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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有時候頗為自豪地想過:大概很少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在童年時代結交了這麼多的動物和植物朋友!因為我出生的這片平原是如此地富有,還因為我的孤單——我必須尋找自己的夥伴,必須和這些無言的朋友朝夕相處。我想不出有誰的童年會像自己一樣寂寞……我默默無聞地一個人遊走,走了很久很遠……我知道的荒原故事太多了,它們將永久地貯藏心底。

從我們家的茅屋往北,穿一片片林子就可以看到那片碧綠的海灣了。小時候我不知道降生在這個海灣附近是一種多大的幸運,也不知道這個海灣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之一。潔白的海灘,藍藍的水,天上的白雲——站在海岸上,那波濤洶湧或平靜如鏡的無邊之藍給人多少想象。我覺得這整個原野,特別是這光滑的沙灘,都是從海底一點點推擁出來的。直到很久以後,當我能夠從自然地理和地質學的角度去觀察它的時候,仍然不願承認這些海灘堆積物是來自陸地,由陸地岩層受到風化和侵蝕之後,透過河流搬運到了沿岸地區——我原以為這無邊的潔白之沙是大海饋贈給我們的。關於它的神奇傳說實在是太多了……

童年儘管有著數不清的痛苦記憶,可是仍然不能磨滅那些美好的回想。夏天到海里游泳,會看到無數翅膀雪白的鷗鳥;冬天,最冷的幾個月份裡,海邊會有小舢板一樣漂來的冰礬,冰礬上面有時竟然載著幾隻大鳥。有一次我跳到了一塊靠岸的冰礬上,不知不覺間水流把這塊冰礬移動了,慢慢地向大海深處漂去。我簡直嚇壞了。後來那塊冰礬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最終還是靠岸了。這是一次可怕的經歷。

離我們最近的這一段海岸線全是由細細的沙子構成的。那時我跑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西部凸進海灣的那個岩石半島。它是由結晶岩組成的,海岸有一部分變質岩和玄武岩。由於它特別堅硬,結構細膩,所以能夠經受海水的長年沖洗撞擊。但由於它的裂隙柱狀節理髮育,在波浪的反覆衝撞下,岩石沿著一些裂縫破碎崩落,形成了一道懸岸。小時候走在這些懸崖下邊要小心地繞開:害怕頭頂那些奇形怪狀的懸石會脫落下來,提心吊膽。巖島東部的這邊叫蜆子灣,是海貝最多的地方。我熟悉這裡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塊卵石。這裡的漁鋪子最多。

在蜆子灣,即便到了深夜還有拉大網的人。海上老大一聲怒喝,所有的人都要怕他。我們一幫孩子在高高舉起的火把下看著活動的人群,看著拉上岸的那些跳動不止的銀亮亮的、像大刀一樣豎起的大鮁魚,還有身上帶著灰斑的叫不上名字的大魚,發出連連驚呼。那時人們不太注意隨處可見的海貝,大家的力氣都用在捕捉大魚上了。

