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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這兒的漫漫長夜。沒法安眠的長夜啊,既熟悉又陌生。也許我太珍惜這裡的夜晚、太鍾愛這裡的夜晚了,所以才不舍晝夜……而在許多年前,我在葡萄濃烈的香氣裡竟然能夠夜夜酣睡,做那麼多甜蜜的夢。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睡不著,到武早的房間裡解開背囊,取出一沓沓信件。這樣的夜晚正是展讀的時刻,傾談的時刻。我發現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急切——我想這位朋友在那一段時間裡,極有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到了這一沓沓紙頁之中。它讓我慌促地、急不可待地拆開來……

它們寫得規規矩矩,疊得整整齊齊。是的,這些文字都是寫給我和象蘭的。我一開始想小心挑揀以免誤讀,可後來才發現根本無法區別不同的收信人:它們混在了一塊兒,只胡亂在信封上標了些記號,有時內容與封皮上的記號又完全相反——其中的內容更是交錯混雜在一起。這再次提醒我它畢竟是一個神經錯亂的人寫下的……這些字跡沒頭沒尾,有時讓人莫名其妙,好像又把另一些人——完全不同的第三第四個收信人攪到了一塊兒。我讀下去漸漸發現,這是多麼大的一坨堆積!這裡面充滿了一個人面對無邊墨夜的呼號或呢喃……我讀著,思路給磨得發燙,有時難免要放一會兒,以壓抑著心中的什麼。這個瘋迷的釀酒師夜夜伏案,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充沛的精力——四哥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從來沒人見他好好睡過。他寫啊寫啊,有時握著拳頭在屋裡大聲朗讀,有時又偷偷摸摸地把它們藏在一個地方——先是將這些信件打捆,綁好後小心地放在那兒,最後又塞進背囊——他的神秘舉止讓柺子四哥夫婦感到了隱隱的不安——果然,不久之後他就失蹤了。

信的開頭奇怪地畫了一支雙筒獵槍……信中有的字跡大,有的字跡小;有的地方密密麻麻積成了一個疙瘩,有的地方卻缺苗斷壟,半張紙只寫了稀疏的幾行字。

……

不知道你和我誰更不務正業。當然……都是笑柄。兩種不同的瓶子裝酒。注意如下幾點:第一重視品種,美國不如歐洲,他們的酒之所以至今二流,主要是葡萄品種問題;第二重視土地,必須看準土壤;第三重視發酵技術;第四重視科學研究——請注意,巴斯德學院發酵室早從研究啤酒轉行了;第五重視裝置工藝,葡萄汁要用矽藻土過濾,以提高酒的穩定性。學吧,你知道我這人不太自信。我喝過最有名的酒,絕不含糊。那個小娘兒們——你知道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怎樣。我在德國巴門結交了一個艾克,這沒什麼不好。他到我們家來過。艾克哪樣都好,一雙小灰眼珠盯住象蘭。屬於“斗酒詩百篇”那一類,會寫詩,漢話說得一塌糊塗,跟酒叫“舅”,說什麼“葡萄舅”——我是他舅……艾克大概喝醉了,動手動腳。象蘭後來說:好色的鬼子即“色鬼”。不錯。“狐臭味兒頂我鼻子啦!”象蘭這樣嚷叫。艾克去過西西里島,那裡有一種極甜的酒,“西勒口士麝香葡萄酒”。奔它而去。象蘭說“西西里檸檬,西西里檸檬”,她只從書上知道這幾個字,甜甜的小嘴。你知道我是一股勁地對她好。而她,刻薄,無情無義!她說最好用一把剃刀給我剃個禿子。你看這是什麼話!在她眼裡我是儘可戲弄的。艾克教我怎樣整治。我做不來。艾克其實很邪惡也很厚道。真的有這種人,色鬼。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我是很中國化的。你若見過艾克那又黃又紅的鬍子就會喜歡。像落日的顏色。他離開的時候才告訴,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毛病。他還沒有講明白就登機走了。後來我們就沒再見面。很想這個傢伙。對付葡萄酒的破敗病,這傢伙會出一些好主意。可惜人走了。我不能飛到巴門。我想這個傢伙。我不想殺人,可是有人想殺我。誰?這傢伙露了餡,不用刀槍,慣用毒藥——小人一貫擅長毒藥。我呢?開殺戒必用雙筒獵槍。象蘭需負完全之責。這個小娘兒們,我寧可相信是從海底爬上來的一種水妖,美人魚,通身無鱗,水光溜滑,嗚呼怪哉!

