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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豆是挎著一杆槍來的。

槍是好槍。這槍是上級獎給上樑村民兵營的,那是一支半自動步槍,槍上還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裡,這支槍就在倉庫裡鎖著,偶爾,支書劉國豆親自帶民兵巡邏時,才會拿出來背一背。現在,當支書劉國豆挎著槍走過村街的時候,他身上背的已經不是槍了,那是——尊嚴!

在黎明時分,支書劉國豆開啟了他們家的雙扇大門。他就這樣讓門大開著,而後,挎著槍大步走出了院子。支書家的門平時是不大開的,常常,開也是半扇。這一次,他大敞著院門,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這晚,國豆也是一夜沒有閤眼哪。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支書,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兒的事成了這個樣子,他覺得臉面已經喪盡了!夜裡,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棗樹下蹲著,那菸頭一次次地燙在棗樹的樹身上,樹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說,該思謀的,他都思謀過了……他覺得他不是一個孬種,更不能讓那個渾小子就這樣騎著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已經是第四天了。按規矩,這已超過了最後的限期……

晨曦裡,槍刺挑著那一抹陽光走過了整個村街。早起的村人們都看到了那支槍,看到了挑在槍上的“憤怒”。這“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個村街,點燃了人們心裡的那股有來由卻又說不出名堂的心火!掛在老槐樹上的鐘並沒有敲響,可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走出來了。人們的牙癢癢的,帶足了唾沫,也帶足了仇恨……這也不僅僅是對支書尊嚴的維護,這是“道”。那是千百年來掛在人們心上的一條“底線”,在一般的情況下,一旦有誰越過了那條線,那就是罪人了!在鄉村,物質上的犯罪,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小的過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卻是十惡不赦,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況且,劉漢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國豆家的“國豆”,有多少人眼饞是不必說的……八年來,她獻身一般的下嫁( 她可是“下嫁”呀 )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 開初是勉強的,後來是真心的 ),她已經成了女人們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個“熬”嗎,“熬”是要結果的。不然,那苦撐苦熬為的又是什麼?眼看著,在苦盡甜來的時候——“苦盡”難道不應該“甜來”嗎?她卻被那樣一個豬狗不如的臭小子遺棄了,這是有悖天理的!這等於說,他汙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個人,竟然不尊“土地”,那麼,你還活什麼呢?!

那召喚是無形的。沒有人特意地組織,也不用誰去攛掇,支書也僅僅是揹著那杆槍在村裡走了兩個來回……可人們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潑上命,也要把那個單門獨姓的臭小子弄回來,一定要把他“日弄”回來!從土裡拱出來的光屁股娃兒,還讓他回到土裡去。狗日的,你當官了不是?你風光了不是?西坡那麼大,地岑那麼長,爬回來背那老日頭吧!這一次,你是犯了眾怒了,你惹惱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憑什麼呢?!於是,有人跑去找來了小學裡的老師,眾口一詞地說,蓋指印,我們都蓋指印,聯名控告他,告翻他個小舅!還有的說,乾脆,齊夥夥的,就帶上狀紙,背上乾糧,一干人今兒個就走縣、上省、到部隊裡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來了!

就這樣,村裡一下子就鬧嚷起來了。這就像是鄉村裡的節日,人們一個個興奮不已,奔走相告,議論著、評說著、叱罵著,滿世界都是飛舞的唾沫星子。更為熱切的是那些女人們,缺什麼就跑回去拿什麼,有催趕著寫狀子的,一趟一趟地找紙找筆找墨;有張羅著蓋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著按指頭。不是嚷嚷著說要到部隊上去嗎,有的就趕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餅去了,就像當年“支前”一樣……還有那些特別牙癢的,也不用紅印泥,就當著眾人把中指咬了,蓋上的是血印,那狀子後邊,一連十幾張紙全都紅霞霞的血印……這就是全村人的態度!

緊接著,只聽得“咕咚——叭嚓”,街頭上響起了一連串的碎聲!立時,村子裡就颳起了一股股的臭風,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面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門上,也有的就飛過院牆,扔到院子裡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齊聲喊出的一個字:

屎!!

也就在這樣的時候,劉國豆來到了村西那個廢棄了的煙炕屋,推開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響的小門。走在村街裡的,是支書。支書臉上寫滿了威嚴,甚至可以說是帶有殺氣的!可站在門前的,已經不是支書了,這是一個父親。身材高大的父親,在這低矮的門前,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側彎著身子,半推半拱地擠進門來。

乍一進來,裡邊有些黑,劉國豆就側身立在門口處,沉默了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而後,等他看清女兒的時候,嘆一聲,又嘆一聲,說:“香,回去吧。”

劉漢香默默地說:“爸,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臉回去嗎?”

