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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嗬嗬笑了,笑出了眼淚:“你到底把我的脾性給忘了,忘了我也和斑虎差不多,也是在大海灘上游蕩慣了,溝底渠邊、樹棵子裡、莊稼地裡,哪裡都是安身的好地方,走哪兒都是一站。在我眼裡,幾間茅屋就是最好的窩了,我要真的住到這個什麼小區,死得也就快了……”

我一聲不吭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我心裡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讓我難以駁辯。

“你早該明白,我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園子要全被水浸了,沒有一塊立腳的地方了,我就往大海灘最裡邊轉,就像打游擊似的。我要等著咱的地重新安穩下來的那一天……你啊,你真想得出呀,一直瞞著我哩。我要早知是這樣,就不該跟你走這一趟了。你這個心思活動了多久?不過我明白了,這一回你是下決心要把我們老兩口扔下了,扔在這麼個破籠子裡——這個破籠子用來養雞還差不多,養我們這輩子游蕩慣了的人,實在是太窄巴了……其實你只管抬腿走了就是了,我們不會攔你。只一條:你有工夫就回來看看老哥老嫂。你不用牽掛我倆,你老哥老嫂只要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來。別說咱的茅屋一天半日塌不了,就是塌了,我和萬蕙也能活。你這個大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拖不垮也磕不壞,什麼也傷不著她,她是一生一世相跟著咱的那種女人。冬天裡她身上的熱氣比別人多,夏天裡她會拖著男人找片樹陰涼坐下,還會從野地裡搗弄來一些吃物,大冷天煮熱糊糊給我喝。兄弟,你只管放心就是,你是打小跟我一起的朋友,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心裡澀澀的,不知該怎樣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這會兒年紀是大了些,可身後頭有個萬蕙哩,你該放下心走。你再不用牽掛了。你不是說要把這片園子交到我手上嗎?那你就要用人不疑!”

我一個字都沒有遺漏,全聽到了心裡。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說我這回要下決心把他扔下。心裡泛起一股不可忍受的委屈,卻又無言以辯!我的人走了,可我的心、我的魂魄還在這裡啊——一個人只要把魂魄留下了,又怎麼會離開呢?

我無法擺脫這個問號。我日夜都被這個問題所糾纏。我分明感到那種粗暴而邪惡的力量要把他一起趕走——趕到一個角落裡,讓其離開最後的小窩,然後倒地而死!四哥分明更早地感到了那種無所不在的力量,知道它多麼險惡陰鬱執著——它一定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割斷他的根脈,把他生生地拔離泥土。我明白他眼中的悲憤和哀傷為何如此深長。

可怕的是,這一對可憐的夫婦還不知道我與那個礦區簽訂的賠償協議,不知道這當中所有的細節——這會兒我終於明白,自己沒有權利這樣做……可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呢?

我躊躇不安,不敢看他的一頭白髮。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個人,尤其是對面的這個兄長……沒有辦法,一切只得說出來,再也不能拖延了,而且越快越好。我咳了一聲,接下去,就緩慢地、儘可能詳細地從頭說起……我告訴了他瑪麗和老總惡毒的主意,他們怎樣處心積慮;就為了對付他們,為了擺脫這可怕的陰謀和令人厭惡的盤剝,我寧可只得這幾萬元的賠償費,也要當機立斷,儘快擺脫他們的糾纏……

四哥一開始雙目圓睜,後來即蔫下來,垂下了眼睛。他半天不語。我說完了。停了半晌,他問了一句:“你就用這筆賠償的錢買下這套屋子嗎?”

我點點頭。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頭髮:“不管怎麼說,這等於用賣孩子的錢買了件皮襖。”他說完就走出了屋子,頭也不回……

<h5>3</h5>

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遷墳——我連日來一直忙著為先人尋找一塊安息之地。我徘徊在無邊的大海灘上,卻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終才是潔淨無汙、能夠獲得永久的安寧——誰來監護?誰來憐憫?誰來饒恕?誰又來擔保?

我一遍遍看著那張找來的開發圖。所有的免採區都被一些未來的工企業和開發商佔去了,剩下的一點空隙又留給了待遷的村莊。從圖上看,開採區只在離大海一二里遠才打住。也就是說,離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會沉落。可是那裡離大海太近了,幾乎生不出一株像樣的樹木;而且在大海漲潮的時候,會給人更多的擔心。

一連多少天都在海灘上游走,像一場心急火燎的追趕。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在尋覓一個靈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誘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終生!也許在別人看來,柺子四哥已經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執拗,永不服輸,就連那種兇險而陌生的驅逐之力也無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額,以及那些流浪漢——他們不停地周遊,一頭毛髮被風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顏色;當他們躺在土地上歇息時,就像一些田間突起一樣,因為早已與泥土化為了一色。

