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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犬顆韌顆韌臉上頭次出現人的表情,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時候。那時顆韌剛斷奶,學會了抖毛,四隻腳行走也秩序起來。牠被拴著,還沒輪著牠死。牠使勁仰頭看我們;牠那樣仰頭說明我們非常高大。我們這些穿草綠軍服的男女,牠不知道我們叫兵。牠就是把頭仰成那樣也看不清我們這些兵的體積和尺度。牠只看到我們的手掐住牠兄姊的頭,一擰。然後牠看見牠狗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在樹上吊得細長,還看我們從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紅色的小肉體,同時聽見這些兵發出人類的狂吠:“小周個龜兒,剝狗皮比脫襪子還快當!”“燒火燒火,哪個去燒火?”“哪個去杵蒜?多杵點兒!”顆韌這一月狗齡的狗娃不懂我們的吠叫,只一個勁仰頭看我們。牠看我們龐大如山,漸漸遮沒了牠頭頂一小片天。

在這時,牠的臉複雜起來,像人了。我們中沒一個人再動,就這樣團團圍住牠。牠喘得很快,尾巴細碎地發抖。牠眼睛從這人臉上到那人臉上,想記住我們中最猙獰的一個臉譜。誰說了:“這個狗太小!”這大概是把牠一直留到最後來宰的原因。牠越喘越快,喘跟抖變成了一個節奏。牠不曉得我們這些劊子手偶爾也會溫情。“留下牠吧。”誰說。“牠怪招人疼的。”誰又說。誰開始用“可愛”這詞。誰去觸碰牠抖個不停的小尾巴。牠把尾巴輕輕夾進後腿,傷心而不信任地朝那隻手眨一下眼。誰終於去解牠脖頸上的繩子了。牠靦腆地伸舌頭在那隻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這樣做是被允許的,牠才熱情殷切地舔起來,舔得那手不捨得也不忍心抽回來了。

第二天我們結束了演出,從山頂雷達站開拔,誰的皮帽子裡臥著顆韌。打鼓的小周說:“就叫牠顆韌。”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爺兒們”的意思。顆韌一來是男狗,二來是藏族。顆韌也認為這名字不錯,頭回叫牠,牠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我們的兩輛行軍車從山頂轉回,又路過山腰養路道班時,一條老母狗衝出來,攔在路上對著我們哭天搶地。牠當然認得我們;牠又哭又鬧地在向我們討回牠的六個兒女。昨天我們路過這裡,道班班長請我們把一窩狗娃帶給雷達站。雷達站卻說他們自己糧還不夠吃,哪裡有餵狗的。小周說:“還不省事?把牠們吃了!”進藏讓脫水菜、罐頭肉傷透胃口的我們,一聽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顆韌這時候從皮帽裡拱出來,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樣“嗚”了一聲。牠一嗚,老狗便聽懂了它:那五個狗娃怎樣被殺死,被吊著剝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燉,再被我們用樹枝削成的筷子杵進嘴裡,化在肚子。

顆韌就這樣“嗚嗚……”,把我們對牠兄姊所幹的都告發給了老狗。老狗要我們償命了。灰的山霧中,牠眼由黑變綠,再變紅。誰說:“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對著叫,道班人一會就給叫出來了!”顆韌的頭給捺進帽子裡。捺牠的那隻手很快溼了,才曉得狗也有淚。老狗原地站著,身子撐得像個小城門。牠是藏狗裡頭頂好的種,有匹鹿那麼高,凸額闊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隻野兔;牠的毛輕輕打旋兒,尾巴沉得擺不動一樣。車拿油門轟牠走,牠四條腿戳進地似的不動。要在往常準有人叫:“開嘛!輾死活該!”這時一車人都為難壞了:不論怎樣顆韌跟我們已有交情;看在牠面上,我們不能對牠媽把事做絕。顆韌的哽咽被捂沒了,只有嗤嗤聲,像牠被委屈憋得漏了氣。老狗漸漸向車靠攏,哭天搶地也沒了,出來一種低聲下氣的哼哼,一面向我們屈尊地搖起牠豪華的尾巴。

