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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不止一處。三面環繞的山坡上都陸續升起狼煙。隨著天際線由黃而紅,再成絳紫,一柱柱狼煙黑了,下端的火光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天終於黑盡,火光裡傳出“嘔嘔嘔”的吼聲。

村子裡到處是女人們急促的木屐聲。她們佝著腰蜷著腿跑得飛快,邊跑邊叫喊:“中國人來啦!”自從那種叫原子彈的東西把廣島和長崎夷為平地,中國人就常常來打一陣槍或扔幾顆炸彈。女人們很快就習慣佝腰蜷腿地跑步。最後一次滿洲招兵,四十五歲以下的老小夥子們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絕大多數是女人。女人們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喚回家,十五六歲的少年們已經在護村牆的射擊口各就各位。護村牆有半米厚,上下兩排射擊口,繞村子一週。六個日本村子都有護村牆,是他們從日本剛來的時候築的,那時都認為本部首長多此一舉,這些天不一樣了,代浪村的人們叫喊“中國人來了”,就像不久前全中國的中國人叫喊“日本人來了”一樣淒厲。

三天前,六個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來,向滿洲最北邊的小火車站開拔。那個站叫鹽屯,在滿洲最北端,是他們從日本來滿洲時下車的地方。他們打算在鹽屯搭乘最後一班開往韓國釜山的火車,然後他們會乘上回日本的船,順著他們多年前的西進渡滿路線回去。六個村子加起來,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帶上了,給腿腳不靈的老人和不耐勞累的孩子們騎坐,或者拖拉行李。在鹽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來的卻是本部的電報,讓村民們立刻退回村裡,因為大批蘇聯坦克已經過了中蘇邊境,也許會跟他們迎頭撞上。代浪村的鈴木醫生跳上火車,叫村民們別聽本部的,前進和後退都是賭博,真正的日本人應該選擇前進。火車空空地開動了,一個空空的視窗,伸出鈴木醫生不甘心的臉,還在叫喊:“跳上來吧!笨蛋!”

狼煙瀰漫過來,低低地壓在村子上空,給秋後驟冷的空氣凝成一股濃烈的辛辣。火光漸漸繁衍成無數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國的人都來了似的,吼聲遠比槍聲嚇人:“嘔……嘔……嘔……”

一個趴在射擊口的少年先開了一槍,所有少年們都朝火把開起槍來。他們閉著眼咬著牙,朝密密麻麻的火點子開槍。那些火點子其實還在幾里路之外。火把越來越多,一團火光霎時就能繁衍出一群火把。火把卻不靠近,吼聲也始終遠遠的,如同天邊滾動的悶雷。

村民們被村長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來不撤也得撤了。

天就要亮了,遠處的小火車“嗚”了一聲,或許又載來幾十車皮的蘇聯大兵。村長的緊急通知說不背行李,只背孩子。誰也不聽,撤離“滿洲國”怎麼可以不帶行李。他們的村長不該是疏忽這樣重要細節的人,這樣的大撤離沿途一定會有食宿安排。女人們的臉上都有一種終於熬出頭的安詳。多年前他們從祖國日本來的時候,旗號是“墾荒開拓團”,那時誰也不知道舒展無垠的田野是他們的政府從中國人手裡奪來的。現在中國人的大清算開始了。前幾天集市上死了一個崎戶村的村民,死得很難看。

五十一歲的村長站在十多個元老前面,沉默地等待木屐聲響停下。他說不要相互打聽,也不要小聲議論。人們照辦了。他又說,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動了動,很快形成一個方陣。嬰兒們都在母親懷裡或背上睡著了,大一點的兒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長的聲音低低的,透著抽一夜紙菸的乾澀。他說決定是他們共同投票的結果——他和活著的全體元老:一切必須在天亮前結束。村長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想不出話來說的時候就給人們一再鞠躬。他吃力地表達了他的意思:大日本國人是太陽的臣民,戰敗的奇恥大辱遠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說蘇聯大兵昨晚在附近一個日本村子裡斃了三四個日本男人,搶得一顆糧食一隻家畜不剩,比匪盜還匪盜,比畜牲還畜牲。再看看這些山上的狼煙吧!沒有退路了!中國人時刻會衝下來!用中國人的話說,他們現在的處境就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這時站在最後面的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櫸後面一閃,然後她縮起身子飛快往村裡跑去。女孩突然發現她的耳環不在耳朵上。耳環是金的,是她從母親首飾盒裡偷偷拿的,只為了愛美和好奇。崎戶村是女孩母親的孃家,女孩的家在鐵道那邊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剛開始亂,母親叫她來崎戶照顧有中風後遺症的外祖父。一個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卻走失了。外祖父的屍體是村裡的狗們發現的,大半個身體在河水裡,一雙腳卡在河灘的石頭縫裡。外祖母沒怎麼哭,能以這樣的死來體諒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環之後,女孩飛著兩隻赤腳往村神社跑,木屐給她抓在手裡。

女孩錯過了情形的急轉。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凌晨之後,村長代表元老會說,他們替五百一十三個村民做了抉擇。村長說他替大家選擇了一條撤離“滿洲國”最尊嚴、最不痛苦的路線。對於女人,是捍衛貞節的唯一路線。

人們開始覺得蹊蹺了。瞌睡得東倒西歪的孩子們也嗅出命運的不幸氣息,全都抬頭看著自己的長輩。兩個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最外面的一個女人拉著五六歲的男孩往邊上溜了一點,看看,又溜一點,只有一步就要溜進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楊樹林裡了。村長和元老們到底要對他們幹什麼……