坐在海灘上,看著逐漸衰敗的灌木和喬木,看著這失去了植被而變得漫天飛舞的沙塵,聽著腳下的隆隆之聲,一個人就會突然想起關於烏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慄。我口中喃喃:這不是神話也不是民間傳說,這是一種隱匿的真實……

在這樣的時刻,每一片叢林,每一道沙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別。你們才是這片平原上最忠誠的生者,正在平靜地等待。我這會兒和你們相依為命。你們見證了我的童年,看見過我在此地赤腳奔波和暗自神傷的時刻。在烏坶王和煞神老母他們將荒原推向深淵之前,我要把你們的名字記在心間——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說,這裡真的需要一個大地書記員,他要把一切都記下來,等待有朝一日的復原——真的會有那一天嗎?冥冥中真的會有那樣的一隻大手嗎?比如說真的能夠複製一個生氣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嗎?

我曾細細地記述了從南部山區到北部半島——它們之間這片開闊的大地。我把它們固定在圖表上,不厭其詳地一次又一次訂正。這是一片斷陷盆地,從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從最西部半島的海蝕崖到東部的綿延丘陵。整個的海濱平原由南向北緩緩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數條河流切入平原,將其分成若干部分。區內的主要河流為蘆青河、界河及欒河。它們是這片沖積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於中新生代斷陷盆地,堆積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層,頂部為第四紀洪沖積物所覆蓋。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帶,海積地貌非常發育,沿海佈滿了由沿岸堤沙嘴和連島沙壩構成的灘脊。它們都屬於過去的海岸後濱的堆質地貌,脫離海洋,成為陸地……

這就是我的海灘平原,夢中的故園和花園!無言的朋友大睜雙目,尋找那片蔚藍的蜆子灣!我的一聲連一聲的水鳥的呼號和拉魚的號子,我的赤身裸體、渾身曬成古銅色的漁人!我在金色的陽光下抖動不停的長達數里的魚網啊,我的潔白潔白的漁帆!在風中搖動的漿果,在夏日裡開放的繁花,在春天裡湧動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骯髒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見你的容顏,聽不到你的呼喚……

一條幹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淺水渠,渠底鋪滿了雜草的屑末和乾枯的蒲葦。這裡再也沒有一滴水了。而往日裡有多少這樣的水渠,每一條渠裡都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水生植物;魚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繞著水流翻飛的燕子,被驚起的飲水兔子和其他的動物……過早乾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風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個梢頭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長在溝邊的球果、已經謝掉了淡黃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華茶蔗仍然生長得生機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經受了多少風霜?你那香氣四溢的花朵呢?噢,在這裡,它們長成了紅色的球果。你旁邊是一株多麼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長得有五米多高。東邊一點屹立著一棵孤單的黃連木,那紅色的枝椏多麼美,那極其特殊的氣息我遠遠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雜草間像一個人在那兒踞著,沉默著。扶方藤匍匐在地,隨地生根,顯示了多麼強的生命力。往日裡你生在林邊,繞在樹上,或乾脆伏到石頭上。我願像你一樣永遠抓牢腳下的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氣,就把它抓牢抓緊。在爬著長長藤蔓的膠東衛矛旁邊,一株亭亭玉立的小喬木白杜,已經開始長出了紅色的假種皮。長得像白杜一樣高的還有雞爪槭,它紫色的細瘦小椏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可愛又可憐的鼓額: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著頭。一邊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絲衛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樹、一叢琉璃枝、一棵長著球果的糠椴——它大約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經枯黃了半邊。這棵糠椴大概活了幾十年,顯然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這種紫褐色的楊柳科小喬木總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長,它們從來都懷著喜悅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動的溝渠旁,卻做夢也想不到水渠的乾渴。

我還記得這條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樣開闊,清清的水流長年不斷,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濁。它的上游連線著蘆青河的一個水汊,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蘆葦,像酸模葉蓼和兩棲蓼——從南部山區沖刷下來的水流經過了河汊的過濾,而後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來就是一條可愛的小河,兩岸有各種各樣的漿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種各樣的樹木,簡直形成了一幅斑斕的圖畫——沿著它一直往北走向蜆子灣,一路上盡是歌謠圖畫。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長著花臉和白肚腹紅下頦或雪白小腦袋的鳥,有兔子、刺蝟、草獾,一些我不認識的高大動物。我可以確鑿無疑地說,那時有狐狸和狼,還有偶爾一見的花鹿……渠邊有一條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開闢出來的,它有一個多麼好的名字:趕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這條路上趕著幾頭牛走來走去,溼潤的路面上總是有深深淺淺的牛蹄印。我覺得再也沒有別的名字更適合於這條路的了。它兩旁被起伏的灌木叢掩蓋著,幾乎不見陽光。晚上走在這條路上,如果再趕著幾頭牛,聽著它們“哞哞”的叫聲,該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著趕牛的老漢,聽著他們與牛的對話或假裝出來的呵斥聲……我記得趕牛道旁生滿了車前子和馬齒莧。車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長出兩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葉片又像豬的耳朵,所以當地人又叫它“豬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過兩道大沙崗。