想不到幾十年後海里的魚越來越少,只剩下了海貝——它最後竟引發了一場瘋狂的掠奪。人們採貝的方式已不像當年那樣,在淺灘上用手腳去觸控,而是用機動鐵齒耙將它們挖出來,用一排排大鐵鍋煮熟去殼,將貝肉用鹽末拌好,裝到印製漂亮的塑膠袋裡,裝上海船運到遠方。這場掠奪直到前不久還沒有停止,以至於平原和丘陵地區的人都擁進了海灣,沒有機動船就扛著一個鐵齒耙、划著小舢板……漸漸淺海的蜆子沒有了,採貝的人就開船到深海里去了。越來越多的木船安裝了機械動力,一張張巨大的鐵齒耙被機器絞盤拖著,在海底一遍遍來複耕耘,像篦頭髮一樣。這種掠奪從春天到冬天,除了有大風暴的日子,一年裡沒有一天停止。有時到了午夜,海里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深夜的海風把採貝人的嗓子弄癢了,那種粗咧咧的嗓門在喊、在罵,直飄到很遠很遠的岸上。船上的柴油機噴出的濃煙在藍色的海灣上空積起了一層不祥的鉛雲,沉沉地壓在頭頂。那些大馬力機帆船的轟隆聲震人耳膜,下水的巨大鐵齒耙都是用粗鋼筋和三角鐵焊成的。絞盤轟隆隆轉動,大鐵齒耙像拋錨一樣投在深水裡,然後就是往前拖、往上絞。鐵齒耙拖上船時總裝滿了各種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海貝、魚蝦,它們一塊兒被強擄而來,轟隆隆一塊兒倒進船艙。那些不小心滾到甲板上的驚慌失措的魚、大海螺、蟹類和烏賊,被駕船的人飛起一腳踢進艙裡。最熱鬧的時候是船上岸那一刻——一幫幫蜆子商販圍攏過來,他們吵吵嚷嚷,互不相讓,等不到帆船靠岸就猛撲過去。商販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女商販從男人叉開的雙腿中間鑽過,又被站在船上的男人一拳打進水裡。女商販並不惱怒,罵幾句重新撲上來……海水把他們的衣服弄溼了,弄得全身都是鹽鹼和腥臭味兒。那些搶先買到蜆子的人就在大海灘上直接支起大鐵鍋,把水燒得滾開,一袋袋發黑的髒鹽和蜆子一塊兒傾在鍋中,然後用一根粗粗的木棍在鍋裡攪動,旁邊的人就不斷用一把大鐵笊籬從鍋裡打撈熟蜆子。另有一些專門販賣熟貝的二道販子站立一旁,他們專等把帶殼的熟貝運走,賣到不遠處的那些村子裡,讓一群群無事可幹的村民除殼、晾曬貝肉,然後再進行包裝——另一些人把這些所謂的成品收走、運貨上船。這個過程不知要把蜆子倒多少遍手,每個環節都有很多人獲利。那些沒事可做的莊稼人越來越多地把希望寄託在這片海灣上了。只有打魚人在不停地抱怨,說這裡被攪得昏天黑地,已經根本無魚可打了。結果他們只得將漁鋪往東遷移——如今站在這片海灣抬眼望去,再也看不見像金字塔般矗立著的一個個漁鋪了。歷史最久遠的鋪子也不得不移開,只在海灘上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廢棄了的基座。那些在這兒居住了快一輩子的鋪佬,拆鋪時忍不住灑下一汪淚水。在這些黑乎乎的老漁鋪子裡,他們把多少夢想和故事一塊兒拋下了。如今他們不得不挪挪窩了,另一種未知的命運在等著他們……

<h5>2</h5>

這一切都是一兩年前的事。現在的海灣已經變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簡直不忍心去看蘆青河口、那兒的一道道渠汊……時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著汙水,一直流向海灣。河兩岸各種各樣的工廠都把廢棄物注入蜆子灣。造紙廠排出的棕黃色水流上,漂浮著一層屑末,日夜不停地湧向海灣。這兒的打魚人更加沒有指望了,他們只得遠遠地躲開,躲著這股死亡之水。死魚越來越多,而蜆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強的一種生物,還能夠活著、能夠繁殖——只是這一兩年裡蜆子才開始死亡,間或有幾隻苟活的蜆子,總是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煤油味和鹼味……

而僅僅是前一年冬天,蜆子灣裡還是一片熱鬧。大雪把整個海灘都覆蓋了,這是趕海人一年裡最辛苦的季節——即便在這時候,那些採貝的人也不願停止工作,他們仍然把採貝小船開進海灣。只要每天可以採到幾公斤蜆子,那麼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冒著嚴寒下海。他們的腳和手都凍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於採貝的活計有時不允許他們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凍爛了,讓人看一眼就會想到那些麻風病人,變色的血一滴滴灑在甲板上……那個冬天,我記得海灣像一個巨大的廣場,到處人流洶湧。我在這兒不止一次看到被叉傷的腳、被絞去了手指的人;還有的被絞盤傷得厲害,不得不截掉了一隻手……他們就是帶著這些殘缺不全的肢體,重新返回海灣……如果遇上風暴,這些小船差不多沒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極少有生還的希望。夏秋天裡,水性好的人還可以勉強游上來……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裡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灘上。他們儘可能把死者搬離海岸線遠一點——這樣即便是大風天裡,海潮也不能將墳頭推平。不過那一座座的墳尖很快就沉沒在一片搖盪的荒草裡了。