牠仍聽得見顆韌,那嗤嗤聲讓牠低了姿態。等老狗接近車廂一側,司機把車幌過牠,很快便順下坡溜了。車拖著一大團塵煙,那裡面始終有條瘋跑的老狗,從黑色跑成灰色。牠沒追到底,一輛從急彎裡閃出的吉普車壓扁了牠。顆韌恰在這一刻掙脫了那隻手,從皮帽子裡竄出來。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體。牠還看到老狗沒死的臉和尾巴,從扁平的、死去的身子兩端翹起,顫微微,顫微微地目送顆韌隨我們的車消失在路根子上。顆韌就那樣呆傻地朝牠媽看著。其實牠什麼都看不見了:車已出了山。顆韌這下誰也沒了,除了我們。牠知道這點,當我們喚牠,喂牠,牠臉上會出現孤兒特有的誇張的感恩。牠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綠的,叫兵的人,他們比不穿草綠的人們更要勇猛、兇殘,更要難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鐵傢伙叫槍,顆韌親眼看見了它怎樣讓一隻小獐子腦殼四迸。

顆韌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隻瞬間就沒了命的生靈,良久,才緩緩轉頭,去認識那黑森森的槍口。顆韌同時也明白我們這群叫作兵的惡棍是疼愛牠的,儘管這愛並不溫存。這愛往往是隨著粗魯加劇的。牠不在乎“狗日的顆韌”這稱呼,依然歡快地跑來,眼睛十分專注。我們中總有幾個人愛惡作劇:用腳將牠一身波波的毛倒擼,牠一點不抗議,獨自走開,再把毛抖順。有幾個女兵喜歡把手指頭給牠咬,咬疼了,就在牠屁股上狠打一巴掌。兩個月後,顆韌再不那樣“嗚嗚”了,除了夜裡要出門解溲。有次我們睡死過去,牠一個也嗚嗚不醒,只好在門拐子裡方便了。清早誰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顆韌!屙一地!”牠聽著,腦袋偏一下,並不完全明白。但牠馬上被提了過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洩物上:“還屙不屙了?還屙不屙了?”問一句,牠腦門上捱一摑子。起先牠在巴掌搧下來時忙一眨眼,捱了四五下之後,牠便把眼睛閉得死死的。牠受不住這種羞辱性的懲罰。放了牠,牠臊得一整天不見影。從此怎樣哄,牠也不進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顆韌凍死,硬拖牠進屋,牠再次“嗚”地吶喊起來。小周被牠的倔強和自尊弄得又氣又笑,說:“這小狗日的氣性好大!”那夜,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見雪地上滿是顆韌的梅花瓣足跡:牠一夜都在跑著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風。四個月大的顆韌是黃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黃些。

跟了我們三個月,牠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繩子把大小布片掛起,在布片後面豎起燈架子,叫作裝舞臺。舞臺裝完,我們要往臉上抹紅描黑,那叫化妝。化妝之後,我們脫掉清一色軍服,換上各式各樣的綵衣彩裙,再到舞臺上比手劃腳,瘋瘋癲癲朝臺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時候,顆韌一動不動地臥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邊,鼓一響,牠耳朵隨節奏一抖一抖,表示牠也不在局外。牠懂得了這些吵鬧的,成天蹦躂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隊。牠還懂得自己是演出隊的狗。顆韌最懂的是“出發”。每天清早,隨一聲長而淒厲的哨音,我們像一群被迫躦籠子的雞,一個接一個拱進蒙著帆布的行軍車。

