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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父親的歸來,使我們走入了更加無法忍受的日子。因為父親,也因為老師的消失,上學是不可能了。最後,為了一線生路,更為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我不得不匆匆逃離。從此,流浪他鄉的日子就開始了……

在路上,在孤苦一人的時刻,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要頻頻回望。就像仍然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游玩似的,無論走多麼遠,都忍不住要回頭去找那棵大李子樹的梢頭。可是我後來越走越遠,終於再也望不到它了。不過我走在路上,總能感到一雙目光在背後遙遙注視,我知道,那是大李子樹在目送我的遠行啊。

旅途上,每到了午夜會倍加思念媽媽和外祖母,可是天一亮依舊要奔向陌生的遠方。我真的走向了難以返回的遠方了。三十年後的今天,每當回想往昔,讓我最為感激的就是那個夜晚,是我在疲憊的奔波中接受的那一聲召喚——那一聲聲莫名而清晰的召喚對我來說至今還是一個謎。

那是媽媽去世前的一段日子。當時她在那個小茅屋裡已經病危,可是我卻仍舊一無所知地行走在大山裡。有一天半夜,我剛剛找了個懸石下面的草窩宿了,正似睡未睡呢,突然有什麼聲音驚了我一下,讓我一個骨碌爬起來。一顆心怦怦亂跳,滿身都是冷汗,一陣驚懼像波浪般逼過來。我大氣不出地呆坐著,只用心傾聽著夜聲,捕捉剛才傳過來的那種聲音。

北風裡好像隱隱傳來了慟哭,而且一陣大似一陣。

這其中有揪心的什麼夾雜其中……我聽著聽著,天哪,我聽到了媽媽的呼喚!是的,確定無疑,就是她的聲音,儘管已經極其微弱:“我的孩子,你回呀,快回呀……”

我不顧一切地一躥而起,抓住背囊往後背上一掄,一腳就跨進了夜色裡……

我奔跑不息,一直向著北方。一路都聽見嗚嗚的哭聲……我恍惚看到小茅屋已被人團團圍住,深棕色的屋頂在悲慟中晃動起來。呼喚一陣比一陣急促。我心中有個催促:快跑,快跑啊,因為眼看就來不及了。“我的孩子,快回呀,回呀……”

跑啊跑啊,媽媽等我,媽媽等我啊。跑啊跑啊,我終於在黎明時分踏上了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鞋子脫落了,荊棘刺破了我的腳,腳背上的靜脈血管在呻吟,血一滴滴淌出來。我只管低頭往前,躲避著大李子樹責備的目光。

嗚嗚的哭聲越來越響。媽媽!我覺得自己在迎著她張開的手臂撲過去。我看見了大李子樹,看見外祖母在大李子樹下焦急地遙望,頂著一頭白髮——她不是已經去世了嗎?她為什麼又坐在了這兒?

就在看到大李子樹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趕回來送媽媽的。

一腳踏進院門,哭聲驟停。幾個人閃開一條路,讓這個滿臉蒼黑的、惟一的兒子跨進茅屋。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知是慶幸還是責怪:“你來晚了,你,什麼都晚了……”

這是媽媽惟一的鄰居老駱,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我。他已經站在門口,像是預先知道了什麼似的,憤憤地站在那兒等我。我的腿軟下來,不得不扶住門框。

“按規矩辦吧,先買一些黃紙、香。要扎紙人紙馬。要做一些元寶……”老駱的老伴已經出不來了,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在屋裡指使老駱,為母親安排後事。

我把眼淚全灑在路上了,這會兒在母親床邊竟然一滴眼淚也流不出。媽媽,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把臉伏上。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身上披了一件衣服,這時候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了。即將臨盆的達子嫂站在旁邊。大李子樹哭了一夜,它泣哭的聲音除了我誰也聽不懂。風冰涼冰涼吹透了茅屋。我一刻也不能離開,一刻也不願離開——我害怕在這片孤獨的原野上,只讓媽媽一個人安睡。

她因孤獨而死。當年她親手把我送走,從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從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來,盼我踏上那條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樹哭了一夜。黎明時分我走出來,一眼看見大李子樹低著頭,身邊坐著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靈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時我才明白:她是來領媽媽的,時候到了,她要領走這個獨守茅屋的女兒:現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樁。她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來領自己的孩子,日後你的媽媽也會來領你的……”這是我聽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話,是她摻在風中的聲音,然而非常清晰。

老駱跑來跑去。他聽妻子的話,固執地要按照當地葬儀來落實一個個事項,特別看重紙錢。我忍不住告訴老駱:不必了,媽媽苦寒一生,她花不慣那麼多錢,就讓她這樣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好。“這對受苦受難的人哪,到地下去會合吧,”老駱抹著眼睛。我知道他在說父親,掃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該回這麼晚,”我彷彿看到外祖母從大李子樹下站起,開始發出責備。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訴外祖母自己怎樣跨過千山萬水,路實在太遠了;告訴她,我深夜聽見了北風裡的呼喊,馬上就踏著荊棘叢生的小路而來……

<h5>2</h5>

那場飛奔至今還在眼前,彷彿只一閃就過去了這麼久,彷彿昨天剛剛送走了母親。那一次,送別母親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這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一個經歷。

那天,鄰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親,我該找鄰居告別了:老駱轉悲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樂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個孩子後來夭折了。他們再也沒能生另一個孩子。