我不記得人們對死去的親人會淡漠到這種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願把死亡的悲哀帶到活著的人間。但這畢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們還是不能很快將其遺忘。於是就會看到,大海灘上常常有一些滿面悲傷和痛不欲生的人。他們奔向海灣,半路先要跪在荒草裡,在那個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辨認的墳頭上哭一會兒,悲痛欲絕。一旁趕海的人看到他們,只要瞥過去一眼,趕緊把頭扭開。他們要繼續趕路。

我很難忘記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個海老大。

這人已經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著柺杖,踉踉蹌蹌穿過荒灘,直接奔到了蜆子灣。他的眼睛已經混濁了,看了一會兒鉛灰色的煙雲下面那片影影綽綽的船帆,開始大聲呼喊……旁邊的人都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一些人就湊近了。老人問: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麼?”

旁邊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實告訴:蜆子灣嘛,蜆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飯,一抓一把——鐵齒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張著沒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飯啊米飯啊,黏糊糊香噴噴的米飯啊,這輩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著膝蓋,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灘上。他把柺杖放在了盤起的兩腿上,用力搖動,柺杖柄上的龍頭一轉一轉。這時走來一個面色焦黃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兒——她的男人在幾年前死在了蜆子灣裡。她倚在老人身邊。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樣費力地閉上、睜大,好像是用嗅覺而不是視覺,去感知他面前的這片海灣。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會兒,說:“海更腥了……”女人說:“爸,船冒出的油煙嗆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輕時曾經率領過最棒的一支捕魚隊。那時可沒有這麼多的機帆船,卻能捕到一些大魚。打魚的人把那些瞪著一雙大眼的魚嘩嘩地倒在岸邊一溜葦蓆上……那時的吆喝啊,火把將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銅色的面板,各種各樣的人擠成了一團。一會兒就是一座魚的山嶺,它在緩緩升起的月亮下泛著銀光。那時候他的女兒還小,不過已經成為海邊上的小會計了,扎著一對羊角辮,不停地撥動算盤,引得那些買魚的年輕人吱哇亂叫。海老大就在旁邊大罵。現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姑娘,當年就由他做主嫁給了一個最好的漁人。他預料這個年輕人也可以成為海老大。那時候老人的身板多麼硬朗,一聲吆喝,天上的雲彩都會震落……

世事變得多快,他如今沒了牙齒,老得不成樣子了,親手選中的那個小夥子也沒了。蜆子灣裡魚沒了,水濁了,只剩下了一些瘋狂的採貝船。他這時最掛念的是女兒早些找下一個男人,最好還是找個好漁人。

他以為大海還會變清——當這一群採貝船走開時,大魚就會歸來。他希望女兒重新找到的男人會是一個接替他的角色,像他當年一樣率領一幫漁人……女兒笑出了眼淚,每次都含含混混地應答。她心裡再清楚不過:蜆子灣完了,這兒永遠也不會再有大魚了。

那時我看著這對可憐的父女,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她不想告訴眼神不好的父親:海邊上那一溜溜架起的大鐵鍋裡,正在開水中翻滾著的海貝個頭越來越小,有的只有指甲那麼大;即便這樣,那些商販還是要吵著撲上來呢。商販們不再全是近處的,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擁來的,口音怪異;有的還操著奇怪的南方話。就是這些人頂著燻人的水蒸氣,把大鐵鍋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在爭擠中還動起了拳頭……就在老人嗚嗚嚕嚕跟女兒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壯年漢子把小船靠到了岸上——他扒開一些圍攏的商販,大概看到了這邊的老人,幾步就躥下了木船,一直走過來,叫著:

“這不是您老嗎?”