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牠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噥著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穩,牠便“蹭”地一下將兩隻前爪搭上第二階車梯,同時兩個後爪猛一蹬地,準確著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牠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沉。這時牠和我們一塊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過了金沙江,路給雪封沒了。車一動一打滑,防滑鏈噹啷噹啷,給車戴了重鐐一般。我們的行軍速度是一小時七八公里,有時天黑盡還摸不到宿營的兵站。這天我們的車爬上山頂,見一輛郵車翻在百米來深的山澗裡,四輪朝天。“司機呢?”有人問。“找下巴頦去了。”有人答。聽到此誰呻吟一聲:“嗯……哼……”回頭,見司機小鄭蹲在那裡,眼球跟嵌在韌爛的牛頭上一樣灰白灰白。我們都看著他。他又“嗯”一聲,鼻涕眼淚一塊下來了。“頭暈……”他哼著說:“開、開不得車了。”開頭一輛車的司機班長說:“裝瘋迷竊!”小鄭一邊哭一邊說:“頭暈得很,開不得車。”我們都楞著,只有顆韌跑到小鄭身邊,在他流淚淌鼻涕的臉上飛快地嗅著,想嗅出他的謊言。司機班長上去踢小鄭一腳,小鄭就乾脆給踢得在雪地上一滾。

“站起來!”班長說。“腳軟,站不起。”小鄭說。“鄭懷金,老子命令你:站起來!”班長喊道。小鄭哭著說:“你命令。”他仍在地上團著。馮隊長說:“算了,這種尿都諕出來的人,你硬逼他開,他肯定給把車翻到臺灣去。”於是決定把兩輛車用鐵纜掛住,由司機班長開車拖著走。到一個急彎,馮隊長命令大家下車,等車過了這段險路再上。全下來了,包括顆韌。班長突然剎住車,從駕駛艙出來,問:“為啥子下車?”馮隊長說:“這地方太險,萬一翻下去……”班長打斷他:“死就死老子一個,是吧?”馮隊長意識到失口,臉一僵,忙說:“空車好開!”班長冷笑:“空車?空車老子不開。要死都死,哪個命比哪個貴!”他將他那把衝鋒槍杵在雪裡,人撐在槍把上,儼然一個驍勇的老兵痞。馮隊長說:“不是防萬一?”“萬一啥子?”“萬一翻車……”“再講一個翻字!”馮隊長不吱聲了。

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衝鋒槍一端,槍口把演出隊劃一劃。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几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裡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牠記得,我們槍裡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隻雪獺上去了。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雙方槍口耷拉下來。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簾下爍爍著。“開車!”馮隊長喊。車卻怎麼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乾咳。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

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裡冒出短促急喘的白氣。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在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做“飢寒交迫”。牠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不勝過這一刻的險惡。牠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牠明白所有偷著哭的女兵是因為害怕和絕望。牠還嗅出仍在急驟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牠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瞇起眼。這樣的氣溫裡耽兩小時,就是死。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烤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馮隊長問他:“咋辦?”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大家都動啊!不準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拔拉這個,推搡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著就已經凍死的。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顆韌聽大家討論牠,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牠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牠那藏獒的血使牠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牠祖祖輩輩守護羊群的天職給牠看穿這夜色的眼。牠見小周領著我們向牠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喝斥中,將一隻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牠脖子上。

我們圍著牠,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牠覺出小周在牠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小周對牠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裡跑!”顆韌順下坡的公路竄去。雪齊牠的胸,牠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牠那神秘的遺傳使牠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牠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知道牠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牠得忘掉我們把牠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裡,忘掉牠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牠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牠的耳朵,揪牠的尾巴,逼牠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黯灰皮毛,以及牠鮮紅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牠戰慄。顆韌記得牠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裡發生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牠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牠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牠,一個勁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牠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牠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牠當然不會真咬,牠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

而我們誰也不懂牠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牠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這狗日的比人還倔!”“把耗子煮煮,擱點佐料,給顆韌當飯吃,看牠還倔不倔!……”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牠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牠這條狗就讓我們囉嗦成這樣。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牠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裡硬梆梆的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牠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

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牠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牠怎樣甩頭,也掙不脫身。飢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牠的臉,牠溼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乍立起來。牠最後的體溫在流失。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牠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當”一聲,那木樁子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牠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牠粗野的暱稱:“顆韌這狗東西!……”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

