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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叫三叔公的禿子把五個女仔帶到個土酒窯裡,讓她們用帶酒醋味的熱水沖涼。三叔公專門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熱心腸和好脾氣,也算個名望人。

浴罷,三叔公領來兩個漢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給吊在一根寬扁擔上,女仔們個個雙手抓住秤鉤,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兩個漢子肩起扁擔,女仔就成了懸在秤鉤上的一塊肉。三叔公舉著馬燈去撥秤砣,笑眯眯罵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丟老母,輕得連雞也不如,是根雞毛撣子!

扶桑最後一個上秤。

三叔公一徑往後挪秤砣,嘴還是去這去那。最後他哎呀起來,說:整一百!

他叫扶桑好好吊在鉤子上別動,他圍著她轉了兩圈,從頭把她捏到腳。

扶桑賣力地吊在那裡,像被獵來的兔那樣團團縮緊腿,等三叔公看詳盡。

你在船上吃的什麼?三叔公問。吃的番薯。扶桑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還是皺緊眉地看著她笑。光吃番薯?沒吃肉?

扶桑吊得氣喘,說:光吃番薯。

三叔公對兩個抬秤的漢子說:她說她沒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頂起碼吃掉了兩個女仔!漢予把扶桑擱下地,收了扁擔,湊近扶桑瞅。

看什麼,看你也買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軟的繩索,把女仔們一個挨一個捆上。

另一個漢子也湊上來,往扶桑眼睛裡瞅,像從鑰匙孔窺探很暗的屋內。他說:是不是有點呆?她眼神不知痛癢。

那一個說:三叔公,把她給我做兩夜老婆,你要幾多錢?

去,給過你她還值屁的錢?燒青打出豁來了。三叔公喜洋洋地罵。

最末來拴扶桑。三叔公說: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們做老婆。

她是怎麼到你手的,三叔公?漢子還在盤算扶桑。

怎麼到手?偷來的,拿藥蒙來的,嘴上抹蜜哄來的。三叔公心氣平和地說。

扶桑和其他女仔們被塞進馬車。車廂裡還堆有別種貨物,一股鹹魚香氣。

女仔們意識到今後的日子裡有鹹魚吃,心裡都是一陣好受。

馬車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貨。他從衣袋掏出一張價單,遞給門口迎出來的阿媽。價單是現貨交易所統一印的,公佈每一天的現貨行情。價單被阿媽揍到亮處去讀。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鮮蝦,十分一磅——鹹魚,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媽捏著價單把女仔們粗看一遍,沒見疤癩瘸瞎,便把錢數給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響噹噹地笑,叔公改日來看你們,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被鬧醒。一個女聲在叫。叫聲像屠豬,又直又硬。

扶桑跑出去,見四個同來的女仔已趴在她隔壁的屋門上往縫裡看。

那屋床上躺著個人,黑頭髮一床都是。人是個女的,一身精光,兩腿給兩個男人朝外扯住,雙手給縛在床頭。阿媽站在她襠間,以一根鐵釺穩穩伸去。

叫聲太響,門被擠開也無人知覺。女仔叫:“我丟你老母哇!”

罵得好,阿媽說,再罵狠些!不罵這些男人罵誰?!她換一根燒得鮮紅的釺子。再罵狠些!有什麼過意不去?叫出名字來罵!害你染病!阿媽面孔前細細一股青煙起來。

女仔叫到一半停了。

阿媽說,過去了,也好。她喘得整個人一上一下。屋裡的人這時留神到門縫中的女仔們。

這不是死,阿媽對她們說,是病除了。回你們屋睡去,別惹這鐵釺子往你們眼裡捅。

三四天之後,扶桑見那個一直緊閉的門開了,出來個女人,見誰都點頭笑笑,說自己好了。她很薄很薄,走到太陽裡,陽光能穿透她,因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十分淺淡、朦朧。風大時,她的薄身影像一片樹葉一樣捲起。她對扶桑點點頭。

你新來的。扶桑笑一下。她也笑一下,露出前面四顆門齒和後面無牙的廢墟。

兩頰由於落齒而在頦骨下形成凹穴,笑時便成了巨大的兩個笑靨。

你多大歲數?她問扶桑。

二十。

哦,你好老了。我比你還小一歲。我都覺得自己老得只剩筋了!她笑出聲來。

又過幾天,她不見了。說是她沒什麼重大的病,那點風騷病也讓紅鐵釺子治淨了。她就是正常地老死了,壽終正寢。

阿媽的大團臉平整坦蕩,好歹將這十九歲的女子妥妥善善地養老送終了。

不管人們怎樣吼叫,把拳頭豎成林子;怎樣把“中國佬滾出去”寫得粗暴,他們仍是源源不斷地從大洋對岸過來了。

他們不聲不響,緩緩漫上海岸,沉默無語地看著你;你擋住他右邊的路,他便從你左邊透過,你把路全擋完,他便低下頭,耐心溫和地等待你走開。如此的耐心與溫和,使你最終會走開。

他們如此柔緩、綿延不斷地蔓延,睜著一雙雙平直溫和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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