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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麼是“槍手”麼?

坦白地說,二十五年前,離開學院之後,我成了一個“槍手”。

或者說,我曾經當過“槍手”。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替考者。頂多算是古人稱之為“捉刀”的那一種。很多年來,我一直羞於提起這段往事。那是一個“傷”,我不願碰它。現在,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

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只有一個字:錢。

這一步走的太遠。在做決定之前,我拋了一枚硬幣。那是我手裡僅有的一枚硬幣。我問過我自己:要“國徽”還是“麥穗”?我選擇了“國徽”。在我的潛意識裡,“麥穗”是底,“國徽”是面,那是“天安門”。

我一連拋了三次,第一次是“麥穗”,我心裡說糟糕。可接著兩次,都是“國徽”,我贏了。我向“天安門”進軍,印在錢上的“天安門”。

我們是奔著錢去的。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釐,謬之千里。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裡,呼吸著汙濁、潮溼、陰冷的空氣,等待著與人接頭。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梁紅,是他身有殘疾。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僂,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於“駝峰”的東西。但他絕頂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涮下來了。可駱駝並不氣餒,第四次,憑著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涮掉。因為他時常披著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吊兒啷噹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於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駱駝”來了。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他站在打飯的佇列裡,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主席。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只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只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閒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訊號: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於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後,卻發現事情遠遠不象我們想像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象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裡,焦急地等待著駱駝。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防空工事的過道里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寥,一個是安徽的朱。事前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寥。他就說了這一個字。朱說:安徽的,我姓朱。寥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防空工事的,這個由地下防空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著各自的夢想,游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麼?我們都搖頭,沒有。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曆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著這個有著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種想像中的“幻覺”。好比是一尊想像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著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麼?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硃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著夕陽餘輝的飛簷,一處處刻有龍的石階,還有龍椅、龍墩、龍床……在夕陽下,都顯得冷冰冰、陰森森地,彷彿也鬼影綽綽,是一處讓人防範、畏懼的所在。

駱駝沒有食言。當天晚上,看了故宮之後,拐過府右街後的一條巷子,在一個巴掌大的飯館裡(後來,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館),駱駝請我們撮了一頓。在飯桌上,嘴裡嚼著花生米,駱駝舉起手裡的啤酒杯,豪邁地說:吊吊灰,北京沒什麼了不起。有史以來,沒有一個開國皇帝是北京人。從來都是外省人打進北京,佔領北京,我們將成為新一代的佔領者!喝酒!(在這裡需要說明的是,這句話並不是衝北京人說的,或者說“北京人”只是一種借指,那是對整個時代的宣言)……於是我們一齊舉杯。

那天晚上,我們一醉方休。醉了的駱駝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裡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駱駝一開口喉嚨裡就可以噴出血來,唱得我們熱淚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們的想……”在我們四人中,駱駝是天然的“領袖”。駱駝不開口便罷,只要一開口,就有無限的煽動性。彷彿打我們一出生,就該走在一起的。曾記得,當年,在一個文學社的聚會上,駱駝就是憑著一曲“花兒”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覺醒來,便聽到了駱駝怒不可遏的咆哮聲:混蛋!是你讓我們來的,對不對?是你求爺爺告奶奶(你打了多少電話?)……請我們來的!我把弟兄們召集在一起,我們都辭了職,你他媽又變卦了?早幹甚?你敢變卦?提頭來見!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這一缸子熱血就摔你這兒了!……

駱駝的咆哮聲把我們嚇醒了。那時候,我還在夢中,滿天飄的都是鈔票,我還在雲端裡坐著數錢呢。我正駕著五彩祥雲,“巡天遙看一千河”呢!……一眨眼地功夫,當我醒來時,沒有了祥雲,我們仍然蝸居在“地下人防工事”裡,事情卻起了變化了。

我們三個人,各自披著棉衣,光身穿著褲頭子從不隔音的房間裡跑出來……我們慌了。我們站在各自的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的駱駝。

當駱駝看到我們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將起來,故意大聲說:走!兄弟們,馬上收拾東西,咱走。不幹了,都走!蛋子子,馬上離開這裡!我跟這狗日的算總帳!……

站在駱駝對面的是一個穿軍大衣的胖子。胖子肥頭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態態的,腰裡挎著一個BB機(那年月,BB機是個很時髦的東西)。他有些驚愕地望著駱駝,一個勁說:表哥,表哥,你別急,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駱駝仍然大聲吼著:你像個老表麼?表球個甚?!我不是你滴哥。你他媽就是個騙子!從今往後,咱一刀兩絕!

這時候,過道里有人嚷道:吵什麼?讓不讓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裡的人都湧出來了,忙拽上駱駝,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說,咱到外邊說……說著,硬把駱駝拽上了臺階,兩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邊去了。

一時,我,寥、朱,三個人一下子傻了,我們互相看著……

湖北佬說:搞麼事?瓜西西的,這不是唬白人麼?

當駱駝回來後,進了房間,看著我們三個,他一下子臉色變了,變得臉色剎白。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坐著……片刻,駱駝突然甩起袖子,在我們臉前扇起了一股風,爾後,他舉起右手,“啪啪啪啪……”單手,一連甩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個躬,說:好兄弟,對不住了,我向各位請罪!