海老大冷眼盯了他一會兒,搓起了龍頭柺杖。

壯年漢子又問:“海上如今紅火了……”

海老大把柺杖立起來,狠狠地搗了一下那人的腦殼。也許他的手太重了,壯年漢子哎喲一聲捂住頭,往後一仰險些跌倒。他咬咬牙,向海老大身邊的女兒比劃了一個淫穢動作,跑走了。

老人被女兒扶著,慢騰騰地往回走去。我也隨他們離開了。

太陽昇上天空,海灘上一片燦爛,所有的草木都被曬得灼熱。他們一步一步走著,走了一會兒又改變了方向。女兒說:“爸,我們往回走吧,往回走吧。”老人只是搖頭。老頭子一邊走,一邊彎腰拾起一些白色的東西放在掌心裡看、對在鼻子上嗅。他對女兒說:“看到了吧,這都是一些碎海貝,它們是幾百年前讓海水推上來,讓風沙磨碎的。這片海灘以前也是大海,這裡就是海底哩。”女兒仰起臉瞥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著。她大概覺得老人說的是痴話。我很想告訴她:原來的海岸線真的在這兒,在長達千百年的時間裡,海退曾持續發生,如今這個過程停止了……老人咕噥說:“你看到前面那一道道沙崗了嗎?每道沙崗在過去都是一道海岸,那才是當年的大海邊兒。我有時坐在這些老海岸上,一坐就是一天。我不知道老海岸上有沒有我這樣的打魚老頭兒。我在想,我這輩子是等不到了:大海能後退一百里,也能往前一百里。我打了一輩子魚,知道大海的火暴脾氣,它火了嚇死人啊。年輕的時候只想做個安分的打魚人,沒有太大的貪心,不像現在這些人,拼了命發了瘋。我還從來沒想把剛長成指甲大的海貝給撈上來。滿海灘的腥氣頂鼻子,這不是好兆頭啊,孩子……”

老人說著,像哽住了。我迎著陽光一看,發現老人的淚水在臉龐上閃著光亮。

“我的孩子,你男人……”

一句話讓女兒哭起來:“你快別說了爸,別說了……”

老人搖搖頭,他大概沒有看見我,繼續往前用柺杖戳戳點點地走。一個沙崗近了,女兒攙扶老人往上攀登。他用柺杖搗著腳底的沙土說:“你看,你低頭看看這裡邊有多少碎貝殼子,這是大海的骨頭啊,這些骨頭比人的骨頭還硬。幾百年了它們還沒爛掉。孩子啊,我多嘴啦。我要說你男人就是一個貪心不足的人……都怪我那時沒長眼,把你害了。他打的魚夠多啦,可就是不聽我勸,非要用小釦眼網不可,一網下去,大魚小魚都給拉上來。那麼多人都拖不動他的網,他就買來牛和騾子,把它們套在網綆上……凶兆早就有啦,他不怕。說起來沒人信哪,這麼一個厲害的打魚人沒死在海上,死在了一頭老花牛的兩隻角上。那天我在另一邊領人拉網,從船上下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抬頭往西邊一望,還不到落日的時候,可是天上的雲彩像被血染紅了。我的手抖了。有人在我耳邊上尖叫。我扔下手裡的活計就跑,沿著浪印往前跑了好幾裡,一抬頭,看見了你男人一夥。剛剛出事,好多人圍上他。他被那個老花牛的兩隻角頂在地上,戳進肚子。那麼多人嚇唬那頭牛,拉它打它,它就是不把角拔出來,只一個姿勢叉住你男人。他流了那麼多血,還沒斷氣。牛的兩隻大眼瞪得老大,一直瞪著。他也這麼一直瞪著牛,臨死眼也沒有閉上。旁邊的人慌了手腳,狠擊那頭牛,使了魚叉,結果牛身上給叉得血乎淋拉,只是不倒。我迎著它大喝一聲,這頭血牛才噗一聲倒了。”

