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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八步斷腸散”麼?

“八步斷腸散”是一種毒藥,藥老鼠的,又名為“見風倒”。

在平原的鄉村,這種防治鼠患的毒藥曾遍佈於鄉鎮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間,賣老鼠藥的小販在集市上光著膀子、拍著胸脯大聲叫賣,口口聲聲喊著“八步斷腸散——見風倒!見風倒嘍!”

那年月,在鄉村裡,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時分,鼠輩們幾乎天天在房梁處“跑馬”,或是在蓆棚上開辦“舞會”,吱吱呀呀,跳躍騰挪,肆無忌憚地進行交配……有時鼠輩們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腳踩空,掉下來一隻,嚇得孩子們哇哇叫,偷吃糧食就不消說了,所有裝糧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還有大白天咬傷孩子耳朵或鼻子的……為了對付鼠患,鄉人們想了很多辦法,有養貓的,有用鼠夾的,更多的人是選用“八步斷腸散”。

最初,“八步斷腸散”雖說不是“見風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懾鼠患的。但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種由黃表紙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紅綠黃三種顏色的藥丸雖然名字響亮,藥效卻大不如前了。老鼠們逐漸有了抗藥性,吃了只是搖搖晃晃地暈上一陣兒,按現在人的說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與後來普遍使用的“毒鼠強”不可同日而語。“毒鼠強”雖然名號一般,卻是連人帶牛都可以藥死的。

其實,把老鼠們逼上絕路的也不是“毒鼠強”,而是水泥。無論毒性多麼強的鼠藥,最終都會被生命力極為頑強的鼠輩一一識破。而鋼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則是老鼠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最為恐懼的。現在,—代一代的老鼠們正在與水泥賽跑。在城市裡,高標號水泥的普遍使用幾乎封堵了鼠們的所有生路。

老鼠思考麼?老鼠會思考麼?我不知道。

這像是一場不聲不響的戰爭。為了生存,城市的鼠輩們在數十年的時間裡首先完成了形體的變異:它們強大的基因訊號經過一代一代的傳導,使它們的後輩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來越小,不可思議地完成了肉體的“袖珍化”。鄉村的鼠輩們也緊跟其後……對它們來說,活下來是第一位的。這種默默的、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態的縮變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好吧,不說老鼠了。

我說過,早年間,在咱們的家鄉無樑,“八步斷腸散”可謂人人皆知。可由於藥效一般,還因為無數次地被精明的鼠輩識破,咬破紙包,聞而不食。而紅綠藥丸於牆角處,卻被孩子拾起誤當糖豆吃……曾使人們一次次大呼上當,戲稱為“慢毒藥”。後來,它又逐漸演化成了—個人的綽號。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送他這樣—個綽號?

他是我的小學老師。

一九六二年從城裡下放回來的。

老師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男人,卻取了—個很女性的名字。記得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他穿件黑色的四兜幹部制服,上衣兜裡插著一支黑杆鋼筆,脖上圍著一條絳紅色的圍巾,戴眼鏡,鼻樑上有兩片眼鏡託壓出來的紅印,很有學問的樣子。進村時,他肩上扛著鋪蓋卷,手裡提著皮箱子,腰半弓著,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隻蝦米。天冷,他還流著清水鼻涕,走兩步就停下來,掏出雪白的手絹,很重地哼一聲,揩一下鼻子,磨磨嘰嘰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進了村之後,他雞啄米似的,見人就點頭,他甚至對著一棵樹點頭。他對著代銷點門前的那棵槐樹點了又點……而後嘴裡嘟噥了一句,接著又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等他摸到大隊部的時候,天已過午了。

後來才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犯了錯誤才下放回來的。犯的是作風問題。

那一天放工後,大隊部院裡圍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風問題”勾起了無樑村人的強烈的探究欲。人們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種作風問題,是不是強姦犯?村裡人說:若是個強姦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於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議下,大隊幹部集體決定讓他在群眾大會上做個交代,以利於以後的監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燈很亮,人到得很齊,連喂牲口的“老料”都來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隊部裡,聽杜秋月坦白。這時候,夜空中突然飛來了幾隻蝙蝠,蝙蝠在燈影下一墨一墨地飛,像烏雲一樣,箭一般從人們頭頂上掠過。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婦女們一個個驚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漢子們也跟著抬起頭,看夜空中飛舞的“夜墨虎”。有人說,怪了,這時候,怎麼會有“夜墨虎”呢?