……就在八月十五,滿月之夜,酒得了破敗病。綠色沉澱。喝一口混濁的酒吧。一切不成。我更喜歡柺子四哥的瓜幹烈酒,鎮頭兒豎起拇指。他有時會做淫穢動作。該讓你懷上孩子。後一代。艾克說過,瘋浪的女人所向無敵——“所向”哪裡?“敵”在何方?他沒有說……這幫鬼頭鬼腦、繫著領帶、會說“歐開”的可憐巴巴的小浪蟲、一幫頑皮青年、一幫專學洋人、動不動就喝咖啡吃阿司匹林的傢伙!就因為他們,我要倒一輩子血黴。老天爺就是這樣糟蹋一個人。你不回也好,你走吧。你該離開這個瘋魔之地。你看看這個半島,凡是好人都在遭罪。他們最後把我鎖在那裡。他們眼裡所有呆子木頭、石灰灌漿的傢伙,都是正常人。他們說瞪著兩眼半天轉不過神來就是“穩重”。偽裝。你還真以為他們有智慧,不敢招惹?其實只會拍馬屁。上司給一個笑臉,他們恣得一蹦三跳回家了,進門就摟著老婆親,還抱著孩子玩,說什麼“我的乖寶”……我可不那麼呆。你知道搗鼓葡萄酒這玩藝兒就像玩牌,不一定什麼時候摸到一張好牌,你得藏起來。

<h5>2</h5>

……我有一臺從東洋帶回來的錄音機。一個鬈毛小子老到我們家探頭探腦,剛開始還以為他在打錄音機的主意呢。他用手敲著那個錄音機說:我還以為是鐵的呢。他好像懂一點電器,一個勁誇它。一天我回家,發現那個錄音機沒了。象蘭把它送給了鬈毛。胳膊肘往外拐。那一天我端量象蘭,發現她兩眼賊亮。我如果把她的貓給了別人呢?貓是她的愛物。人各有志。有一天我彈了一下貓的鼻子,它皺著眉頭往後猛縮。象蘭火了: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它?讓它鼻子發酸!我說你也一樣!我彈她的鼻子。兩年未深吻,天下何曾有?

北海沙崗,大墳。裡面埋了一個英雄。我在墳前禱告,燒一爐香。他是我的菩薩。讓那個瘋浪女人回家吧。我還想多活幾年……那個女人把我割得鮮血淋淋,然後一跑了之。她和另一些人設下圈套,我就鑽入。我給關到了高牆後面。英雄氣短。林泉精神病院,穿白大褂戴口罩,搔過全身:這裡癢不癢?那裡癢不癢?一個女的,過來亂搔。我看她如果描上兩撇鬍子就像一個馬車伕。年紀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學權威,慢聲細語,十分和藹,問夜裡睡覺怎樣?大便小便?夜裡做夢?夢見什麼?我答:夢見一些花花綠綠的事兒,她笑。她說好孩子,好好睡吧,好好夢吧……她說的才是人話。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裡扭,奶子比膠東饅頭還大,以此嚇唬病人。她們捏著一個小塑膠棒,說:電!電!我見過的多了!自動驗血儀、鐳射、粉碎機……開了天目即可見千里之外……這會兒你和梅子正在家裡炒一鍋韭菜,還蒸了兩個茄子。孩子伸手就抓熱騰騰的飯菜……殘忍哪,上一代對不起下一代,所以不能要孩子!你讓他(她)生下來,你商量過他(她)了?象蘭頻出高招,說什麼我們還沒有好好風光夠呢,不能這麼快就要——那些小東西吱哇亂叫,兩口子從此再無寧日,立馬完蛋。過去的人那麼笨,反對計劃生育,結果生了那麼一大堆,像生小豬一樣,連線生婆都給累壞了。我親眼看見一個接生婆滿臉灰塵,叼著老式菸斗,口裡哼著下流小調,一個上午就接生了十八個孩子,其中六個男孩。她幹了一上午,懷揣十個紅包。她用錢買酒。