“爸爸,爸爸,快別說了爸爸……”女兒使勁搖晃著爸爸,後來去捂他的嘴。

老人把女兒的手扳開:“孩子呀,這是報應啊,報應啊。你該記住,人哪,不能光看見海水後退了幾百裡,不知道這是海水在給人讓路;它後退幾百裡,還會回頭走幾百裡,那就不知什麼年頭了。反正那個年頭等著咱哩,我恐怕是趕不上啦。我打了一輩子魚,就好比莊稼人收糧食——只要是莊稼,就得等著它熟了再割。我的糧囤子不大,一家子老少夠吃就得了。”

老人說到這兒再不吭聲,彎下腰抓了兩把沙土,搓揉了兩下,重新撒到地上。他昂首望著蜆子灣的方向。

我也回頭看去,見那裡海霧迷濛,什麼也看不到,所有船的影子都已經模糊了,只有一片嘈雜從海風裡斷斷續續傳過來。

我和父女兩人一前一後從沙崗上走下。剛剛走下沙崗,我們都看到了一個頭捆白布的女人跪在一個地方嚎哭。我們都知道又是一個在海上出事的人埋在了那兒。女兒不敢抬頭去看,她想繞開。可是老人不知怎麼特別執拗,一直迎著那個泣哭的人走過去。

到了跟前,伏在那兒的女人抬起頭。她兩眼紅腫,兩手撲打著沙灘,手指上紮了棘刺也顧不得拔。

老人坐在墳邊,讓女兒也坐下。

哭墳的女人由於有了兩人的陪伴,立刻不哭了。她收住哭聲,喉嚨裡還發出陣陣響動。她在用力壓抑,手指著墳頭說:“我的男人,我的男人……”

父女兩人這樣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老人讓女兒攙扶著繼續往前走了。

好長一段時間裡女人沒有說一句話。我在墳前站了一會兒。女人停止了泣哭,也站起來。我發現她手裡還提著一條粗粗的麻布袋子。

我明白了,她還要到海邊上去販賣海貝,這條袋子是裝那些剛剛從船上卸下來的海貝的。她仍然要忙自己的生活。

遠處,老人和女兒只留下了一個背影。

<h5>3</h5>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天快黑了。那片海灣大概不遠了,它總讓我魂牽夢繞,可我這會兒又怕走近它。

我害怕聽見那隆隆的機帆船的聲音,害怕看到美麗的海灣上空壓著的那一片鉛色的油煙……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沙崗,即那個老人說的古海岸——站在崗頂了,上面遍生的雜樹棵子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沒法更清楚地看到那個海灣。後來我登上了最高的一個沙崗,這才看到了海岸線。

一瞬間我給驚呆了:這個往日擁擠不堪的蜆子灣竟如此寂寥,這兒啊,北風微微,波浪不驚,海岸上沒有一個人……

我覺得奇怪,就奔下崗子,加快步子往海邊趕去。

我站在了離浪印只有幾米的地方——腳下有點不對勁兒,低頭一看,原來是一些凝結的黑乎乎的油塊粘在了腳上……在一些亂七八糟的海浪推湧上來的雜物中間,有很多黑色的原油凝塊兒。我想這大概是海灣鑽探石油的機器弄出來的東西,也可能是發生了油輪洩漏。

我開始仔細地端量這個海灣。一個船影也看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人大概都小心地繞過這片海灣,他們向東,一直向東……眼前的海已經不是藍色,而是土黃色、黑色。這是蘆青河流出的黑水、造紙廠排來的那些棕色水流匯合而成的。近海處全是密密的雜物屑末,上面漂著飲料瓶子、泡沫塑膠等等。連生命力最強的海貝也終於沒法生存了。再看看往日在海岸上排成一排的鐵鍋,現在全都摘走了,留下了黑洞洞的一處處灶坑,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仰天瞪大了的眼睛,迷茫驚恐。

沿著這一片死亡的海灣向東,從此地徒步跋涉十餘里,再向南,就是那片園藝場,就可以看到我們的園子了。這是一條淒涼陌生之路。我差不多已經完全認不得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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