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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生老四的氣了。

在信上,哥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哥說,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馮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綿軟、最文氣的一個。可是,當老大馮家昌一連寫了十二封信,那猶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趕快出來的時候,他卻斷然拒絕了。小時候,他是兄弟之間最老實、最聽話的一個。那時,哥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然而,到了大哥的宏偉計劃將要實現的時候,到了弟兄們各把一方、可以遙相呼應的時候……他居然不聽哥的招呼,執意留在了上樑村。

哥是真生氣呀!為了他,哥花費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內向,人長得柴,也瘦弱,哥就沒打算讓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給安排好了:先當兵,就在市裡的軍分割槽當兵,也就站站崗什麼的,絕不讓他受罪;當兵的第二年就讓他上軍校,這都聯絡好了,而後再轉幹……哥說,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其中所有的關節,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麼邪,就是不肯出來。

接著,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別給他寫信……說老四,你不聽哥的話,你傻呀!

到了後來,連爹也走了——老姑夫進城跟兒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時候,還勸他說,老四啊,走吧。你還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無論你說什麼,他就那麼耷蒙著眼皮……死拗著。

——連村裡人都認為他傻!

對馮家,村裡人本來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個個全“曲線救國”了……他們一走,人們自然把心裡的惡氣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無論人們說什麼,都一聲不吭,認了。本來,在馮家五兄弟中,他是學習最好的,就是不當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樑,他有過一段極為狼狽的日子。

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他幾乎活成了一個“鬼”。村裡人都說,這人怎麼一下子變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鄉村裡,這是一種很“流氓”、很“哈菜”的病。白日裡還好說,白日裡他老是捧著書看,倒也正正經經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沒魂兒了一樣,一身的“鬼氣”!他夜遊……

每天夜裡,他就在村子的四周遊蕩。有時候他就蹲在樹下,有時候他藏在麥棵裡,只要見一個穿月白或棗紅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著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後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聲:“嫂……”嚇人一跳!按說,喊也就喊了,可還沒等人醒過神來,他扭頭就走,偷兒一樣的跑得飛快!也不知究竟圖個啥!一次,兩次,村裡人還不是太在乎,可次數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燈瞎火的,一個婦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來個“他”,頭髮長長的,賊瘦,那樣子就像鬼魂一樣,嚇死人!再後,就有女人當著面“呸”他,人人見了都“呸”他,一邊“呸”一邊還罵……就這麼連著“呸”了幾次,他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

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人瘦,臉也寡,可他臉上總是汪著兩塊潮紅,兩隻眼也像血葫蘆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悶悶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氣。有時候,他捧著本閒書,就那麼死讀死讀的;有的時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截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的,見有人來了,趕忙用腳蹭掉,也不知寫了些什麼;還有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可走著走著,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飯呢,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瘦得不像個人,看那樣子,一風就能颳倒!

在他最消沉的時候,有那麼幾天,他就一個人坐在河邊上吹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時候,就在河堤上歪一會兒,等醒過勁兒來,再接著吹。那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一聲聲慢,一聲聲緊!就像是一個抖不開的線團兒,撲啦啦滿地都是線頭子,越抖越緊,越纏越亂,去抓哪一根好呢?又像是孃兒倆隔著簾兒在訴說心曲,心長話短,娓娓綿綿,一笸籮的熬煎。還像是用碾盤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時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後來,連月兒都蒙著臉兒去聽!