……我對得起象蘭。四哥對得起萬蕙。象蘭嫌我買的風衣不好,我嫌她的作風不好。我學富五車還像一個莊稼佬,她偷著吸菸蠻像一個美少年。她幸虧生在中國,如果生在北美,一定是個吸毒犯,擺弄大麻海洛因、和那些毒販分子攪在一塊兒,過著奢糜的生活;她會讓那些頭髮溜光的男人按摩——那些老頭子啊,一個個手上長滿老人斑,文質彬彬,生性下流。你處肖明子軟得像一根腰帶,獨獲美色,常解腰帶。我用酒灌醉了他,看他揚起的兩道眉毛……來世不做釀酒師,就像你一樣身負背囊,獵槍一杆,見物就打,入村就住。我要在村裡結交一些蓬頭垢面的朋友,給他們酒喝,讓他們講鄉間秘史。我要高聲大喊:我愛交遊,我愛象蘭,我愛葡萄酒,我愛外國人,我愛貧下中農,我愛赤腳醫生,我愛過去的歲月,我愛極左路線,我愛連狗都不如的年代——因為那些年代也有一些上好的事情……反正我要悄聲告訴你:我是一個反動的傢伙。

有一個人舉兵進京,該人打跑皇帝先不急著做,又讓兒子去當兵。有一年他打死很多麻雀,二大娘疼得直咂嘴:“用來包餃子多好,摻點醬油。”那時候老寧兄弟不記得了,象蘭也不記得了,你們年紀尚小,不知道蘿蔔絲包餃子不放一點肉星的苦難年頭。俺爹嚥氣的時候說:“孩子啊,受再大的苦,遭再大的罪,也不能牢騷,老天爺給你送來這麼好的媳婦……”好個屁!俺爹死了,她還淨出些鬼點子,穿著風衣哭,聽著薩克斯,想著那事兒。自恃清高,目中無人,見了女伶還要嘲笑:什麼年頭了還穿一件大花棉襖。我崇拜力與美、詩與真、酒與劍,我是一個貌似粗俗的大型紳士!我可以把外國話挑在舌尖上打旋兒,我會用鼻子吹簫,腳趾描字,夢中寫詩,醒來裝痴。我跟柺子四哥天生是一對,他是我的恩人,我是他的兒子……俺爹俺媽死了,我成了沒主的孩子,一頭鑽進了小茅屋。你走開後,這裡以我為王。等我把這裡重新弄好,用鹼水洗刷乾淨,再把你佛爺一樣請回。屆時我們要一塊兒喝酒,談天說地。我知道這封長信你看不見,好比我有一瓶好酒在地窖裡藏了一百四十年,等著你來開塞兒呢。你嘗一口一輩子不忘。不過可不要一個人偷偷摸摸把它喝光。象蘭有一年偷喝了我一瓶好酒,官司打到了丈母孃那裡。那個丈母孃啊,我可不願替她吹牛:年輕時候一古腦兒氣死了兩個男人。但她把身上的浪氣、把最好的東西遺傳給了象蘭。丈母孃如今六十二,臉上沒一條皺紋,說起話來嘎嘣脆,離了土話俚語不開腔,一張口就是:“他在那旮旯裡胡亂冒泡兒了”——誰能聽得明白啊!不過日子久了我也能聽出眉目。我們有不少共同語言。丈母孃說:“我呀,還就是看著這個女婿好,濃眉大眼,方面大耳,臉盤比牛腚還大,蠻像偉人。”換了別人早就惱了。她愛惜我、器重我。