當我再次歸來時,看到的是他們收養的駱明。

就像有一個宿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似的,每當秋天來臨,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頻繁地來往於城市和故地之間,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每一次歸來都是因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夢想。是的,對於我來說,小果園就像一個永久的謎、一個關於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節點、一個真實的存在和象徵、一個通向過去的入口和出口。經過了上一個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許多年來一直懸著一顆心,既不能遺忘也不能擁有、不能親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生命深處愈加充滿了惦念和嚮往。

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裡唸叨的是達子嫂的話:“大兄弟,你該來家裡住啊,這裡就是你的家啊!”於是我真的盤算住在他們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一定會給他們一個驚喜。下車後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園——就像當年的那個孩子放學回家一樣,我也是沿著灌木叢中的那條小路翻過沙崗的。當我站在那兒擦著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樹、樹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時,心裡立刻湧過一陣無法言喻的激動。

進了小果園,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棵大山楂樹的枝椏上,一隻藍點頦奇怪地瞅著我。多麼靜啊,靜得令人生疑。沒有護園狗的叫聲,也沒有雞鴨吵鬧,一切聲息都沒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發現:門板上掛了一把大鎖。我坐下來等待,心想再有一會兒駱明就該放學回家了。

直到太陽落山,小果園裡還是沒有一個人影。

我只得像上一次那樣,住到了園藝場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又來到了小果園,結果還是空無一人。多麼奇怪,僅僅是一年後的秋天,這裡的一切好像都變了。人哪去了呢?我不得不向園藝場的人打聽老駱,他們聽了上上下下打量我,支支吾吾的。我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你來晚了孩子,你來晚了……”耳畔好像又響起了老駱當年的那聲責備。我猶豫著,本想待一切安排停當的時候再去看肖瀟,可這時再也等不下了。

我去了肖瀟的那間小屋,她也不在。

第二天等到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訊息!招待所的服務員見我心急火燎到處找著老駱,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告訴:“老駱啊,他們家出事了!駱明前幾天剛剛……”“你是說駱明?”“就是駱明,他們只這一個孩子,那天突然肚子絞痛,送到醫院給耽擱了……”

我蒙在了那兒,直瞪瞪地看著她。後來我不知怎麼就出了門,只顧匆匆向前,一口氣闖到了小果園裡。小泥屋的門上還是掛了一把大鎖……像要證實一個荒謬的訊息似的,剩下的半天我一直待在泥屋跟前。

那扇門一直關著。我在樹下走著,有時長久地倚在那兒。面對一個如同死去的秋天,好像真正的故園已經隨著那個孩子失去。但我仍舊努力地從這片小果園裡嗅著昨日氣息。我奔跑的足跡早就被陽光擦掉了,可生命中有些東西還是抹不掉的。我今天才發現這片園子是這麼小、這麼小。園子的西邊還是那一排茁壯的洋槐,北面還是沙崗,沙崗下還是埋到半截的梨樹和桃樹。那棵大山楂樹死後補栽的一棵小山楂樹,如今已經長得很高很高。南邊就是那棵紅李子樹,東邊是長流不息的水渠,渠邊有高大的杏樹。大李子樹就在這座泥屋旁,樹下仍舊是那口磚井……一切都沒有改變——要尋找當年茅屋的舊址也很容易,因為從大樹的方位即可判斷——它就在西南方不遠處。

我如此切近地看著這片小果園,兩手揪緊了它的昨天和今天。眼前這僅有的一戶人家多麼孤單,好像是他們把原來小茅屋中的人替換下來一樣。同樣的,他們也給小果園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一對護園人為這片小小的園林費盡心思,盡心盡力,瞧衰老的樹木被更新,殘破的土埂被重砌,一切都井井有條;而他們自己卻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四十多歲才收養了一個孩子。不過令其大喜過望的是,這個孩子長了蘋果似的紅紅的圓臉,大眼睛,手裡總拿著一隻蘋果;他到果園外邊玩時,人們問他是哪裡的孩子啊?他就答:“俺是小蘋果園的。”於是人們都叫他“小蘋果孩”。這孩子太好了,似乎不該這一對老實巴交的護園人擁有似的,他如此伶俐如此漂亮,簡直是一片園林的精靈化成的。他從來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兩個護園人的命,成了他們全部的幸福和希望……

突然小泥屋後面的灌木叢中有踏動的聲音,我立刻喊了一句:“老駱……”

沒有回應,但那聲音更大了。停了一瞬,竟然有人在灌木叢中嚎叫起來。

這聲音粗糲嚇人。我想退開一步,可又站住了。那人喊著,噼噼啪啪踩斷了灌木枝條走出來,漸漸走近了我:一個衣衫不整的人,滿臉都是塵土。我對這種人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流浪漢。

我盯視著他,剛要搭話,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做出一個奇怪的動作。我馬上明白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漢,而是一個瘋子。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就轉過臉,一直向著小泥屋撲來。

他趴在小窗上往裡看,然後使勁擂起了門板,一邊擂一邊呼叫。我看見他的背兜裡有幾塊發黴的玉米餅和瓜幹。擂了一會兒,他大概失望了,轉過身,又像咕噥又像吟唱,急急走著,再次隱入了林子裡。可也只是一會兒,遠處又傳來了他尖厲的呼喊,那喊聲使人心驚肉跳——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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