僅僅才幾天的時間,女兒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女兒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兒心裡苦啊!女兒臉上幹刮刮的,就剩下那雙眼睛了……做父親的,怎能不心疼哪?劉國豆心裡恨呢!可他卻是個特別能藏“恨”的人,心裡的“恨”越多,他臉上就越平靜。他搖了搖頭,平聲說:“回去吧,香。你媽天天哭,你媽想你呢。”這麼說著,他停了片刻,緊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沒人笑話你……我諒他們也不敢!”

劉漢香眼裡含著淚,說:“爸呀,我知道你會收留我。再怎麼,我也是你的女兒。可我……把你的臉都丟盡了,我實在是沒臉回去了。要是就這樣回去,我怎麼見人?見了人,我怎麼說?……爸,女兒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不會再回去了。說句不孝順的話,今後的路,不管是長是短,就讓我自己走吧。”

劉國豆眼溼了,他站在那裡,久久不語,心裡卻翻江倒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他笑著說:“香,我槍裡有子彈。你信嗎?”

劉漢香也笑了,說:“幾顆?”

劉國豆說:“六顆,是打靶剩下的。上回縣裡民兵搞訓練,老吳,就是武裝部的那個吳參謀,臨走時說,老哥,給你倆子兒玩玩。他還說,打狗可以,一穿一個眼兒,可別打人。”說著,他把子彈從槍匣裡退了出來,拿在手裡,讓劉漢香看了看。

劉漢香說:“光溜溜的,挺亮。”

劉國豆說:“油紙包著呢。”

劉國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彈擦了一遍,而後,又一顆一顆重新裝進了槍匣,關上保險。這時候,他再次抬起頭來,說:“香,你真不願回去?”

劉漢香堅定地搖了搖頭。

劉國豆從兜裡掏出煙來,吸了兩口,長嘆一聲,說:“嗨,不聽話呀。既走到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讓人給說個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個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來做。”

劉漢香直直地望著父親:“你怎麼做?”

劉國豆很平靜地說:“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別管了。”就這麼說著,他突然做了一個舉槍瞄準的動作,嘴裡還戲謔般地“叭勾”了一聲。

劉漢香瞪著兩隻大眼,說:“爸,別,你可別……”

劉國豆笑了,劉國豆說:“香,你放心,我不會動槍的。這麼好的子彈,我不會輕易用的。你爸知道,動槍是犯法的事。我這條老命雖然不值錢,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兌上……我還留著抱孫子、外孫呢。放心吧,不到萬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會這樣做。你爸好歹也當過這麼多年的支書,我有辦法,我會做好,會給你一個交代。”

劉漢香望著父親,說:“那你……”

劉國豆在女兒面前蹲了下來,小聲地、親切地說:“香,我會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對我女兒這麼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請回來。這會兒,一村人都在蓋指印呢,你看他多勢海呀,一村人都在為他忙呢。這也不用我多說什麼了,大夥眾口一詞,要把他請回來。別說一個小小的營官,就是再大些,我們也會把他請回來的,辦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轎,就給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們這裡可有的是樹啊!”

劉國豆這一番話說得很平和,很軟,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說得又是那樣解氣!女兒被逗笑了。劉漢香笑得滿眼是淚,她說:“爸呀……”

劉國豆接著說:“主席不是說,三箭齊發嗎。我們也會三箭齊發,縣裡、省上、部隊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說道說道。他是個啥樣的人,也要讓城裡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個人,那得運多少唾沫?到時候,他不回來也得回來……只要他回來,事情就好辦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說什麼,大夥會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應該得到好報,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不是要調地嗎,我一定要給他分一塊好地。真的,給他一塊好地,就東坡那塊地,一定要分給他。孩子乖,大約把芝麻、黍秫長什麼樣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緊,有苗不愁長,那就好好種吧!他最好把他那城裡的洋媳婦也帶回來,哼,只要人家願意跟他來,也是好事,東山日頭一大垛呢,就給我好好背那老日頭吧。當然了,要是人家城裡的女人不願意來,他家就是五條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還是要管的,我還會張羅著給他娶一房媳婦,當然要給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後那句話,劉國豆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放心,我、會、善、待、他、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

這時候,劉漢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過他的眼神嗎?”

劉國豆目光一凜,脫口說:“誰?”

“他。”

“——嗨,那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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