……我希望你小心腦門上有紅點的人,小心包花頭巾的人,提防一個斜眼的人;牛奶在門口放久了不要喝,不要和自稱是什麼“家”的人交往;如果有人說自己是個“詩人”,那麼你更要趕緊逃開;提防鬥眼小煥,少吃油炸食品,每週吃三次綠豆;重視臨別贈言,珍愛往日友誼,不要貪戀錢財,不必拘泥禮節,勤儉持家,熱愛人民,死而後已……有人袖裡藏了抓鉤,要把你身上的肉撕下來呢;趕路最好打赤腳,鞋子破了不如沒有。柺子四哥不拄拐,土槍終日不離身。不要相信土人胡吹,沒見過世面的狂人極不可靠。有一年上我老家的一個娃娃擦著鼻涕說:“俺大爺家老二坐了龍廷。”當即嚇我一跳。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中直機關服務員。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你不要懷疑在下的智商。又夢象蘭。柺子四哥十分想你,這一段他對我照顧甚好,請你不必掛念。大老婆萬蕙擅長鹹飯,不放味精,技高一籌。小小鼓額,淚水漣漣,躺在炕上,扭動不息。她身上烈火炎炎,思念一人,此人無德,遠在天邊,貌似真誠,實則虛偽,拋棄少女,罪不容誅。你讀此信,不必驚訝。直言痛諫,方為摯友。總之一句,留下此信,我即遠行。也許真的吃不上大年三十的餃子了,但不必惶悚。我兄弟兩人後會有期。以後有時間我還要告訴許多,皆為秘密:林泉精神病院藏一殺手,此人不用槍械,專使針管,殺人無數。他一輩子惟一的一次失算,就是留下了我這個活口。此致敬禮。

<h5>3</h5>

我領著斑虎到海灘上去……當我們走到北邊親手植下的那片防風林帶時,斑虎突然駐足不前了。我一再呼喚,它只瞪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低頭嗅嗅腳下的泥土,然後重新昂頭。我只好一個人往前走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它大概是想讓我一個人好好看一看這片荒原吧。

它在那兒注視我,盯著我在沙灘上踏下的一個個深深的腳印。

越往北走,滿地的鹽角草長得越旺。這種藜料植物屬於一年生草本,最喜歡鹽漬土,過去更多地生在近海的河谷窪地裡。估計再有不久,它將把所有雜草都擠到一邊。除了鹽角草就是灰綠鹼蓬,它同樣適合生在鹽鹼土上……一片片的灰綠鹼蓬和鹽角草使沙灘鋪上了一層均勻的氈子,樣子並不難看。可是我卻不願在這兒更多地看到它們。除此以外我還看到了百蕊草,它們大多長在旋起的小沙丘上。這是一種寄生植物,它要攀在其他植物的根部,橢圓形的堅果正在形成,像一個個小核桃。在百蕊草旁邊,一些小花糖芥開出星星點點的淡黃色花朵,一律向上仰起,像在默默無望地期待著。球莖虎耳草過去曾經遍佈這片荒灘,現在卻是零零星星了,但它白色的小花仍然非常醒目,一兩隻蝴蝶落在花上,人走近了也不願飛起。

往日的沙丘鏈旁是密擠筆挺的槐林,這時大約有三分之一正在慢慢枯死,剩下的一些樹棵也無精打采,葉子開始早早脫落。這是不祥之兆。往年在這片海灘上開得最為美麗的合歡樹差不多一棵也沒有活下來——我直到走了幾公里才看見一棵,它在積了一窪淡水的渠汊上微笑。我走近它,撫摸著褐色的樹幹……大海灘上,就連那些極普通的加拿大楊、青楊、響葉楊、柳樹和鑽天楊、日本三蕊柳,都蔫蔫地活著。只有河柳長得較旺,它那發紅的梢頭在微風裡擺動,顯得十分誘人。至於這片海灘上本來就罕見的鵝耳櫪,如今差不多一株也見不到了。人工栽植的黑松勉強支撐下來,它呈帶狀疏疏落落東西綿延十幾公里,針葉上像是蒙了一層灰塵,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半焦的、毫無生氣的葉子,讓人擔心它在沙灘上已是來日無多。

