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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來信了。

信是饞嘴老五寫的,老五的鉛筆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說:“哥,聽說你在部隊成天吃白饃?啥時候,也把我們日弄出去吧……”

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沒往家寄過一分錢。開初是一月六塊錢的津貼,後來漲到八塊、十塊、十二塊……他一分錢也沒寄過,那錢他都用在“進步”上了。家裡還有老爹,四個弟弟,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幹,他就只有復員了。一想起要復員,他就頭皮發麻!回去,怎麼回去?你還有臉回去嗎?!村支書劉國豆的話再一次響在他的耳畔:“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著信,信上那兩個字是很扎眼的:“日弄”。這是他們鄉間的土話。是動詞,是極富有想象力的概括,很積極呢。那字面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面上,在想象中與太陽做愛。這真是創造性與想象力的大膽結合,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有高度的假說,簡直就是對“日”宣戰!然而,在字背裡,它又有著無窮無盡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揚就有多昂揚,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陽奉又可陰違,是形象思維中最富有實踐性與浪漫色彩的大詞!

看著,他笑了,是苦笑。他覺得背上很沉。弟兄五個,他是老大呀!無論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後……

星期天的時候,他去找了小個子營長。人熬到了營職,就可以帶家眷了。營長就住在軍區家屬院裡,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那牆雪洞一樣。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營長家的“籮”。營長家的女人也的確姓羅,叫羅二妞,胖胖的,也是小個兒。在“籮”給他倒水的時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裡說,一臉的黑麵星兒,這“籮”也不細呀。“籮”卻很熱情,“籮”說:“聽娃他爸說,你是上樑的?”他就說:“是啊,嫂子。”“籮”說:“呀呀,俺是大羅莊的,離俺那黑兒可近……”營長白了女人一眼:“胡喳喳個啥?去去去!”於是,女人就躲進裡屋去了。見了他,胡營長並不熱情,也不多說什麼,只說:“來了,坐。”

那時,他已知道營長喜歡喝二兩小酒,就帶了一小瓶“寶豐”,一包花生米。花生米就攤在桌上,酒倒在兩個小盅裡,這時候營長收了報紙,說:“咋的,喝兩盅?”他說:“喝兩盅。”兩人就悶悶地喝。在這裡,只有營長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馮家昌卻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頭上,辣那麼一下子,喝到了還只是原來的那一杯……喝了一會兒,營長抬起頭,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想復員。”馮家昌也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營長說:“喝。”他也說:“喝。”營長喝一杯,馮家昌舔一下,接著再給營長倒上,又喝了一會兒,營長說:“家裡五根棍?”他說:“那是。”營長說:“沒有一片籮?”馮家昌說:“那是。”胡營長再喝一盅,說:“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馮家昌眼紅紅的,說:“我真是沒臉回去了……”胡營長說:“狗日的蟲,不要那麼悲觀,東山日頭一大垛哪!”

後來,出門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對營長說:“營長,你說那啥……”

營長笑了,營長說:“急了?”

馮家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急,我是……”

營長說:“當兵的第三個絕招?”

營長說:“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樣東西可交,你把它交出來就是了。”

馮家昌詫異地問:“啥?”

營長說:“心。你把心交出來。”

馮家昌愣愣地望著營長,好半天回不過勁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咋、咋個交法呢?”

營長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時候,營長拍拍他說:“記住,要交心。”

交心,他當然願意。他太願意了。把心交給誰?當然是組織。一個農家孩子,你不依靠組織依靠誰呢?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體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是一片一片地交,還是一頁一頁地交,怎麼交?這又是很費思量的。

那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交心,要交心……後來,在夢裡,他看見自己雙手捧著一顆心飄飄忽忽地向臺上走去。那心紅鮮鮮的,一蹦一蹦地跳著,就像是一枚剛剛摘下的大紅桃!突然之間,那心就裂開了,它居然變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紅瓤西瓜……這時候,他竟然想到了蒼蠅。他心裡說,萬一有蠅子怎麼辦?得找一個紗罩把“心”罩上。於是他就到處去找紗罩……在夢裡,他想,心是不能餿的,心一餿就沒人要了。

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訊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訊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裡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著血寫的,寫著寫著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猩猩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裡邊。可血書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迴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裡,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著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裡通訊員撞上好幾次。通訊員問:四班長,有事嗎?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著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裡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裡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裡“突、突”地跳著,嘴上不說,心裡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著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得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裡淨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為親切,更為貼己。在這裡,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床鋪,字成了攤在床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面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透過“觸控”和“試探”,點點滴滴地交融著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 或同謀 )之感……然而,使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緻、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密,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裡,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

私下裡,他也常常質問自己,你是“錐子”嗎?你要真是一把“錐子”,就不用著急。可他能不急嗎?不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這種書面的“交心”方式,一紙一紙飛出去,到了一定的時候,真是可以當炮彈使的!

五個月後,一紙命令下來,他做了營部的文書。

走的那天,連裡給他開了歡送會。在會上,連長竟然也稱他“老馮”了。連長說:“老馮,到了營裡,要多替咱一連說說話。”他站起來,鄭重地給各位敬了一個軍禮。他說:“連長放心,我啥時候都是一連的兵。”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功夫不負有“心”人……突然之間,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營裡僅當了七個月零十四天的文書,就被軍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了。那天,軍區的廖副參謀長下基層檢查戰備情況,在團長的陪同下到了他們一營。首長們白天一天都在看訓練,到了晚飯後,才開始聽營裡的彙報。不料,營長的彙報剛開了個頭,突然就停電了,會議室裡一團漆黑!這像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在兩三秒鐘之間,只聽“嚓”的一聲,文書馮家昌划著了第一根火柴,接著他隨手從兜裡掏出了一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廖副參謀長的面前;而後,他又掏出了第二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團長的面前;第三個蠟頭,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再後,他從容不迫地退出了會議室,大約一分鐘之後,兩盞雪亮的汽燈放在了會議桌上!

這時,會議室裡一片沉默。只見廖副參謀長抬起頭來,目光像刀片一樣刮在他的臉上。那只是一瞬間,而後,副參謀長的眼就閉上了……一直到營長彙報完工作的時候,滿頭白髮的副參謀長才緩緩地睜開眼來。一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可廖副參謀長什麼也沒有說,他就那麼昂昂地坐著,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副參謀長在叫誰。

廖副參謀長再一次喊道:“坐在後邊的,那個那個那個……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這時候,營長說話了,營長叫道:“文書——”

馮家昌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應聲回道:“到。”接著,他上前一步,對著廖副參謀長敬了一個禮,說:“報告首長,獨立團一營文書馮家昌!”

廖副參謀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多大了?”

馮家昌又是一個立正,回道:“二十二歲。”

廖副參謀長問:“幾年兵?”

馮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參謀長點點頭,又問:“讀過書嗎?”

馮家昌說:“——十年。”

廖副參謀長說:“噢,還是個秀才哪。”

接下去,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了,廖副參謀長扭頭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團長,說:“這個人我要了。”

那天夜裡散會以後,送走了軍區首長。營長坐在會議室裡,默然地、久久地打量著馮家昌……營長坐著,馮家昌就那麼一直站著。營長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最後,營長搖搖地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說:“機關不比連隊,能說的都給你說了,好自為之吧。”

馮家昌立正站在那裡,一時間,眼裡淚花花的……

營長看了他一眼,含意豐富地說:“狗日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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