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沒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著肉。誰說:“牠死個球了。”小周說:“死了我也抱牠。”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說:“你先人才哭。”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觸觸牠冰涼的鼻尖,捏一把牠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牠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牠心還在跳!你摸”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裡。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那你快起來給牠打一針興奮劑!”“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牠沒死!”“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著,忙把他那隻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著小周進了兵站飯廳。

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著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唇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好了。”趙蓓說,嘴唇被放出來。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週一覺醒來,顆韌正臥在那兒瞪著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曉得,我們都為牠流了淚,為牠一宿未眠。小周領著牠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牠開始寬恕我們對牠作下的所有的惡。

牠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牠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牲,我們是看重牠的,我們在牠身上施與一份多餘的情感。之所以多餘,是因為我們是做為士兵活著,而不是做為人活著;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牠親密,這親密到牠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牠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耽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隻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單鳳眼,還有三寸金蓮似的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為牠又漂亮又聰明。牠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裡,就是伸到牠的胯下。顆韌享受地瞇上眼,我們叫牠,牠只睜一隻眼看看我們。“顆韌,過來,不準理那個小破鞋!”誰說。牠把尾巴尖輕輕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裡慢慢發酵的妒嫉。牠奇怪地發現當牠和瘦狗一齊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裡綠色的陰狠。

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著細腰。顆韌覺得牠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臺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著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著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誰扔給牠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牠。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身體掩在一棵樹後,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牠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臺了。沒有一個注意牠,牠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撇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呲開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來。牠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則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

瘦狗給砸得幾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襠裡夾沒了,耳朵塌下,緊緊貼著臉。顆韌楞得張開嘴,骨頭落在地上。牠聽我們笑,聽我們說:“來勾引我們顆韌!顆韌才多大,才六個月!”“看牠那死樣,一身給跳蚤都咬幹了!”“勾引倒不怕,怕牠過一身跳蚤給顆韌……”我們以為顆韌被制住了,卻不知顆韌從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窯去幽會瘦狗。我們發現時顆韌已是一身跳蚤。我們給牠洗了澡,篦了毛,關牠在房裡,隨牠怎麼叫也不放牠出去。下半夜不止顆韌在叫,門外那條瘦狗在長一聲短一聲的呻喚,喚得顆韌在裡面又跳腳又撞頭。牠只聽瘦狗喚痛,卻不知痛從哪來的。我們當然知道。都是我們佈置的。清早我們跑出房,見那隻捕兔夾子給瘦狗拖了兩尺遠。那三寸金蓮給夾斷了,血滴凍成了黑色。顆韌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樣略略翻白。顆韌急急忙忙圍著牠奔走,不時看我們。我們正裝行軍車,準備出發,全是一副顧不上的表情。顆韌繞著瘦狗越走越快,腳還不斷打跌。我們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頓足的樣子;那是顆韌痛苦、絕望得要瘋的樣子。

顆韌這時聽見尖利而悠長的出發哨音。瘦狗嘴邊溢位白沫,下巴沉進雪裡。顆韌看著我們。我們全坐上車,對牠嚷:“顆韌,還不死上來!……”牠終於上了車,一聲不吭,眼睛發楞。馮隊長那聲烏鴉叫都沒驚動牠。顆韌一直楞著,沒有回頭。牠明白牠已失去瘦狗,牠不能再失去我們。過了康定再往東,雪變成了雨。海拔低下來,顆韌趴在小周的鼓邊上看我們演出,牠發現我們的動作都大了許多,跳舞時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來。這是個大站,我們要演出七場,此外是開會,練功。一早顆韌見小周拎著樂譜架和鼓槌兒往兵站馬棚走,頭在兩肩之間游來游去。突然他頭不遊了;他正對面走來了趙蓓。

