四個小門。我今生第一次來老師的住處:天啊,原來是如此整潔的一間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這更乾淨的地方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架,還有一個不大的辦公桌——我特別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風琴;床上的被子疊得整齊極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裡有陣陣香味兒: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黃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漿洗掉。因為要換衣服,我要在一道布簾後邊待一會兒;還因為要烘乾衣服,我只得在這兒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來飯讓我一起吃。這是我一生中所能記起的最好的一餐飯。我的目光長時間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們家東籬下也有一叢金黃色的菊花。

第二天上學,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幾枝,小心地藏在書包裡。我比平時更早地來到了學校……她看到那一大束菊花,眼睛裡立刻有什麼歡快地跳動了一下。

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注意到,老師像我一樣,常常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總要隨著她移動。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覺就待了下去。我在這兒發現了一本相簿,於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簿裡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的樣子很嚴肅,她告訴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還在相簿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位軍人,年輕英俊,但不知為什麼,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正在我端量他時,她就把相簿取走了。

他是誰?我覺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個人,立刻就有點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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