長得最旺的植物仍然是灰綠鹼蓬,是一株又一株的馬齒莧——這種肉質植物可以做涼拌菜餚,我太熟悉了。馬齒莧大概可以忍受各種惡劣的環境,記得小時候外祖母告訴,在捱餓的年頭裡,馬齒莧救了很多人的命。它和我在葡萄園邊看到的大片地膚菜一樣,都屬於窮人的活命草。地膚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可以長一米多高,也屬於藜料。它的嫩苗摻上玉米粉就能做成窩窩,也可以放一點鹽熬成鹹飯。在戰爭年代,地膚菜特別讓那些戰地炊事員喜歡——岳父岳母就不止一次深情地懷念它,而且常常到很遠的郊區採來做鹹飯糊糊……

海灘在大風季節裡堆積了一座座沙嶺,哪裡有茅草和樹木,哪裡就會旋起高高的沙崗——它吞食了綠色的植物,不久之後崗頂卻會重新彙集起更加茂密的綠色……各種植物的種子都和風沙攪在一塊兒堆積起來,於是逢上雨水茂盛的季節,它們又蜂擁而出,遠看一座座沙崗就成了一道道黑漆漆的山嶺。就是這些綠色的沙嶺,曾讓我怎樣留連忘返——小時候我在這兒採摘了多少野果;在灌木叢中,我把色彩斑斕的野花紮成一大束帶回家、帶回學校,把它雙手捧給老師……沙嶺上踏出了一條又一條小路,是它安慰和滋潤了我的童年。在記憶中,大海灘神秘而又遼闊,是沒有盡頭的一片浩瀚。

記得從地質學院畢業前一年,我把整整一個夏天都交給了山地和北部平原。我揹著老大的背囊登船,讓一船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從離海岸十幾公里遠的那個玄武岩平臺小島往東,一口氣遊遍了鄰近的幾個更小的島嶼。當時它們都荒無人煙,其中的一個遍佈美貓,讓我後來久久想念。我在那個夏天撫摸著海蝕崖、掛滿了蠣殼的礁石,感悟著神奇陌生的故地、漫長而奇特的歷史。最後登岸向西,一直靠徒步跋涉,到達最西端那個像手指一樣伸向大海的陸連島。那兒發育著高大陡峭的海蝕崖,一處處海蝕穴和海蝕平臺、殘留在海里的海蝕柱,一切都讓人激動不已。這段海岸線仍然在後退,只是它的後退速度越來越慢了……那個夏天是我第一次從專業的角度去觀察自己的故地。那時我知道了從北部的海岸往西,一直到那個陸連島,海岸線長約三十多公里,全是一片廣闊的沖積平原。這一段海岸的東部屬於東北西南走向,轉而成為東西向,漸漸就是那個開闊的砂質海岸了——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這麼好的連島沙壩,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古海灣瀉湖堤岸,沒有見過這麼潔淨的平原砂質海灘。這一段砂質沿岸堤不太發育,平緩低矮,因而卻顯得更加遼闊,灘面也格外平緩。岸坡上還有很多水下砂子的分佈,由於連島沙壩的掩護,海灣內受波浪作用極其微弱,潮流也很小,再加上附近的沉積物來源稀少,海岸線一直非常穩定,很多年來岸線只有很小一點變化。所以這裡一直是個良好的漁港。就因為這樣的地質條件,近來又吸引了那些建港者的注意。一座現代化的大型港口正在籌建——我不知道這對於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甚至在想,如果這個現代化的碼頭不能建立,也就不會引來那麼多的工業專案,包括那個人造汽油廠……這片安靜的角落從現在開始將變得面目全非,當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穿著奇裝異服的外國人蜂擁而至的時候,美麗的長尾巴喜鵲和肥胖可愛的草獾就要慌忙不迭地挪窩兒了——一群一群的鴉雀都要乘風而去,神奇的白天鵝將向無邊無際的西部翱翔……

打魚的號子一陣響過一陣,它吸引我加快了步子。穿過一片稀疏的林子,立刻看到了一群赤身裸體的人。陽光下,他們的軀體在閃閃發亮。那個魚老大揚著粗咧咧的嗓門在吆喝,一群人緊緊伏在兩道網綱上。他們蠕動著,一齊用力。海中有幾隻小船,它們正沿著圍成弧形的網浮巡視。再有一兩個鐘頭大網就要拖到了岸上——那時群魚跳蕩,你可以聽到吱吱哇哇的聲音,這是魚族在神秘呼喊……早在一兩年前,那些打魚的人就在不停地抱怨,因為常常要打上一些死魚和臭魚,它們一律散發著煤油味兒。連最為潑辣的各種海貝都在死亡,那些採貝的人把一捧捧發臭的死貝舉起來,向人訴說著這個海灣的不幸——眼前,這群吆吆喝喝的粗獷的漁人還能活動多久?