趙蓓也在這一瞬也矯正了羅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週一眼。兩人擦肩而過,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還小週一眼。小周開始照樂譜練鼓,兩個鼓槌兒系在大腿上。從每一記的輕重,他能判斷鼓音的強弱。顆韌發現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樣,一敲就搖頭晃腦。今天他敲一會就停下,轉過臉,眼睛去找什麼。趙蓓的琴音給風颳過來刮過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裡。顆韌觀察他的每一舉動。等他轉回臉發現顆韌洞悉的目光。他順手給牠一槌,說:“滾。”等小周把頭再一次轉回,見枯了絲瓜架後面兩個人走過來。他倆半藏半漢,一把大提琴夾在胳肢窩下面。小周問:“老鄉,你琴哪找的?”老鄉說:“偷的。就在那邊一個大車上還多!”兩人說著,大模大樣跨上犛牛。顆韌感到小周在牠背上拍的那記很重。小周說:“顆韌,不準那兩個龜兒子跑!去咬死他們……”顆韌沒等他說完已竄出去,跑得四腿拉直。牠追到那兩匹犛牛前面,把身子橫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馬,現學上馬、使戟,嘴裡嘟嚷著驅馬口令和咒罵,也追上來。兩個老鄉策犛牛輪流和顆韌糾纏又輪流擺脫牠。

小周喊:“咬他腳!咬他腳!”顆韌不只聽指揮,撲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咬他腳笨蛋!”顆韌見歪歪扭扭跑來的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臉容給顛得散一會、聚一會。眼看馬追近了,卻一個跳躍把小周甩下來。顆韌一楞,舌頭還留在嘴外。馬拖著小周拐下了小路。顆韌沒興致再去追那兩人,楞在那兒看小周究竟怎麼了。牠不懂這叫“套蹬”,是頂危險的騎馬事故。馬向河灘跑,被倒掛的小周還不出一點聲,兩隻眼翻著,身體被拖得像條大死魚。河灘枯了,淨是石蛋兒。顆韌聽見小周的腦勺在一塊大石蛋兒磕得崩脆一響,石蛋上就出現一道血槽。顆韌認得血。牠發狂地對馬叫著。牠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轟轟的雷。馬在顆韌嗓音變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後停住。顆韌喘得呼呼的,看看馬,又看看沒動靜的小周。馬這時看見不遠處的草,便拖著小周往那兒蹓,顆韌喝斥一聲,馬只得止步。顆韌開始渾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條死魚。顆韌一樣樣撿回他沿途落下的東西:鋼筆、帽子、鞋,牠將東西一一擺在小周身邊,想了想,叼起一隻鞋便往兵站跑。

牠跑到一垛柴後面,趙蓓正在練琴。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裡怪響。“死狗,瘋!”趙蓓說。她不懂牠那滿嘴的話。牠扯一扯頸子,“嗚”的一聲。顆韌好久沒這樣悽慘地啼叫了。趙蓓頓時停住琴弓,扭頭看牠。這才看見牠叼來的那隻鞋。她認出這草綠的,無任何特徵的軍用膠鞋是小周的。顆韌見她捧著鞋發楞。牠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時忙亂地踏動四爪。趙蓓跟著顆韌跑到河灘,齊人深的雜草裡有匹安詳啃草的馬。再近些,見草裡升起個人。趙蓓叫:“小周!”聽叫,那人又倒下去。趙蓓將小周被磨去一塊頭皮的傷勢檢視一番,對急喘喘跑前跑後的顆韌說:“去喊人!”顆韌看著她淚汪汪的眼,不動。任她踢打,牠不動。牠讓她明白:牠是條狗;狗是喊不來誰的。趙蓓很快帶著衛生員和馮隊長來了。小周的輕微腦震盪,以及嚴重的頭部外傷十天之後才痊癒。

