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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一路都有黑布棚罩著,這也叫“打黑傘”。老姑父如今是陰間的人,不能見陽光……那一日,開棺後,蔡思凡一臉肅然,說:五叔,三嬸,下去吧,下去驗驗,看我爸的頭在不在?還有你,丟哥,你也下去,做個見證!

下到地下去撿骨的,最先是三嬸。三嬸雖老了,身子還硬朗,也膽大。跟著的是幾個年歲大的嬸子(按鄉俗,只有平輩才能下去撿骨殖)。同輩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攙著下去的……而後,一個個傳話上來:在。頭骨還在。

此刻,蔡思凡又說:老少爺們,誰還願下去,給我做個見證!一人一百,當場兌現!說完,當著眾人,她放聲大哭!

於是,傳言不攻自破……

收撿骨殖時,三嬸膽大,三嬸一邊撿,一邊唸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閨女們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當當,全全乎乎的。有樓有車有電視還有洗衣機,司機兩個,丫環一群,啥都有……我也跟著念。

重新人殮時,杜秋月、杜老師趕回來了。杜老師是劉玉翠陪著坐著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回來的。杜老師偏癱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車後備廂裡還裝著輪椅。車進村後,是劉玉翠和司機一塊抬著他挪到輪椅上,推到靈前的。到了靈前,又是劉玉翠和司機在一旁攙扶著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吳玉花的靈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師雖偏癱,但穿得週週正正的,著新西裝,襯衣雪白,脖上還象徵性地掛一領帶,嘴裡嘟嘟嚷嚷的,也不知說什麼。劉玉翠忙在一旁翻譯說:教授說,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遷墳的儀式就像他當年結婚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時,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吹著,烏泱烏泱的。無樑村人,凡接到信兒的,都回來了。據說,蔡總蔡思凡放了話,凡在外打工的,耽誤一日,給一百塊錢。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這次重新安葬,蔡總蔡思凡穿了重孝,手執哀杖,由板材公司的兩個姑娘攙扶著走在最前邊。跟著的是她兒子,兒子十歲,披麻戴孝,手裡捧一隻“牢盆”(據說,蔡思凡不能生育,兒子是收養的,這也有閒話)。接著是老大老二,兩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們。後邊是響器班子,響器班子後邊,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條壯漢,組成兩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體面。據說,她的喪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顯得年輕了。她的兩個姐姐,跟在她身後,由於終年勞作,看上去差別極大,競似是兩代人的模樣。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最早是從“腳屋”裡走出來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轉靈”的時候,十二班響器對吹。按規矩,“響器家”(平原鄉村的叫法)對班吹,凡贏了的,是要再加賞一份禮金的。於是,“響器家”開始玩命了。先是邊吹邊走《划船步》,一個個似要把腰扭斷的樣子;接著有一班,吹著吹著忽一下脫光了脊樑,神瞪著眼泡,對天長吹《上花轎》;又有一班,把嗩吶插在兩個鼻孔裡,揚起脖兒,一嘴四吹《百鳥朝風》;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條板凳上,解了裙裝,露出上身,把兩個鈴鐺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時人像潮水一樣。蔡思凡在兒子摔了牢盆後,撲倒在地上,領一千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轉靈後,三聲銃響,撒了紙錢,再行起棺。前邊走著家人、親戚、村人,後邊排長隊的是板材廠的二百來號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這麼一路哭著送到墳裡。這時候,一晃眼,我看見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隱在送葬的隊伍裡。是呀,有才哥也回來了。曾經十分自豪的國營企業的工人吳有才,這次回村,竟然一聲不吭,像是羞於見人。他定然也知道,我們都回來了,卻一直躲著,連個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進省城的時候,曾在他那裡住過一晚……

中午,蔡總蔡思凡特意安排了兩處吃飯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學校立的夥,吃的是大魚大肉,菸酒管夠;凡在縣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趕來的送葬的關係戶等等,蔡思凡專門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領著一班人,熘、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樣。如今吃素也是一種時髦,人們都說好吃。

我說過,我是帶著那盆汗血石榴回來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婦之後,澆湯(這也是當地的風俗)的時候,在墳地裡,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裡問她:香,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說:啥意思?

我說:我是說,石榴下……

她說:你不都看見了麼,一村人證明……你還不信?

我說:我想聽你說一句。

她說:想聽實話?

我說:實話。

她說:實話告訴你,有頭——狗頭。我娘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一狗娃。後來狗死了……丟哥,我有那麼壞麼?

這時候,蔡思凡才說了實話。那盆石榴,最早,並不是她賣的。那時候,她手裡剛有點錢,聽了一個南方商人的話,想辦一板材加工廠。那人原說他要投資的,後來發現是個騙子,人不見了。由於事已開了頭,已投入了一部分錢了,只好去銀行貸款。可人家銀行不貸給她。沒有辦法,那時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後來,她去給行長送禮時,打聽出來那個銀行行長喜歡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給人送過去,貸出來五十萬。再後來,是有人想巴結行長,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從行長個人的盆景園裡買出來,再倒手送回去。每倒一次手,就漲一回價。等到我手裡時,已經倒了八次手了。

說著,蔡思凡流淚了。她說:記得小時候,我爸從縣上開會回來,給我帶回來一塊糖。那天夜裡,他回來已經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兒,悄沒聲兒地把那塊糖塞在我嘴裡,我含著,甜了一夜……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我說: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著,她說:丟哥,不是我發了狠話,你會回來麼?

我說:會。我會。

她說:看見了麼?你背上眼珠子亂骨碌,你就等著拾罵吧……

我說:我知道。

這時,她說:我的板廠,你看了?

我說:看了。

她說:不能投點資麼?

我望著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說:可以呀。不過,得有專案,得有可行性……

她說:先說,少了我可不要。三十萬,五十萬,不夠點眼的!

我愣了一下,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一聽這話,她說: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我會回來的。我得找到一個方法。

她說:呸!裝。還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車停在彎店,一個人步行走著回來……啥意思?

我心裡說,我真不足裝。我得找到一個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

——在這裡,我告訴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說的方法,“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不是“梁仙兒”那種,不是憑意念,也不是錢的問題。這你知道的。鄉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學,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著,我能為我的家鄉,我的親人們,找到一種“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讓兒子或是孫子去找。

後來,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新遷的墳前。

我想,假如兩人再吵架的時候,也好有個勸解。雖然我不信這一套,也是個念想吧。可是,當我在墳前再次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之後,站起時突然頭一暈,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我知道,我身後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幹了的、四處漂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

我的心哭了。

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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