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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梅子講述了這個故事,她說:“你看看人哪,窮啊餓啊,都餓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裡人如果憐惜他們,就不會嫌他們有這樣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聲。看來她不會憐惜他們。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個人沒有在大山裡奔波過,沒有為一口水一口飯乞求過,是不會真正懂得憐惜的,無論他(她)有多麼好的心腸。改變人的心靈不能指望一個動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寫在紙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島嶼。

<h5>3</h5>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經十七歲了,唇上有了一層細小的鬍鬚。老人臨走時留下的那個特殊的叮囑,讓我總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聲音在冬天的寒風裡越發響亮,走到哪裡它都追逐著我。接下去的故事我並沒有告訴別人,因為它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故事……一個大冷天,我在田邊地頭上尋找著那些玉米叢和高粱叢。這個冬天太冷了,那些莊稼秸稈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兒躲避嚴寒呢?我不得不去尋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蓋的日子裡,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處,渾身熱乎乎的,而外面卻是一片皚皚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樹下、在拉大網的海灘上,我那些可愛的夥伴們……那時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裡為了等待魚網上岸,就偷偷在漁鋪旁的舊帆底下過夜。一團團的蚊蟲圍攏著我們,我們摟抱著,感受一種奇異的愉悅……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間回憶往昔,心中充滿了渴望。我也許會做什麼壞事的。“我要做壞事啦。”我喊出了聲音。有一次也許喊得聲音大了些,被草垛外邊的人聽見了。當時黑洞洞的,麥草遮住了陽光,不知道天已經亮了。往常在這個時候我總是一下子鑽出垛子,儘快離開村落——可這一次我睡過了時間,正趕上這戶人家出來抱草,他們要開始生火做早飯了——她發現了垛子裡還有一個人!她伸手扒著麥草,我的眼前閃出一片陽光。於是我看見了一個穿得很單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臉色蠟黃,額頭鼓鼓,顯得整個頭顱十分沉重。她長了一雙細長眼睛,這眼睛不算大,可那時讓我覺得真美。我抬頭看著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諒、又像乞求她的友誼——萍水相逢,互不相識,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著,不知怎麼她把懷中的麥草丟下一些,這樣就重新堵住了那個洞口。

聽腳步聲遠去,知道她不緊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離開的這一會兒,我也該走了。可是不知怎麼我只想待在那兒。我忽發奇想,認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來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兒。早飯時間過了,肚子餓得咕嚕嚕響。從前一個夜晚我就沒有吃飯,這時候想,姑娘啊,我是為了你才在這裡捱餓呢,你這個傢伙啊!我並不需要什麼,我不會做壞事的,我也許只想和你說說話——我很久很久沒有和你這麼大的姑娘說幾句話了,總是和那些流浪漢在一起奔跑,有時一個人孤單單地找點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說,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姑娘了……

就這樣一遍遍想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又聽到了腳步聲!我有點害怕,也有點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這麼想著,渾身顫抖。腳步聲近了,然後是嘩嘩的撥麥草的聲音——抬起頭來:天哪,真的是她,手裡捧了半塊窩窩和一塊軟軟的、熱氣騰騰的煮地瓜。一陣巨大的感激湧上了心頭。我急切地伸出顫抖的手。我太餓了。那一塊滾燙的地瓜燙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麥草上。

“趁熱吃吧。”她小聲說。

我抓起一塊地瓜,忍著燙吞下去。我邊吃邊盯著她看,怕她這會兒走開。

可她還是轉過了身子。她一轉身,我看見了她長長的、綁了一根紅頭繩的辮子。“多粗的辮子。”那一會兒我在心裡說……她拐過牆角就不見了。我把這頓豐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溫暖。可是我多麼孤單。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單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擋嚴寒。可是這個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這輩子都不願離開。我鑽出草垛子,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竟然重新鑽了回去。我無望地等待著什麼。

吃中午飯的時候,她沒有來。我忍住了飢餓。

晚飯時分她又出來抱草。她扒了幾下,發現了我,立刻跺了一下腳:“怎麼,你還沒走呀?”我低下頭:“沒有。”她好像發火了:“怎麼?你還想讓我們養著你嗎?你是從哪來的?”