平原的鄉村,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蝙蝠並不多見,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氣異常的時候,才會有蝙蝠出現。要下雪了麼?我記得,人們一直固執地認為蝙蝠(俗稱“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鹽才變成這樣的,鄉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於是就無端地延恨於“夜墨虎”。人們一個個交頭接耳相互遞著眼神,而後又用探究的眼光望著這個從城裡來的“杜眼鏡”,就好像這個“杜眼鏡”是“夜墨虎”變的。

杜秋月被人帶到了會場中央。他先是揚起頭,很驚訝地看著眾人。大約是看到了牆一樣的人臉……接著,慢慢地,他的頭勾下去了。這一刻,他臉上似有了怯意,老實了許多。面對眾多的鄉人,他先是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而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彎腰站著。

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人們開始一次次地大聲呼口號……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壯了。人們很興奮,像過年一樣興奮。人們踮著腳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擁動,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手指頭一點一點地,幾乎指到了他的臉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實交代!

他仍然不說。

當口號呼到第三遍的時候,老姑父說,靜靜,靜一靜!

會場上頓時靜下來了,人們的目光全都注視著他……

後來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況下,人的語言不全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眼神也能說話。特別是那些極端的、傷人最深的詞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在平原的鄉下,就有這麼一個詞,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來說話,是“抨擊”或“貶損”的意思。就像是人們眼裡生出了許多小石頭,人們用目光“砸磕”他。

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頭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著,他不想說。後來,在鄉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還是說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事,已做過結論了。

轟一下,會場炸了。人們齊聲呵斥他:哪個事?啥事?啥子結論?說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里,在聲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嚇壞了。他再一次彎下腰,哆哆嗦嗦地說:壞分子……我是壞分子。

看他是城裡人,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初女人們還略有些顧忌。她們私下裡一次次拽吳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話呢?你問你問……吳玉花最恨“作風問題”。於是,她小跑著上去給了“杜眼鏡”一脖兒拐,說:咋當的?說!

杜秋月哭了,咧著嘴哭了。

人群裡—陣騷動。有人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

終於,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說:我,我談過一次戀愛……我……後來,她又談了一個軍人……再後來,她被查出來懷孕了……

人群裡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他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想象力。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奶奶的,“高壓線”你也敢碰?咋談的?咋懷的孕?誰的孩子……說清楚!

杜秋月有些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號:叫他賠!

人們怔了一下,也跟著呼:叫他賠!

會開到這個時候,會場簡直成了落滿了麻雀的穀子垛。人們圍在一起,一窩兒一窩兒、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的,越說越亂了。有緊著追問孩子下落的;有追問女人下落的;還有質問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幾回的……最後,人們擁上去,齊夥夥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臉猴氣。不動真格的,他不會說。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聲:停!停停停!亂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飯了。

人們的嚷嚷聲被老姑父制止了。牽涉到軍人,他不想讓杜秋月說得更詳細,就說:老杜,就到這裡吧。你好好改造。

人們還想聽,人們意猶未盡,人們希望他說得更詳細些……人們要求說:讓老杜說完嘛。讓老杜說完。

老姑父斷然說:就這吧。散會。

散會後,人們再看老杜,那目光就變了。村裡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沒戴帽子,老杜圍著一條圍脖兒。可他頭上有“帽子”,是一頂看不見的“帽子”。此後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凡戴圍脖兒的人,頭上定是有“帽子”的。