元老們肅殺地站在村長身後。村長宣佈了他們的決定。他說,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塊尊嚴地去死。元老會想方設法才弄到了足夠的子彈。

人們都驚愕地進入了剎那間的休克。半晌,一個遲鈍的人說,是一起自殺嗎?為什麼?!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從前線回來啊。村長的聲音突然一改,變得兇惡,陰毒。

村長說:你們想背叛全村嗎

這時候黑暗已經稀釋,每一秒鐘天色都淺淡一層。

取了金耳環回來的女孩此刻站在十來步開外,她正好聽到了“自殺”二字。

村長說是好樣的日本人,就好樣地死去。他決定由一個元老下手,給每人一個好死。那個元老槍法很準,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死成,這次如願要為國家捐軀了。就在這個擺放著他們先人靈位的神社前面,每個人都會體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裡。

女人們開始亂了,語無倫次地找著藉口,不願意接受“好死”。這些女人謝謝村長,請他別領導她們去死。孩子們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麼好事,一律張大嘴,直起嗓門,臉朝天大哭。

槍聲響了。只是一槍。人們看見村長倒在地上。什麼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村長領頭做好樣的日本人。村長妻子嗚嗚地哭起來,嫁給村長之前,她也對著母親這樣嗚嗚地哭過。現在她哭著就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邊,就像新婚夜哭著躺在婚床上。她活著的每一天都沒想過擰著丈夫的意願。女人們都嗚嗚地哭起來,村長夫人這樣給他們做榜樣,她們還想往哪兒逃。第二聲槍響後,村長夫婦成雙歸去。

那個七十歲的元老放下衝鋒槍,看了看相依而臥的村長兩口子。他們的孩子全死在戰場上,現在老兩口趕去大團圓了。接下來是那幾個元老。他們站成一排,背也不駝了,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嘴裡拖出口涎,卻也不減莊重。老人們很有秩序,一個一個來,如同戰敗後糧食短缺,排隊領飯糰子。幾分鐘之後,老人們的晚輩們全聚攏到老人們身邊,聚成永恆的全家福。

不知為什麼人們漸漸安寧了,每個家庭都以老人為中心聚攏起來。孩子們還在懵懂,但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鳴的嬰兒們也靜下來,拇指伸到嘴裡,頭慢慢地扭來扭去。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叫喊:“多鶴!多鶴!”

叫多鶴的十六歲女孩此刻瞪著一雙瘋狂的眼睛正看著這一切。她看見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所有人在此時唯一的恐懼是沒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熱熱地貼著你倒下,再一塊兒冷下去。女孩多鶴此刻決不要這種天倫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團,槍彈都打不開他們。槍手的樣子已經不像人了,滿臉滿手的鮮血。他的槍法很派用場,偶爾有叛變集體的人,魂飛魄散地撒腿朝廣場外面跑,他的子彈很輕巧地就追上了他們。他漸漸有了經驗,好歹把人們撂倒。撂倒就好辦了。他的子彈準備得很充分,夠他把死亡雙份地分發給每個人。

叫多鶴的女孩看見槍手停了下來,她聽見什麼異樣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著,她已經辨別不出聲響是她的上下牙發出來的。槍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抽出一把插在腰間的武士刀。剛才他的射擊成績不理想,還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鋒上颳了刮,把它往身邊一撂。刀被熱血泡軟了。他坐下來,解下鞋帶,將它的一頭系在衝鋒槍的扳機上,另一頭綁在一塊石頭上。他脫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襪子也是血紅的。他兩隻沾滿血的腳夾住連在扳機上的石頭,一個打挺。

“嗒嗒嗒……”

過了很多天,叫多鶴的女孩子滿腦子都是“嗒嗒嗒”的槍聲。

聽了多鶴顛三倒四的敘述,五個村長先後跌坐在收過秋莊稼的地平線上,跟初升的太陽同一高矮。

坐了十來分鐘,代浪村的村長站起來。四個村長也跟著站起來,誰都沒拍屁股上的泥土。他們得進村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幫著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許還有一兩個需要幫著結束抽動、呻吟、活受罪。

透過樹的枝葉看,五百一十三個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紮營,一齊睡著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闊氣,潑濺在樹幹和樹葉上。有這麼一家人,槍子都沒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從兩塊石頭之間的淺槽往稍低的地方湧流,卻過分稠厚,在石頭邊沿凝結出一顆巨大鮮紅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凍一般。

多鶴跟在自己的村長身後,血的氣味膨脹在她的鼻腔和喉嚨口,她快要悶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棄了:大部分人都是從背後中彈,因此全是面朝下倒下的,她沒有一絲力氣和膽量去一個個地翻身辨認。

原先村長們來崎戶村是要討論撤離“滿洲國”的路線的,現在明白了崎戶村的最終發言。在附近的日本村莊裡,崎戶村是頭目,因為他們是第一個從日本遷來滿洲開拓的。這時代浪村的村長突然捂住了多鶴的眼睛。他面前,是槍手的屍體。代浪村的村長和這個兩度參加世界大戰的老神槍手很熟。老神槍手靠在樹幹上,槍還在他懷裡,扳機上拴的石頭已經從鞋帶上脫落下來。子彈是從下巴射進去的,這時他那個成了空穴的頭顱祭器一般對著天空。

代浪村的村長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罩在老神槍手殘留的半個腦袋上。看來沒有什麼讓五個村長插手幫忙的。那就點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長說話了。他說,應該這樣:每個村的槍手務必負責到底,保證在點上火之後再向自己開槍。村長們應答說,也只能這樣,只能依賴槍手的無私了。確實是個遺憾,槍手最終要把自己的遺體留給中國人或蘇聯人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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