<h5>4</h5>

一處處沿岸的漁鋪子被風雨洗成了灰白色,看漁鋪的老人在陽光下抄著手,低著頭,邁著碎步往前,好像要撿拾腳下的什麼東西。他們偶爾從沙灘上真的撿起了什麼,對著陽光端量著。我知道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柺子四哥的朋友——過去在大雪天裡,四哥曾領著我找過他們,一塊兒喝酒聊天,聽他們講那些沒頭沒尾的鬼怪故事。鋪老們大半都是單身漢,他們肚裡有無數的故事,最願意喝酒吃葷,偎在火爐邊熬過漫長的冬天。他們沒有魚就不能喝酒,沒有酒就不能守鋪,在這鋪子裡度過了多半生,看樣子還要在這裡故去。他們沒有兒女,也從來沒有長期擁有過一個女人。他們是這片海灘平原上最為可靠的見證人。在他們眼裡,世界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真是日新月異,既變得讓人驚喜不止,又變得非驢非馬,變成了一個怪物。就像當年談起嘩嘩耕地的拖拉機、咕咕大叫的脫穀機一樣,如今一提到那些鑽探煤田和石油的海灣勘探船、在荒野上立起的高高鑽井塔架,他們都用煙鍋比劃著說:“妖精啊!……”

老人把一些難以詮釋的、令人恐懼的東西都說成是“妖精”。他們個個都能回憶起在年輕的時候,半夜裡妖精鑽進漁鋪子裡的情景——打魚人的血會被它們吸乾,一個個變得面黃肌瘦,步伐蹣跚,有的眼瞅著一頭栽進沙土裡,再也爬不起來。據他們說對這種情景再熟悉沒有,那是“被妖精叮了”——“如今的妖精啊,滿海灘都是:它們不光叮人,還叮花草樹木,叮這片海灘。等著看吧,叮完了陸地再叮綠汪汪的海,這不,海里有了黑烏烏的黏油、有死去的魚蟹,荒地上的樹木也開始枯瘦凋零。沒有辦法呀,它們從老輩就跟老天爺鬥起了心眼,硬的不行來軟的,老天爺如今接下了妖精的禮物,然後就改換了心腸……”

鋪老們喝著酒,不停地嘆息。輕鬆的時候,他們就講一些戰爭年代裡的事情,那全是這片叢林裡英雄豪傑的故事。“殺富濟貧哪!”他們仰頭飲下一杯瓜幹烈酒,大聲叫著。最願講的就是那個海灘大盜、出名的英雄騎士李鬍子的故事。說起李鬍子,沒有一個人不瞪起雙目,興奮無比,啪啪地拍著膝蓋。海灘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李鬍子最後死得有多麼冤、多麼慘、多麼壯烈……他的墳頭如今還在一片槐樹林裡。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到李鬍子的墳前燒香禱告,求他保佑。可是也有人說,那個墳中埋的根本就不是李鬍子,它裡面不過埋了李鬍子的幾件衣服,真身早被人劫走了,劫到了哪裡不知道。他們說李鬍子的真身埋到了哪裡,哪裡才會得到真正的佑護。“所以這片平原就要遭殃哩,它不過是埋了他的衣冠,你看看是不是這樣哩?”