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兒是收尿、挑尿。村街裡的廁所是男女混用的,識別方式是搭在牆上的褲腰帶。開始老杜不知道“褲腰帶識別法”.挑著尿桶就進了廁所,裡邊哇的一聲,他慌慌地退出來,嚇得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有人質問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嚇壞了,忙說:不是,真不是。而後人們告訴他:你看牆頭,牆頭搭的若是紅褲腰帶或是絲線編的、有穗穗兒的那種,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繩,或是藍、灰、黑布的帶子,或是皮帶子,那就是“男”了。大遠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別,於是每次進廁所,他都會遠遠地喊一聲:有人麼?

老杜在挑尿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備了一個大口罩。老杜是村裡唯一戴著口罩挑尿的人。他擔著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老杜,你戴著一個牛籠嘴幹什麼?他鄭重地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而後,當他擔著尿擔子拐向菜地的時候又有人問:老杜,你戴個牛籠嘴幹什麼?他再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問,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進了菜地之後,在菜地幹活的婦女們還會問:老杜,你戴一牛籠嘴幹什麼?他就一次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我真的不是……人們就笑。就這麼一天下來,他很自覺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過罷年,到了三四月間,春天裡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漿子。架子車軋出的車轍一溝兒一溝兒的,人踩的腳印一窩一窩的,走起來滑溜溜的。當我們光腳在泥水裡奔跑的時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卻特意換上了一雙膠底鞋,還穿著襪子。村裡人見了,嘆一聲,說:到底是城裡人哪。

治保主任看見他,伸手一指說:老杜,你過來,過來。老杜挑著尿擔子過去了。治保主任說:放下,扶住樹。老杜就放下尿擔,看了看樹,天溼,槐樹上生蟲了,黑麻麻一片,他噁心得乾嘔了一聲,可他還是扶了。治保主任說:老杜,你把鞋脫了。我送你一雙皮靴。老杜就把鞋脫了一隻,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脫了,襪子也脫了。老杜手扶著樹,一隻腳金雞獨立,把襪子也脫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踩地上。老杜遲疑了一下,就光腳踩在泥窩裡了。治保主任說:那一隻。於是,兩隻鞋襪都脫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說:褲腿,還有褲腿,扁(在平原,“扁”是摺疊的意思)起來。老杜就把褲子扁起來。治保主任說: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擔子。治保主任說:利索吧?老杜兩隻腳呼哧呼哧地在泥窩裡踩著,拔出來就是兩腿泥。老杜說: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說:巴地吧?不滑了吧?這就對了。泥嚓嚓的,多費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著鞋襪,一肩挑著尿桶,邊走邊點頭說:好。這好。

夏天到了。割麥的時候,老杜戴頂新草帽.穿件白襯衣,領口、袖口處的扣子都系得嚴嚴實實的。到了地裡,人們都在看他。有人說:老杜,你這是串親戚呢?他說:不串。我這兒沒親戚。人們轟一下笑了。老杜很尷尬地站在那裡。治保主任說:老杜,既然不串親戚,捂那麼嚴幹什麼,脫了吧。眾人都說:那麥芒兒,一天都給你扎爛了。脫脫脫,趕緊脫。老杜看漢子們大多都光著脊樑,遲疑了一下,就脫。脫了襯衣和背心,眾人呀了一聲,只見他一脊樑的紅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過來,用腳先把地上的麥茬踩倒,而後又蹲下來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說:會驢打滾麼?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說:驢打滾你都不會?眾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現場做一示範……於是,在一片笑聲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著學驢打滾……治保主任說: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聽話,很認真,他接連在地上打著滾兒,左打,右打,左糙,右糙……眾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治保主任問:還癢麼?老杜紅著臉說:不癢了。不癢了。

治保主任豪邁地說:土裡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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