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在懸崖上,鹿眼,張煒,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h5>1</h5>

藍珂從招待所門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過,當然是去找他的場醫朋友。他偶爾也來我這裡待一會兒,總抱怨說:“他這個人!他這個人!”我想他們算是一對特殊的朋友,連結他們的主要是那些電子魔器。他們,還有廖若包學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無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會上岸。他們時刻準備興奮、痛苦、癲狂、沮喪、絕望,還有無法言說的歡樂。“這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資源,你進入了,連線了,你就成了一個共享者。當然,你也是一個節點——小小的、小小的、微塵一樣的節點。”這是當年城裡那位電腦朋友的話,當時他正預言不久的將來——那時因特網就會建立起來,那個時候我們就將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於現在的世界上。就因為對這一天的憧憬,他有許多時間是兩眼焦紅的:“到了那時候,你想想會是怎樣的情形吧!”所以我現在完全能理解藍珂和場醫他們的狀態:急於走進未來,而且已經急不可耐。

場醫終於又出現了。這一次他神情特異,對我說:“你以為我去了哪兒?我是到那個公司應聘去了。”

“哪個公司?”

“當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個公司!”

又是“得耳”!我問:“他請你了?”

“他是董事長,已經不太問事,如今一切都由下邊一個姓蘇的總管在辦。姓潘的主任來過,他是代表蘇老總的。如今任何一個公司只要幹大了,沒有自己龐大的電子系統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們也知道在這個時代該玩什麼。以前他們有幾個錄影廳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鬧而已。而一個大公司發展到今天的規模,就要準備迎接自己的未來,那時要有更發達的神經系統,有千里眼順風耳……你瞧我在魯班門前掄起了斧頭。”我問他要改行了?他搖頭:“不不,兼個職而已。現在的人三職四職都有的,這樣的用人方式對甲方乙方都好。我場裡的這個差事還不能丟。”他說到藍珂,認為對方也應該到那個公司去找個事兒乾乾。“做公司醫生嗎?”“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醫療諮詢,還可以為我打打下手什麼的。反正他這樣的人算是‘複合型人材’。”場醫得意地笑了。

他這一會兒談得興奮,最後問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還沒等我問是什麼小屋,他已經在前邊帶路了。他的步伐裡透著許多醉意,彷彿這失蹤的一些天裡一直泡在酒裡似的。他一邊走一邊咕噥:“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會想著你,人在關鍵時候總是想著朋友啊,可是我們……藍珂這小子,我不在他老來;我回來了,他又不來……”在醫療室隔壁有幾間小屋,看模樣並不起眼,可是進去之後才讓人大吃一驚。原來這些小屋是後來加蓋的,它們與後面的高牆之間原來有好幾米寬的空地,這會兒都被連線起來,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這裡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我得讓你開開眼了,你不要說我整天像個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窩。”他的得意比剛才那會兒又增加了許多,一邊說一邊比比畫畫。我發現屋子裡光線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開燈。老天,這裡真像一個魔洞,亂到了極點,到處是小桌子,上面擺滿了電器,桌上散放著一些錄影帶之類的東西。再往裡走又是電視機和投影機什麼的,還有一些沒法辨認的各色物器。他轉臉看我時,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有些紅腫。他咕噥說:“我老婆最厭棄的就是這裡,她覺得我把家裡的一點錢都拿來揮霍了。可男人嘛,總得有點愛好嘛,我這輩子不賭不嫖,也算得上是個好男人了吧。”說著在一個黑乎乎的蒙了布的東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樣就像一個了不起的魔術師一樣,笑眯眯地揭開了大布:露出了一個有許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個格子中都塞了裸露著電路板的器具、一些誰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藝兒。他笑笑:“這裡有我全部的寶藏。”“這個架子上?”“不,我是說在我的這個窩裡。在這裡你想看什麼、瞭解什麼?想過眼癮還是耳癮?是文字還是圖片?是三級片還是什麼別的古怪魔幻?你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情,我這裡都發生了、記錄了,要問它們來自哪裡嗎?來自全世界!是整整一個地球村的秘密——誰知道呢,也許還有個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進來的一點私貨哩,這些真的很難講的。不過它們這會兒都成了我的財富,而且每個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幾何級數增加。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個事實——行了,閒話少說,咱們得來點兒實的了。”他說著擺弄幾下,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驟然響起,他趕緊把它調小。前邊的一塊銀幕上出現了影象,它們變幻抖動,內容亂七八糟,而且切換得飛快。我相信這是用影象堆砌的夢囈,是藏在無數角落裡的幽靈集合起來的狂舞,它們在放肆叫囂。他在一邊按動一些按鈕,口中唸唸有詞,一雙手莫名地亂抖。我想盡快讓其結束,想把他拉到光線好一點的地方。