老人議論著,嘆氣擊掌。他們認為說來說去,一切的不幸,歸結起來只一個原因:李鬍子沒有真的埋在這片海灘平原上。

我曾無數次地來到李鬍子的墳邊,我寧可相信李鬍子還安息在這座爬滿了葎草、長滿了荊棘的墳頭之下……

每一次都是這樣:我的腳步沉重,一直往前,鞋子裡灌滿了細細的沙末。走著走著,我又看見了那個沙崗,於是腳步急促起來。我記得沙崗從上到下都長滿了那種細密的槐樹——這些槐樹與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它們油旺旺的,一派墨綠,這使我想到,真的有一個魂靈在保佑它們。傳說中,這座大沙崗就是一座墳墓,它的下面就埋著那個傳奇英雄。

我的岳父講起李鬍子的故事常常緘口不語。他見過李鬍子,本來可以講許多他的故事。可是在他眼裡那是一個有爭執的人物。任何沒有定論的事物,岳父都不願過多地談論。他覺得有爭執的人和事就像一個個陷阱,你一直圍著它們打轉,很容易就會生出危險來。關於李鬍子的所有故事,我都是來到葡萄園之後才聽到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墳頭時,曾經是怎樣的激動啊。我想到那些遙遠的、又像是近在眼前的那些故事,忍不住一次次兩眼溼潤。

有一次我正在墳前佇立,突然風沙揚了起來,像是那個巨人一瞬間甦醒了。

沙子眯了我的眼睛。他在讓我走開,他不願讓我尋找他的故事。可我那麼執拗,這些年來,我不知多少次來到他的墳前了——梅子來葡萄園時,我也把她領到這裡。以前她睜著一雙受驚的、好奇的眼睛,不信那些故事是真的。可是當她站在了這座墳頭時,整個人久久緘默。我告訴她:這個墳頭裡真的埋了那位英雄,這是真的;關於他的故事,更是句句都真——你從當地老人顫抖的鬍鬚上,從一個又一個老淚縱橫的皺巴巴的臉膛上,完全可以感知一切,你不該再有一絲懷疑!

只要來到荒灘,只要遠遠地看到那座沙崗的影子,我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變快了。

今天,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裡,在久別重逢的日子裡,有一股多麼大的力量在推動我,讓我走向你——我們荒原上惟一的傳奇英雄……許久了,我在自覺不自覺地尋求,尋求一種護佑,尋求你的護佑,我心目中的英雄,故去的武士!是的,我和平原上所有的人一樣,當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讓你給予力量,給予勇氣,給予拼死一搏的那種血性……我這會兒差不多是奔跑著衝進了槐林,當我越走越近,終於站在了近前時,這才看到,原來這片槐樹也在開始枯黃……我心裡一陣疼痛。李鬍子,你該看到身邊發生的這一切了,他們毀掉的是你灑血獻身、為它失去了性命的這片土地;海灘平原這一片又一片叢林、雜樹棵子,所有沙丘,你都伏臥過、睡過、跑過、搏鬥過;還有海灘平原深處那些散落的村莊,你在那兒留下了多少故事啊!你聽到、你看到了今天的一切嗎?你難道能夠容忍他們在你的眼皮底下,在你的腳下,如此瘋狂放蕩、喪盡天良?

我得不到回答。

我看到眼前的這座巨壘上壓了新新舊舊許多黃紙;這兒顯然常常有人祭掃,沙嶺前留下了幾個粽子、野棗、雞蛋和枯萎的一束束鮮花……

我與無聲的墳頭默默對視。我生不逢時,不能相伴在英雄的身邊,沒有聽到嘚嘚的馬蹄……

這個好漢最後歸順了一支隊伍。可也就是在這支隊伍裡,他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他是一個殉道者,他為自己的忠誠獻出了生命。

看著這片正在走向凋敝沉淪的荒原,我禁不住要問:李鬍子啊,你捨棄生命為了什麼?你殷勤迎接的,就是今天這些滿臉油脂的傢伙、這一片片塌陷的土地、這遍遭戕害生不如死的原野嗎?你到底在迎接什麼、為了什麼、等待什麼啊?李鬍子,我心中無所不能的偉大的英雄,你不要說奮不顧身一衝上馬,你就是用詛咒、用你粗大的鼻息,也能把這些蛆蟲掃蕩一空啊!

你回答我,回答我……

巨壘一片沉默。沒有回應。

我採集了一大束野花,輕輕地放在了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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