簫聲斷斷續續地從河上飄過來,吹得人心裡發涼……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樣大喊了三聲,誰也沒聽見他究竟喊了什麼!此後,他突然就沉寂下來。後來,不知是吃了些什麼藥,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遊了。那時候,村小學裡剛好缺了一名教師,急等著用人,於是,經村裡安排,他就到小學裡當民辦教師去了,教的是語文。這個時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辦教師的工資冊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馮家和。

在村辦小學裡,除了教課之外,他大多時間都是一個人貓在屋子裡,樣子神神怪怪的,很少出門……不久之後,學校的老師們驚異地發現,這個馮家和,他是在寫書呢。他居然要寫書!趁他不在的時候,人們偷偷地看過他寫的一些草稿,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樑方言》的書……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記著很多“註釋”,那“註釋”是一條一條、一款一款的,記述的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

天:

註釋一,此字,字典上解釋為天空、天氣、天然之意。普通話讀音一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首先在讀音上被“兒化”了,它讀“天兒”。這字在讀音上先先就被輕慢了,因為太遙遠,也因為不可知……人們對這個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樑,當人們說到“天兒”的時候,反而有了一層戲謔、調侃、辱謾之意。村裡一個叫黑子的就常說:“你看那雞巴天兒,熱的!”

註釋三,在此地,“天兒”還有鐘錶的意思,是時間的大約數,也叫“日月”。這裡的時間是用“熬”和“磨”來表述的,是很緩的。這個“天兒”是要用寬寬的脊樑去“背”的。

註釋四,在上樑,人們還是懼“天”的,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懼怕。從精神含意上說,引申為對權勢、對不可預知的威力的恐懼。大權謂之“天”,小權謂之“地”,在這裡,“地”是實實在在的,是眼看得見的。“天”卻很遙遠,很宏觀,就是一個炸雷打下來,還有個“閃”的時候,讓你躲避。所以,在上樑,人們是敢於戲“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禿子,敢罵娘,也敢於日天。有一次,他紅著脖子與人“抬槓”,噴著唾沫星子日罵上頭的領導。那人說,你真有日天本事,告去呀!他說,屌!那人說,老天爺你也敢日嗎?他說,屌個毛!那人一回頭,說,咦,所長來了。他扭頭就跑!

地:

註釋一,此字,字典上為地球、陸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話讀音為重音去聲。

註釋二,在上樑,此字只讀輕聲,好像怕嚇著什麼似的,是極為親切、私密的一種讀法。這裡邊先有親孃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親暱,還有破鞋底、爛席片、笤帚疙瘩兒、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隨意。

註釋三,在上樑,“地”在人們眼裡是很小的,叫“一畝三分地”。正因為這“小”,它才充滿了愛意。那愛是貼骨貼肉的,與日子有著致命的粘連。正因為愛到了極處,也蔑視到了極處,苦在裡邊含著,恨在裡邊含著,有人恨得用腳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裡……包容的時候,它是海;渺小的時候,它是汗;揹著它,太重;放下它,太輕;離開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綿綿長長的一個“地”呀,那真是欲說還休!

註釋四,在上樑,這個“地”字又有無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當“背”字講;它是衣食的來源,當“吃”字講;它又是一方的守護和彈壓,當“權”字講,那叫“土地爺”。在人們的意識裡,“天”是形而上的,“地”是形而下的。“天”是父親,“地”是母親。“天”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地”是繩索一樣的近,它捆人哪。對於“地”,因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離的。生於斯,那是無奈,告老時才想起還鄉,那叫做迴歸故里。“裡”就是“地”呀,熱辣辣的“地”呀!

人:

註釋一,字典上說,人是能製造工具並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階動物。普通話的讀音為二聲陽平。

註釋二,在上樑,這個字讀“仁兒”,音是定要“兒化”的。說起來,是很自甘、很輕慢的。在本地,人們最常用的口語是,人(仁兒),草木之人(仁兒)。所以,在這裡,人與草木是平齊的,是同樣低賤的。這個“仁兒”是在包裹之中的,是硬殼裡的一個核兒,它的活就是一種掙扎,或者叫做“鑽擠”。“鑽擠”是本地的常用土語,這裡邊的隱藏意是“逃”!

註釋三,在這裡,“仁兒”還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種“偽裝”,“臉”就是人的面具。“仁兒”是最難看透的,它隱藏著一層層的包裹。老蔫在村裡活了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實得三腳跺不出一個屁來。“文革”中,由於出身不好,上學的小孩子給他脖子上插一黑旗,他就每天插著這黑旗走來走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裡開會去了,說是黃埔一期畢業的學生!