“我比你們大城市的那些傢伙起手更早。我已經超音速了,他們還在地上爬呢。真的,當然這不包括你城裡最頂尖的高手朋友。不過他們當中有的後來也不太迷戀這個了。我存下的東西夠你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看和聽,這樣整整花上兩輩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當然信。不過這有什麼用呢?”

他笑了:“有人問一個富可敵國的傢伙,問他攥住那些財富有什麼用。是啊,有什麼用呢?他一時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不過我只知道擁有它,並且還要繼續擁有,這成了一個習慣,就像喘氣一樣,已經停不下來了。”

這個比喻真是絕了:一種貪婪和慾望變成了一種慣性、一種須臾不能離開的要命的需求。

<h5>2</h5>

我長時間恐懼地看著場醫的這個洞穴。他卻一直在詭秘地笑,不時地瞟我一眼。我們倆來到光線好一點的地方,他為我倒了一杯濃濃的咖啡。我這時才發現這裡從液體到固體,大都是舶來品:桌上是沒抽過的洋菸、一兩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裡那些傢伙是怎麼玩的,一定會嚇一跳。我和他們不一樣,藍珂也不一樣。他們那些傢伙能輕而易舉地、直接繞開障礙,找到一大把最嚇人的東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麼‘超級酒吧’,然後再提供各種超一流服務——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連外地的大老闆,那些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都時不時光顧。老會員一個個穿了揹帶褲子,坐飛機來的,一待就是一個月。公司遊樂場主要是掙他們的錢……”他說說停停,像在抖摟一些絕對的秘密。其實他說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聞。不過他還是說出了一些令我震驚的東西。

“外人不會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服務,不知道什麼才叫‘超一流’。他們圍繞著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個‘關係網’,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別想進去。他們有自己的應召女郎、各種男士,還提供特別保健,主要的一絕是有‘小耍物’——知道什麼叫‘小耍物’嗎?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紀真的太小,鬼知道他們怎麼找了來。那些惡棍,我是指人世間的一些超級惡棍,他們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有了幾個錢就幹傷天害理的事。其實這些會員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主顧,他們只能到第三世界來蹭點樂子,他們的錢拿到拉斯韋加斯去,要享受這樣的服務,還不夠一兩夜的開銷呢。說到底,他們在那一堆裡還只算個窮光蛋。可是他們就敢到我們這兒來,穿著揹帶褲子臭酸臭美當什麼‘會員’,糟蹋一些可憐的窮人的孩子。有時候我想起了這些,真想用剛剛從糞池裡拔出來的糞叉直接插進他們的肚子裡去!就是這樣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說了,我說出來自己生氣你也生氣,說不定還要把你嚇壞……我不說了。”他咬著牙關,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這個時候才顯出了特別的可愛。我說:“不,你說吧,我不會嚇壞,也不會跟其他人亂說。”

他的手顫顫抖抖去摸煙,摸到了又丟下。他根本不會吸菸。他端起給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會搞錯的,我敢說市立醫院就有人參與了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與公司的頭頭關係密切,主要是跟姓蘇的老總好。‘得耳’這人不壞,不過他管不了那麼多了,如今只專心做一個大慈善家了……醫院那些人為會員服務,也為公司頭頭服務……那些孩子是從外地招來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說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們的目標……”

“什麼?你是說——小男孩?”

“就是。那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是些變態狂,他們讓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們一起玩,從錄影機上看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再模仿著去做。最後給孩子們一些錢,或者乾脆就是塞給一把遊樂場的門票了事。孩子們拿了這些門票就糟了,什麼門都敢闖,結果是變得越來越邪門。有的在機器上玩殺人遊戲一天一夜不睡,最後殺紅了眼,出門就用刀子捅人。還有的在內部可視電話上約朋友,然後到約會地點去打伏擊,把對方的錢物洗劫一空。要知道這些小傢伙最大的才十七歲啊,這種案子一年裡就出了好幾起!有的家長髮現了孩子與公司的瓜葛,可是還沒等告發就被人家用錢糊住了嘴;錢不管事,就用威脅的辦法,結果事情全都給壓了下來……”