十天當中,我們在交頭接耳:“你說,顆韌為什麼頭一個去找趙蓓?”“你說,顆韌是不是聞出了小周和趙蓓的相投氣味?”我們都怪聲怪氣笑了,同時把又憨又大的顆韌瞪著,彷佛想看透牠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著另一種靈氣,那洞悉人的秘密的靈氣。顆韌疏遠了我們。牠不再守在舞臺邊,守著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牠給自己找了個事做。牠認為這事對我們生硬的軍旅生活是個極好的調劑。牠很勤懇地幹起來。牠先是留神男兵女兵們的眉來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來往,勢必找到藉口在一塊講話。再往後,這對男兵女兵連廢話都講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沒人,兩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發了白,才放開。在行軍車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塊,身上搭夥蓋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緊緊的一雙雙手。有次顆韌見一車人都睡著了,車顛得兇猛,把大衣全顛落,那一雙雙緊纏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來。卻沒人看見,獨獨顆韌看見了。

顆韌每晚是這樣忙碌的:牠先跑進女兵宿舍,在床邊尋覓一陣,鼻子呼嗤呼嗤地嗅,然後叼起一隻紅拖鞋(亦或是綠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飛快地向男兵宿舍跑。牠不費事就找到了他那個跟紅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熱的男兵。顆韌仔細將女兵的拖鞋擱在男兵床下,既顯眼又不礙事。然後牠連歇口氣都顧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隻皮鞋(亦或棉鞋、膠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將男鞋擺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時顆韌興致好,還會把鞋擱進被窩。再就是牠心血來潮,不要鞋了,改成內褲或乳罩。到了內褲這一步,我們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們開始感到大禍臨頭。誰也沒往顆韌身上去想。開始大家都假裝是粗心,錯拿了別人東西,找個方便時間,把東西對換回來便是。久了,這樣的對換便給男女雙方造成一份額外的接觸。於是,渾沌的大群體漸漸被分化成一雙一對,無論我們怎樣掩飾,怎樣矢口抵賴,這種成雙成對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們困惑極了,想不出自己的體己小物件怎麼會超越我們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裡。我們甚至想到“宿命”和“緣分”之類的詮釋。當這樣奇事發生得愈加頻繁時,我們不再嘻嘻竊笑,我們感到它是個邪咒;它將我們行為中小小的不軌,甚至僅僅是意念中的犯規,無情地揭示出來。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顆韌。是牠在忙死忙活地為我們扯皮條。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們的青春萌動,同時出賣了我們那點可憐的秘密。牠讓我們都變成了嗅來嗅去的狗,去嗅別人發情症候。沒有顆韌的揭示和出賣,我們的出軌應該是安全的。在把內褲和乳罩偷偷對換回來時,我們感到越來越逼近的危險。

然而我們控制不住,這份額外的接觸刺激著我們做為少男少女的本能。在恐懼中,我們嘗試接吻,試探地將手伸到對方清一色的軍服下面。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是顆韌這狗東西使我們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顆韌也沒想到,牠成全我們的同時毀了我們。終於有一對人不顧死活了。半夜他倆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進行軍車。我們也悄悄起身,馮隊長打頭,將那輛蒙著厚帆布的車包圍起來。黑暗中那車微微打顫。我們都清楚他倆正做的事,那是我們每個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讓他倆把事做到這一步,我們才會像一群觀看殺雞的猴子,被諕破膽,從此安生。我們需要找出一對同伴來做刀下的雞。我們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讓青春在萌芽時死去。馮隊長更明白這一點,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他捺住不斷刨腳的顆韌,看一眼表。他心沒狠到家,想多給他倆一點時間,讓他倆好歹穿上衣服。他從表上抬起臉,很難說那表情是痛苦還是惡毒。他說:“小崔、李大個兒兩個同志,砍繩子!”繩子一斷,車篷布“唰啦”落下來。裡面的一對男女像突然被剝出豆莢的兩條蟲子,蠕動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來消滅。那是很美麗很豐滿的兩條蟲子,在月光下尤其顯得通體純白。我們全傻了,彷佛那變成了蟲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傷的肉體正是自己的。“不準動!”馮隊長的烏鴉音色越發威嚴:“把衣服穿起來!”誰也不顧不挑剔馮隊長兩句口令的嚴重矛盾。“聽見沒有?穿上衣服!”我們都不再看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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