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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熾亮的碘鎢燈下,有一種金屬聲在腦海裡鳴響,然後就是無數針尖觸向面板的感覺。時間一分一分熬下來,難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關尋求自己的黑夜,閉上眼睛、抱住頭顱。可無論怎樣都無濟於事。後來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兩眼迷茫……我從中看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漸漸閃過眼鏡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視黑夜。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卻掮著背囊走過了那麼遠的路。一杯濁酒,一個長夜,一對摯友——我在這樣的時刻才明白他對我有多麼重要。是的,他也許說得對,一個真正的失戀者是無所畏懼的。我現在閉上眼睛,腦海裡還能清晰地出現那個女演員,她的音容笑貌。無法忘記,不僅是小白,還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對小白提出一個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見見她。對方搖頭。我一直以為他們之間還能經常或偶爾見面。也許我太天真了,也許這根本就是無須去想的一個問題。反正我迷茫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連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憤怒都在那些夜晚達到了一個頂點,為了這位不幸的朋友,也為了說不清的許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為不能放棄卻也無可奈何的愛而痛苦焦灼,在心靈深處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個失戀者。”這就是他對我的一個奇怪的印象和結論。

我搖頭,但並沒有矢口否認。我只是搖頭。面對一個無所不談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飾什麼,而是不知怎樣回答。我在那個夜晚沒有睡好,回憶的潮水一次次將我淹沒。大約是凌晨兩點左右,小白坐了起來,他發覺我沒有睡。他問:“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經徹底放棄了這裡嗎?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準備回來了,這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絕望了,灰心了,最後不得不放棄,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來了,這倒出乎我們的預料……”

“你聽柺子四哥他們說了什麼?”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斷。你在這兒折騰得太久了,可以說流盡了最後的一滴汗,各種嘗試都做過了,結局不過是這樣。可是你又回來了,我一直想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來就是想和我們——和老健這些村裡人好好幹一場?”

當然不是。但我聽著,沒有回答。他問得太具體了,而我回來的目的卻遠沒有那麼直接——甚至沒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沒有一個清晰的選擇。但我又不能否認,因為我無法否認。這多少也是事實。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

“你的絕望和憤怒淤積得太多了,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任何一個失戀者都需要。這一點我和你完全一樣。”

我想從頭,從離開、從回城的那一刻談起,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說得明白。像任何一箇中年人一樣,我已經不願觸及自己的隱私,哪怕是面對一個儘可以敞開心扉的人;不是擔心和懼怕什麼,而是其他,是一種特別的忠誠和愛戀——需要如此吧。小白對我談起的算是隱私嗎?也許不算。因為他與那個女演員分手的故事、掠奪與傷害的故事,並非秘密。我聲音沉沉地說道:

“不,我最初也許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個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個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終也沒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樣,開始了四處遊蕩。”

小白等我說下去。因為我長時間沒有說什麼,他就自語起來:“我們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樣,他找不到她,也就一個人走下去了——現在誰也不知他在哪裡。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無聲。是的,武早已經痴迷了,他因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進了精神病院,再後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逝了。這是一個讓人無比痛憐的男人,一個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而絕望發瘋的人。因此,在這個囚禁的夜晚,我真想問一句小白:

“你說老健和老冬子,還有葦子,這些村裡人是不是失戀者呢?”

可惜這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無法討論,也無法聽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讓我替你回答吧,也許你的答案與我完全相同。這個夜晚我要說的是:他們也是一樣,都是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了!他們的心愛不是別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輩輩廝守的這片土地。這種愛到底有多深,我們完全可以說感同身受,因為我們也這樣愛過、這樣愛著——她不過是化為了一個具體的人——是這樣而已。

是的,老健一夥,村子裡的人,都絕望發瘋了。

這個世界要依據它的法律審判他們,可是卻沒有對一次徹底的毀滅做出賠償。由於賠償的數額太大太大了,這個世界賠不起,於是只有採用一種最卑劣同時也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審判貧苦的大眾。

當這個世界本身接受審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毀滅——與所有生命一起毀滅。

“你是怎樣決定回到這片平原上的呢?”那個夜晚,小白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執著的、具體的問題上了。

我回憶著:“因為我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最後簡直連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須回來。就這樣,我回來了。”

“起因呢?總會有一個起因吧?你跟我說過,因為找一個女人……”

“是的,找一個女人。這個人失蹤了,她許久都不見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

小白的頭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蹤與你有關,或者說,你對她的失蹤負有責任——可不可以這樣說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如實說——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回答模稜兩可。行啊,那就這樣說吧;我是說,你在外地不是因為掛念這片平原,不是因為你在這裡的事業,而是放心不下她,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來,是這樣吧?”

我真的無法回答是或不是。因為實際上——“實際上二者都有。準確點說是二者都有。”

“當然,你最終還是要回四哥他們的小茅屋來的,這是肯定的。我是說你離開的最初起因——你說過是因為要找一個女人才這樣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證明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失戀者,那麼好吧,我說‘是’,這總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實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這樣回答的。今夜你就從頭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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