在這個洞穴裡,我突然覺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樣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聽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個個稚氣可愛的面孔從眼前劃過……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願廖若不在這些受害者之列。讓我在心底裡為他祈禱吧。

從場醫的老窩出來,我陷入了無法擺脫的悔恨與懼怕。連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壓迫又加在了身上……連續的失眠使我進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狀態:思維每天都在睡與不睡之間飛速遊走,有時會整夜地與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對談,而且所有談話都無頭無緒。我在睡夢中打聽一個個孩子的來路與去路——駱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們都安然無恙嗎?那個進了天國的孩子,該是我們的小蘋果孩吧?那下了地獄的,該是一些嗜血的惡魔吧?我詛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詛咒那些從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在這可怕的長夜裡,有一個人的影子總也擺脫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這個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寧。她的氣息和聲音從此環繞不去,彷彿時時刻刻都在與我長談、詢問、糾纏……

她就是女醫師。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溫潤的夜色裡,睜大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她坐在一片虛無裡,像個美麗的女妖。她的潔淨和美麗,連濃濃的夜色都無法掩蓋……我在夢中與之交談,彼此思路清晰,對答如流。

你白皙的面板下流動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血液?是的,今夜我聽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懼;我們在這裡相互注視著,期待著;一切早已結束,我們已經不需要尋找過去,當然也沒有理由追問隱私:我將不再提到那個院長……可心底的拗氣使我一次次違背諾言,因為我不願放棄探索一顆心靈,這就是可惡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過去、今天和未來;還有,它是怎樣改變的……

她的低語像緩緩流水:是的,我讓你受驚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樣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們。他們的目光、一個眼神,都逃不脫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們了。是那個頭髮短短的、兇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從很早就要毀壞我,我告訴過你。那時他常常藏在樹叢中模仿布穀鳥的叫聲,我怕這種聲音,怕極了,戰戰兢兢。陽光下,我覺得被剝得赤條條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點我。那時我沒法兒去見父母,我想躲開他們,永遠躲開他們;我也不願看到奶奶,我最好做個一輩子生活在灌木叢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覺得自己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兒,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幾十天……所有人都認為我失蹤了、死了。那些日子裡,我只靠一個人供給食物和水,養活我,他就是那個把我推到深淵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時他身邊的一幫人一個比一個兇。他們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頭髮、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給我帶來了嶄新的衣服、食物,餵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裡。我依著他又恨著他;我多麼想念那個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沒有一點辦法。我和這個豹子過的是一種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盡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給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變了,赤著腳奔跑,變成了一個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個秋天,天還不怎麼冷,無數的野花漿果、撲稜稜的飛鳥和我做伴;再也沒有什麼來傷害我,因為有一隻兇猛的豹子保護我呢,把我咬得渾身溼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麼危險來臨,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叢裡飛跑。他發誓要讓我生下一窩小豹崽來。我長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強,喝著雨水,渾身都散發出一股野獸的氣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點上火,烤熟了給我吃。我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隻母豹。深夜裡我們倆從灌木叢中逃出,四肢伏地發出野嚎,四周都響起這種聲音,滿灘的野物都跟上叫。我們成了一公一母兩隻野豹,有獵人背上槍到處找——獵人當中就有我的父母,他們從鎮上急急趕來。我從灌木叢見過他們,真想跑過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體,身上到處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說它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發出一聲喊叫,它就會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從身邊走過。他們快急死了,媽媽哭得兩眼紅腫。到後來我知道他們絕望了,以為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女兒了。老師也讓同學們到處找,他們進了林子一聲連一聲喊。秋天,青紗帳遮天蔽日,他們哪裡找得到?野豹用嘴叼著我跑,困了就摟緊了睡一會兒,餓了就出去打一點野食。這樣日子久了,我再也離不開野豹了,依戀它呼喊它,說回來呀,回來呀野豹,回來咬我呀,把我咬得鮮血淋淋吧!它每次回來都帶了吃食,讓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過去,冬天來臨前,我終於懷上了小豹崽兒。我覺得肚子裡一天到晚裝著兩個小豹崽兒,它們長啊,長啊,生下來一定毛茸茸的,又可愛又招人恨。怎麼辦?有了這些小崽兒我就真的變成了一隻母豹。我可不能餵養我的小崽兒。我在河裡游泳,爬到樹上往下跳,想讓這些小崽兒都死在胎裡。我用手打它們,捶它們。冬天來臨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兒過早地產下了。我發燒,一口飯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樹林裡打滾,喊叫,到後來那個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來了獵人——那是他的同夥,他們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氣送到了鎮上。我就這樣見到了父母。他們追問我,我一聲不吭。我永遠不會告訴那個野豹的名字。我們在林子裡過了一段生死難捨的日子,這使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野獸是怎麼生活的,也讓我學會了像野獸一樣過日子……