中:

註釋一,此字原為居中意,為中間、中國之中。普通話的讀音為一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應為口語化的地方應承語,也叫“點頭話”。此地用兩種聲調,一為陽平,二為去聲。如狗子說是一串“陽平”;麥囤說的是一炮“去聲”。

註釋三,歷史上,此字曾有“天下第一”、“天下之中”、“天下歸心”之含意,這“中”曾有十分傲意,喊出來底氣是很足,是一覽眾山小,很陽壯的。登封的告城觀星臺曾有過記載,那是天下的中心呢!後來就很心酸地“出溜”下來了,一路遭貶,幾經演變(?)怎麼就成了這種樣子:它成了上樑的“點頭話”,成了實質上的“投降調”,成了“臣伏句”,成了狗子常掛在嘴邊的無條件的服從:“中中中中中……”成了麥囤的表決心式的“中”!——為什麼呢?待查。

受:

註釋一,此字原為接受、遭受、承受之意。被動詞。普通話讀音為二聲陽平。

註釋二,此字在上樑,則是主動語。是很積極的詞彙。是一種擔當;是把土地扛在肩上行走,是“活”的同義,也是“勞作”的代名詞。上樑讀音略微,在地裡幹活的時候,村人們相互撞見了,如若不說那個“吃”字的時候,就會招呼說:“受哩?”對方的回答一準是:“受。”

註釋三,在鄉間,此字甚苦,這裡邊似乎包括著生命的全部內容。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有多少個烈日,就有多少個“受”,那就像是一種無始無終的勞作。在時光裡,它還有扛、頂、支的意思,那“受”字的本身不就要一個站立的人用頭來支天嗎?!這個“受”是專門對“日月”來說的,它表述的是一種寬容與平和,是很大器的一種靜。在上樑,這個“受”是有長度的,它以六十年為一個度量單位,那叫“花甲”。過了花甲,就到了“不中受”的年紀了,那是期望著能放一個響屁的年齡。

惡:

註釋一,字典上解釋為:很壞的行為,與“好”、“善”相對。讀音為二聲陰平。

註釋二,此字在本地讀為長音三聲,語氣是要加重的。而這個“惡”的含意卻與本字恰恰相反,是極度的感嘆詞。如魁家的大姑娘要嫁到外地去,有人來村裡打聽這女子的情形,問到了罐爺。問長相時,罐爺說:“——惡。”問品行,罐爺說:“——惡呀。”問能力,罐爺長嘆一聲,“——老惡呀!”於是,生生就壞了人家一門親事。其不知,在上樑,這是上上之意的誇獎詞,是一種由衷的讚美。

註釋三,此字在全國地方方言的使用中,怕也是獨一無二的。“惡”是在何年何月何日演變為“好”呢?實在是無從查起。在這裡,那感嘆意卻是十成的。那是對“才幹”、“能力”、“智慧”的褒揚。在鄉間,也許真正有能力的人畢竟是少數,所以這個“惡”字就是“突出”的意思了。

吃:

註釋一,字典上解釋為把食物放在嘴裡經過咀嚼嚥下去。讀音為一聲陽平。

註釋二,在上樑,此字成了一個虛詞,是一種具有問候性質的家常話,是客套,是禮儀。而“吃”的真正含意卻由另一個字來代替,那叫“兌”!假如有人告訴你,“上家吃去!”你是萬萬不能去的,你若去了,那就大煞風景了。

註釋三,在這裡,這個“吃”還有“訛詐”的意思。常用的一個詞叫“吃他”。村後有一叫大盛的,常年遊手好閒。他娘說,盛,你就吃我呢?他說:我就是吃你呢。他娘說,我要死了呢?他說:死了吃麻斤(他媳婦叫麻斤)。他娘說,麻斤要是不中了,看你咋辦?他說:不還有“小”呢。他女兒叫“小”,才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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