駱駝的氣勢又一次把我們震住了。駱駝就有這個能力。是的,我們在駱駝的召喚下,相約而來。我們是來掙錢的。就象駱駝信裡寫的那樣,我們“同打虎共吃肉”。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掙錢”!駱駝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我們要編一百本書!全是古典文化,是精典中的精典。他說:特別是儒家和道家,不僅是中國的,那也是人類的精典。中華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話,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們四個人,都是學歷史的,都是“筆桿子”,我們各自帶著一支筆打進北京城,我們要的是“名利雙收”!駱駝說,什麼都不要帶,就帶一支筆,這就是我們打進北京的“武器”。我們計劃的很好,我們依靠“北圖”(國家圖書館),無本生利。駱駝說:三年,也許用不了三年,我們一個個就成百萬富翁了!雖然是“槍手”,可我們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們還有體面。

可現在,駱駝告訴我們,那狗日的書商變卦了。老萬,萬國倉,靠盜賣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說起家,有倆錢兒就想當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駱駝說:真操蛋,他嫌編“古典”太麻煩。還要買書號,還要出版社去審,一關一關的,風險太大……萬一印出來賣不動,砸手裡,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說:苕啊,我荷包裡就剩幾個蹦蹦了兒。

朱搖著頭,說:尻死,爾小氣巴巴的。

是啊,我們都辭了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房間太小了,屋子裡煙霧繚繞,我們開始唉聲嘆氣,我們怪自己太盲目,我們對駱駝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了。我們已彈盡糧絕,我們四個人,搜遍所有的衣兜,總共湊在一起才剩一塊八毛錢。

這時候,駱駝從兜裡拿出了一千塊錢,他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飯錢。我從老萬那裡逼出來的。

我們看著桌上的錢……駱駝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戰!……往下,駱駝自己的臉先先就紅了。他有些礙口,可他還是說了。他說:老萬,這狗日的還有個方案。他說是預備方案。是個操蛋活兒。他說絕對賺錢。只是……唉,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我說了吧。

我們來了,我們豪情萬丈,到了卻接了這麼一個活兒:老萬的意思是要我們“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說。說“愛情”高尚了些,他其實是要我們“攢”一套下三路的文字,一套關於“男女性關係”的系列小說,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盜心不改。他說他已經“攢”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麗絲。還要註明:美國。一時間,我們成了製造“美籍華人女作家艾麗絲”的“地下工作者”了。他還說:一本一萬,願幹就幹。

我們很矛盾。我們一開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們號稱是文化人,我們都讀了大學,可我們已經鬼迷心竅,本意是來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產者了。而且還很“老鼠”。我們躲在陰暗潮溼的地下室裡,去給老萬打工,製造一個虛擬的、號稱來自美國的“艾麗絲”……很墮落啊!

駱駝先捧著臉哭了。駱駝說:我對不起兄弟們,這是一次犧牲。為了將來,我們也只好暫時犧牲名譽了。暫時的……我們都捧著臉,已不是臉的“臉”,愁容滿面。我們沒有了退路,我們被“錢”扒光了身子,我們已經活得不象人了。

我們四個人唉聲嘆氣,整整議論了一個下午……可我們畢竟是文化人,當扒光了身子的時候,我們還想留下一條“褲衩”,這就算是我們的遮羞布了。最後,我們相約,就是寫“性”,也要有底線,點到為止……駱駝安慰我們說:經典還是要做的。等我們有了錢,甩了老萬,跟正規出版社聯絡,一定做!

當天晚上,駱駝接了一個電話,是老萬打來的。他在電話裡神神秘秘地說了一段話……後來,駱駝告訴我,老萬要請我們“會餐”,去吃“A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A菜”?開始我們以為老萬要請我們吃西餐,都很高興。湖北佬說:麼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廳”)早聽人說過。後來才知道,老萬是想讓我們這些來自“老、少、邊、窮”地區的“土老帽兒”長長見識,開開洋葷……讓駱駝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看錄相。路上,駱駝附耳低聲對我說:“A菜”,就是黃帶子。

這晚,我們暈頭轉向地走在一條條衚衕裡。在北海的後邊,一大片民宅裡,隱著那麼多不知名的衚衕。拐彎,再拐彎……我們很緊張,心裡很賊,我們一個個彷彿都成了偷兒,一身的鼠氣。冬天裡,北京風沙大,天上昏著一個月亮,黃月亮。我們在京城的月光下走著,誰也不說話,我們已無話可說。

在一個曲裡拐彎的衚衕的盡頭,一根電線杆子下邊,我們看見了戴著棉帽子、臉上捂一大口罩,身穿軍大衣的老萬。老萬先是打一手哨兒,就象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爾後,他上前挨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象是安慰的意思。接著,老萬領著我們穿過一條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門,燈亮了之後,我發現,這是兩間平房,平房裡堆著半屋子書,全是盜版的武打小說……另一間房裡,靠牆放著一張電視櫃,櫃子裡是一臺二十寸的“松下”牌電視,下邊又是一臺“日立”牌錄放機,櫃前擺著幾把摺疊椅……老萬低聲說:坐。坐吧。今兒讓各位開開眼。我先提個醒兒,出了門可不能說。

老萬蹲在電視機前擺弄了一陣子兒,等到電視上出現畫面的時候,他先是把燈關了,又拉上窗簾,爾後小聲說:對不起了,各位,你們看吧。我得把門鎖上,在外面給你們望著點“雷子”(警察)……說完,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一邊又對駱駝說:哥哥,尿的話,那邊角里有一桶,將就將就……爾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就聽見了鎖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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