我在她的傾訴聲中緊咬牙關。我想說:我恨你,母豹。我說:你真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野獸,不過你畢竟是一隻母獸,還有一點母性的慈愛。你的眼睛,你的睫毛,還透出一點兒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顆野獸的心,它冰涼冰涼,沒有一絲熱氣。我相信任何一個軀體都不敢捱上這顆心。我不願詢問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誰在一隻母獸的懷抱裡都沒法兒活得安寧。他們會在你尖銳的牙齒面前昏死過去——你那可憐巴巴的家裡人,我不知道他們和你在一起怎樣度日……

她接下去的敘說嗓子低啞:我的父母想把我從一隻野獸變成一個人,想得多美!他們不知道一個野獸要變成人有多麼難——他們第一天就給我梳理了頭髮,讓我洗了個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給我描了眼眉,臉上撲了粉搽了胭脂——因為我臉上已經沒有了一點兒血色。他們還想把我變成一個挺好的姑娘。他們錯了,我已經偷偷生過兩個小豹崽兒,體形在飛快變化,臀部變寬,腿越來越粗;到後來我有點兒發胖——那時還不足二十歲。我的眼神已經有點兒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潑辣。我用這種眼神看著媽媽、爸爸,能讓媽媽嚇得哭起來。他們一有工夫就問那人是誰?是誰?我再也得不到安寧。吃飯時他們問,我扔下飯碗就跑。他們一直詢問那個人,我說我要死了。後來他們再也不問了。可他們就是不能遵守諾言,沒有辦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鑽在一個草垛子裡熬過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來,隨便到野地裡找一點吃物。就在那時,我打心裡懷念起做野獸的那些日子:多麼自由自在,多麼好啊!我一陣陣想念那隻豹子,就連夜跑去找它。我這一輩子也沒法兒忘記,那是一個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著腳。跑到半路我就脫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條束起來。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窩。它一下跳出來,二話不說就騎在了我的身上,一張嘴就咬住我的脖子。它咬我,往狠裡打我;我撫摸它,告訴他自己永遠是頭母豹。我們這一對野物在當天就逃進了灌木叢。就這樣,我第二次變成了野物。可惜這一回沒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綁起來送到了父母那兒。我真的要死了,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死了……

我盯住她,發出一聲冷冷回應:其實你已經死了。沒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無聲無息,從人群裡消逝。這裡再也沒有你的聲音。人們到那所果園子弟小學去詢問,到灌木叢中去詢問,到處都沒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從此再也沒有你——沒有當年那個菲菲了!

她點頭,眼睫低垂:沒有了,真的到處沒有我的音訊。我被關進了一間小屋,每天有人送飯給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問他們,沒人回答。不知被關了多久,一年、兩年……我瘋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就這樣,我瞪著一雙眼睛,依靠太陽的落與升計算時間。我記住在這裡度過了六百多天,可後來又記成九百多天……我什麼也不記得,不記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親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於是被人從棺材裡放出來——我被埋葬了好久……後來是我的親戚把我送到一個醫院,讓我在那兒接受治療。一年之後,我的病好了一點,又被送到了一所學校。在學校裡我回憶著過去,一點一點回憶,驚訝得不知所措。假期回來找我的父母,覺得到處一片陌生——我像來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記得那頭豹子——我的那隻野獸!有人告訴我,當我被關進活棺材的時候,他被族裡的人——就是我們本家的人,打斷了一條腿。這是真的,這是治保會的人說的。又過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殺了。

我全身戰慄,一聲不吭聽下去。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著我的豹子,我記得它剪得短短的頭髮,渾身汗漉漉的皮毛……它的皮毛髮散發出一股羶味,那是野物們共同的氣味。我滿眼裡都是荒野,我鼻孔裡,耳朵裡,除了它的嚎叫就是它的氣味兒。“豹子!豹子!”我喊著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掛上了聽診器,就成了一個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沒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喚著那頭豹子。我一個人跑到叢林裡尋找,喊著我的豹子……