“你呀……我冷,我想多待一會兒。”

姑娘蹲下來。她想好好看看我。“你多大了?”她問。我說:“十七了。”她咕噥著:“一個小孩兒……”

可眼前的她顯得比我還要小。我那時候不知道貧困的生活可以影響一個姑娘的發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可能我也不像十七歲吧,不過我粗糙的面板、被寒風和反射著陽光的岩石弄得又犟又冷的目光,使我看上去遠大於實際年齡。

“那你就在這垛子裡待著吧,沒人管你!”

說完她一轉身走了。她粗粗的大辮子輕輕地拍著自己的後背,走了。不過我一點也沒覺得她可怕。我想她不會那樣壞的。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回來了,手裡拿了兩塊地瓜,一抬手拋進了洞子裡。

“你像一隻小狗一樣。”

她的語氣裡帶著親暱,可是讓我難過。我真的像一條狗,在冬天的荒野裡四處流竄、尋找吃食……我吃著地瓜,默不做聲。忍受屈辱和尋找友愛的念頭摻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咀嚼著熱乎乎的地瓜,在心裡默唸:可愛的姑娘啊,可愛的大姐姐,你就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吧。

也許我心裡的默叨被她聽見了,她後來真的留下來……我們說起話來,彼此相熟了,說得就多起來。原來她是這戶人家守寡的媳婦,男人早在開山出夫的時候死掉了。她要留在這裡侍候公婆,支撐這個家……

我在草垛子裡待了三天,最後不得不離開了。那是一個大清早,我接過了她拿出來的兩個糠窩窩和一塊紅薯。我把它們揣在貼身的地方,這樣食物就不會凍涼。我一直看著她,就這樣頻頻回頭,跑開了。

可待了不多日子,我又一次轉了回來。

第二次見面,我不知怎麼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渾身發抖。我不知咕咕噥噥說了些什麼。她不停地跺腳,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推得離她遠一些、再遠一些。

她說:“你懂什麼,你這個草娃!”

<h5>4</h5>

我那時什麼都不懂。二三十年過去了,當我回想起那一次經歷時,覺得自己真是可憐。那個苦命的、早早死去男人的女人,如今她在何方?後來我不知多少次,藉著來這片山地做地質勘察的機會,一次次尋找記憶當中的茅屋和那個草垛子——什麼都沒有了……隨著歲月的變遷,多少屋子在坍塌,即便是鋼筋水泥的建築也不能長久,連那些金光閃閃的寺廟也被焚燬了,何況是一處矮矮的茅屋呢?找不到過去的痕跡——而且當年離開時太小,也沒有一個地理座標,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昏頭昏腦地跑開了……

人哪,為什麼要回憶,為什麼要尋找,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感慨?友誼、愛情、貧困的生活,以及我在過去結識的一切,山巒、植物,為什麼有一天會一古腦兒壓向我?我把它們連綴成一個又一個故事講敘出來,也許會輕鬆許多。可是它們中的大部分只能珍存心中,裝在已經非常沉重的、像蝸殼似的大背囊裡。

向誰訴說?向誰傾吐?我已經走進中年,站在了回憶和言說的分水嶺上……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又一次準備歇息了。山鳥啾啾,一隻灰喜鵲在遠處發出呼喚,另一種不知名的鳥雀用細碎而婉轉的歌聲呼應它的同伴,歌唱著這即將來臨的月夜。眼前的沙子亮晶晶的,無比潔淨。不知為什麼,這片乾淨的沙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小男孩,但那不是我。最可愛的是人,是正在健康成長的人。當一個人胡碴變黑的時候,還能夠保持那種純潔可愛該多麼好。我們用什麼辦法來阻擋這生命的蛻變、這骯髒和汙濁的覆蓋?如果山野可以洗滌人的心靈,那我們就儘可能地把一切交給山野吧。在這個初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就像眼前潔白的沙子、像空中的星光一樣,透明閃亮,沒有一絲灰垢。惟有這一刻我才是潔淨的——就為了尋找這一寸光陰,我或許會走上千裡萬里。

月影下,我看著前面那個矮矮的山包:它包裹了一層黑黝黝的林木,我知道那是針葉松,還有長不高的黑松……突然,山包的那一面傳來了隱隱的歌唱——這歌聲粗咧咧低沉沉,我聽出來了,那是一個老人的歌唱。我知道山包那兒並沒有人家,那麼很可能就是一個流浪漢了。“一個老流浪漢。”我在心裡說。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路遇的那些沒有牙齒的老人,他們在寒風裡的笑與歌,他們奇奇怪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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