站在第一道沙崗上就可以看見那片蔚藍的水了。水裡有無狂浪、有多少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沙崗上立著一個木架子。那高高的三角木架引起了多少暢想。當時不知它是一個航空標誌,只覺得它是一個神秘的訊號。渠水在第一道沙崗那兒變得窄了一點,因為它切開沙崗是如此費力。我們常常躺在沙崗的剖面上玩——這些沙子是活的,不停流動的,所以總也生不出雜草,總是潔白可愛。那兒還長了一棵茂密的大蓉花樹,每到了黃昏時分,它的葉片就像含羞草那樣閉合了。初夏時節,它開放著深紅色的花朵,那花是由一些細絲組成的,像一些紅色的火苗往上撩動,又像是枝葉碧綠的蓉花樹點亮的一盞盞的小燈。

<h5>4</h5>

正因為人人都會遺忘,所以才需要筆錄。我發現自己對原來的那一切、對那些無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專注、那樣細緻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們看上半天,可以長久地觀察大樹身上的縱裂、縱裂的深處有什麼?葉子有多少片?怎樣長滿了奇妙的葉絡?這濃雲一樣的葉片是怎麼生出的?它那向上翹起的邊緣為何長出了鋸齒?一個身上長著花斑的小瓢蟲在上面爬著,小小的葉片因為承受了它的體重而顫抖——精明的小瓢蟲翻轉身體,像盪鞦韆一樣悠動一下,悠到了葉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來臨,不是憑記憶和經驗,而是真的聽到了它那美妙的、輕手輕腳的聲息,捕捉到它向前行進的節奏,還有它的氣味。

那時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於記憶之中。好像我長大之後再也沒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為一個生命已經發生了蛻變——一個對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樣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夏天和秋天、以及嚴肅的冬天……那時的春天是循著嘩嘩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崗上停留一會兒,然後在整個海灘上鋪展開來……一片片三楞草連結著泛青的蘆葦再往東蔓延。密匝匝的槐樹高聳雲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細小的葉芽,像一隻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開——它的掌心裡就握住了一個春天!接著就要瘋痴般地鮮花怒放,花朵密擠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間遨遊。只要沒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乾淨細白的沙土。躺在熱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陽烤熱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裡抻著身體,伸展著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溫柔裡。那些不幸和恐懼一瞬間飛得無影無蹤;各種各樣的小甲蟲從四周走來,我小心地捏起一個甲蟲,它就奇怪地向我點頭,併發出一聲聲磕巴磕巴的響動;它的軀體微微震動,顫悠悠的,體內像有一根絲絃在震響……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園和杏林,那兒有著更奇異的春天。桃園還沒有開花,可是杏林已經是繁花盛開了。各種各樣的蜂蝶攪成了一團,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麼大。有一種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種淺綠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蘋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個大白蝴蝶,它們飛得緩慢悠閒,有一次落在一個地方,我就毫不費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滿手沾滿了銀粉,一陣擔心就趕緊把它放掉了……

我舒服地睡著了,正做夢,一個採藥老人從一個地方鑽出來:手裡拿一個竹鏟,挎著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兒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睜開眼時一點也不害怕。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條古怪的棉褲,它只達到膝蓋上邊一點,嚴格講不過是兩隻棉筒,用帶子吊在腰上——這個奇怪的打扮讓我笑了好久。老人會抽菸,手裡捏的煙桿只有一二寸長,一個小極了的菸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見我一直興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裡。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卻不敢像他那樣把白色的煙霧吞到肚裡。老頭教我怎樣讓煙從鼻孔裡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樣……一隻老鷹在我們頭頂一動不動,老頭就用煙桿朝上指著,做個瞄準的樣子,發出“轟”的一聲。老鷹那一瞬間真的像被擊中,全身劇烈一抖,逃了。

無論在海灘上走多遠,玩得多愜意,我都要沿著趕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雜樹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喬木,密得沒法插腳,人一進去就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天空,甚至也看不見土地。那裡面溼漉漉、陰森森,只能聽見各種野物的啼叫。老野雞的叫聲最響,嗓門最粗。我總是聽見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著趕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過一道沙崗又一道沙崗,偶爾還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剛剛旋成的沙丘——這沙丘走近了看有點異樣,溼乎乎的,原來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開了,春天這麼深入,雪竟然沒有融盡,用腳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準備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禮物那樣,捧給別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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