我告訴她:你已經完全忘記了另一個人——他逃進了南山。他曾發瘋地找過你。他從來也沒有想到你會變成一隻母豹。但現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復活。

她抬起頭:是的,永遠也不會復活了。昨天離我太遠了。不過那個人還時不時地在我眼前晃動,我還沒有徹底忘記。可是我已經不能與他接近,因為他是人,我是野獸。他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我害怕會因為飢餓、因為出於野獸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過去了,他終於沒有回來。我心裡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懷念的只是我的同類:一隻真正的野獸,不過他投井自殺了——人們從井裡找到他的屍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灘上。不過沒有立碑,也沒有做記號,連我也找不到那隻豹子的墳了。我跑到沙灘上,在月亮地裡走啊,走啊,就穿著我的白衣服——那些獵人或趕路人看到墳場裡有一個白影子走來走去,嚇得尖聲大叫。這時我就在墳場上跳起來,讓他們嚇得沒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在冰涼的夜晚我一口氣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著,就把他咬起來。他像我的一個獵物,可憐極了。孩子睡在一邊,那是我和他的一個小崽兒,我把他抱起來親,給他餵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為我在故意逗他,覺得我的幽默由來已久。我摸著他的黑胡碴,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個好人,一個被我糟蹋了的、隨便驅使的僕人,一個早晚會讓我遭到報應的人。他好得完美無缺。他真是一個好人。他像你一樣……

我嚴厲地搖頭:不,你錯了,如果是我,就會對你做出懲罰;我永遠不會和一隻母獸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時間,不會和一隻渾身羶氣的母獸睡在一起。

她看著我,似乎在說:我是一隻母獸,可我也有過人的溫柔。我會用我的乳房去餵養你,滋潤你乾渴的喉嚨。你已經在旅途中焦渴難忍,我會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澆灌你。誰都沒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營養,這就是野物與人的區別。多少人想喝這乳汁,饞得雙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個老院長,真的。不用說他也有那樣一雙目光;你也不要提韓立——那個可惡的假斯文,那個戴了一副金絲眼鏡的、人面獸心的傢伙。當然他也有如願以償的時候,可是他要為這個付出代價。我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而他們卻有了一輩子難以贖回的罪孽。我會報復,我是一隻野獸,我什麼都不怕。我經歷了一切,什麼也不怕。等他們明白過來就晚了,我總有一天會把他們撕碎,撕得粉碎。我不會憐憫他們。我的牙齒是尖的,我是一隻母獸!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隻母獸,你使我嚇得渾身顫抖……我要逃離你,逃離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這個夜晚逃走還來不來得及、你能否追趕、能否撕咬……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開——因為我不會撕咬。我知道你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我不會撕咬你。但是當你奔跑時我就會跟上,那時說不定又有了野性,說不定又會撕咬——你最好就這麼躺著,安安靜靜地躺著。最好的辦法是:你把我從獸群裡領回吧!你把我贖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我躲閃: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觸控我——我害怕野獸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嘴角顫抖:你過分擔心了!這不是野獸的爪子——你看它多麼溫熱和柔軟……

我說:我害怕,我害怕!儘管你沒有伸出那樣的爪子,可我還是感到了威脅。我要離開,我身上發抖。

她站起:親愛的不要走,不要走。親愛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隻搖尾乞憐的野物,它渾身哆嗦,它已經迷途……它又飢餓又悔恨——它奔走了這麼久,要尋找一個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夠解救它的人,一個可以把它從獸群裡搭救出來的恩人。請你奉獻出一點點的善良吧,這對於它就是無邊的恩賜……

我身上打顫:你誤解了,我沒有那樣的力量,我也是一個四處流浪的人。請你走開吧,請你寬恕吧——我不會打擾你,你也別再打擾我。

她伸出手:親愛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們那時——啊,那時!那時!那時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我問自己:這是誰在呼救?這是一隻母獸的聲音嗎?在我聽來它是那樣新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個可愛的孩子也發出了類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時呢?那時你在哪裡?

她號啕大哭:親愛的你不要、不要……我雖然是一隻母獸,可我還沒有那麼殘忍——最兇殘的野獸都在我的身邊,一片藍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獵物。它們想把我吃掉……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結婚之後我終於吃飽了

百戶千燈

神武戰王

張牧之

視野之外

柳明澈

趕海釣魚,熱忱生活

情緒週期

早安,總統大人!

南音音

哥哥,你好壞!

熱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