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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回頭去看,吹你的簫。別回頭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你看,這書上寫的,你能相信嗎?“僅僅是少數無業人士和青少年對唐人區破壞性的騷擾……”我想不那麼簡單,一定有莊嚴的政治色彩在這場暴亂的初始,一定有一種正義精神使這暴亂髮展到波瀾壯闊。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衛自己領地那樣滿心悲壯,或像十字軍東征那樣充滿神聖感。抵禦外族侵犯和殲滅邪教徒的責任感使人群中的無賴流氓也得到了剎那的純化。這樣邏輯才對。這一定是大眾的意志,而不是少數人的偶爾對唐人區玩玩火。因此它才能達到最終的規模。這裡的記載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幾十個中國妓女被拖到街上輪姦。”能達到如此規模,沒有大眾意志可能嗎?

你看窗外的火光!

這城市在殺人、放火,而你的清閒恰是從此中來。男人們忙著殺人放火去啦。你才得這麼大空來吹簫。

這裡暫時還逍遙,中國佬這樣中國佬那樣的口號滲進你緊閉的窗縫,聽上去只像壞天氣的海。

我在好多本書裡查證過你這座小樓的準確地點,它幾乎出了唐人區。這個地點選擇是很大膽的:曾經有兩家實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區擁擠的洗衣鋪,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為你這亭閣或小樓不要命地伸出一隻腳進洋人區,它暫時沒人來碰,沒人投石頭砸窗子以享受中國窯姐們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穩地游來游去,吹著你的蘇武牧羊時,你的不少同行給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氣絕聲中,裹腳布如汙爛的腸子,拉扯得滿地都是。

別回頭去看。他們反正在一點點朝你圍攻過來。趁這短暫的清靜,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從電視上看來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氣味?你聞到沒有?……從你背後的窗縫進來的煙濃腥濃腥。離這不遠的一個倉庫給破了門,幾百只麻包裡淌出幹海蠣。剎那間海蠣肉鋪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膩的腥氣折磨壞了,成百人同時嘔吐,轟轟的嘔吐在每一副腔膛裡滾動如雷。有人要用火來熄滅這股淫邪的濃腥。火將海蠣的肉山肉海點燃時,事情更壞了:腥氣變得尖銳,人們眼也睜不開,鼻子給窒息住,腦漿也像胃液那樣暴烈湧動。

整個空間成了塊穿不出滲不進的瘟臭的幛幕。誰感嘆一聲:中國佬竟敢吃這樣的糟粕!

你知道,他實際上感嘆的是: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賴以萬物去繁衍壯大。能吃這樣糟粕的人恐怕難以滅絕。難怪這些操母親的中國佬這樣不好殺。

濃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撲滅同伴點的火,不那麼容易了。遍地海蠣蠕動著,每個細小肉體發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時憤怒變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種悲劇式的壯麗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覺正義、神聖、使命所驅。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還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階的動物式仇恨。更高和純的仇恨是與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沒有具體敵對面。就像人的博大卻無處施予的愛。這種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許多年地封在那裡,黑暗一片,人甚至從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這片黑暗終於決口,淹沒整個思維和理性時,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毀壞;人是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壯舉。所有的燒、砸、殺、奸,都是渠道,作為這片黑暗流散輸出的渠道。最初使敵對意識崛起的東西,此時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漸漸陶醉在毀壞和殘忍製造的壯觀中。等同於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時變成了純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滿足。人看著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時感到性高xdx潮般的歡樂。

童年時我看見了那種叫做“文革”的性衝動,以及那種叫做“造反”的性高xdx潮。仇恨使人的面孔變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滿足和銷魂。

你最好把臉從視窗挪開。好的,放下窗幔是個好主意。別去理會兩個看門人的叫喚。

他們在叫什麼?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對的,從來不逃。

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知道滿街的人將對你做什麼。我的確知道。正如我的後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麼,或別人下一步將對我做什麼。這些電視上的光頭青年們將對我做什麼。他們對我們的仇恨坦蕩公然,誠懇地威脅了他們要對我們所做的事。個體是什麼事還不知道。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第五代華人在等著,像你此刻一樣在等看。

讓我們都屏口氣,聽聽人們的鐵蹄到了哪裡了。聽聽,有人在講你的壞話。說這個城市有兩幹多八歲到十四歲的男孩墮落在你手裡。那個引起血戰的中國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價比白種婊子還貴十分錢!她那著名的溫柔不就是無恥?她一視同仁地接受每個男人,弄得貴賤文野都沒了,這不是最原始的無恥?這不是讓整個城市返祖的無恥?

你吹你的簫吧。我聽迷了。你吹得空空蕩蕩,我卻聽得心事滿腹。

人的鐵蹄在朝我們來了。

無數的腳踩在滿街襯衣內褲上。風騷和無秩一下子敗露了。這個城一碰到如此動亂總能到處見到髒內衣。洗衣價格在一八七。年等同於新衣。中國的洗衣商們忙不過來,只好把髒內衣用船送到中國去洗。三個月後,衣服萬里迢迢地回來,卻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離開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變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進了當鋪。因此洗衣的人越來越少,大多數人買一件棄一件,平日不顯什麼,一到天下大亂,人們燒這個搶那個,在整個城翻箱倒櫃的時候,所有被棄的骯髒內衣都浮上大街表層,連後來趕到治亂的警察們的馬蹄子也踏得有一聲無一聲。

糾纏不清的髒內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漲一層。滿街不可名狀的紛亂提醒人們,唐人區永遠是這樣髒亂。他們心情好時把唐人區的髒亂看成情調,把它當人情味來接受。或者編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話來打趣這份髒亂。笑語從你的時代傳到我的時代。

腳步終於到了你的樓下。你讓簫音滑落,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只有後人才弄得清。兩個守門人將大門拴住,並用脊樑抵在門上,閉著眼,外面的腳踢一記,他們全身震一震。他們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對洋人舉的,否則殺死殺活都要給送去套絞索。

你只是這樣看著我,未沉杳的簫音在我頭上繞著。我當然已從一百多年的口傳書記中瞭解到這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但你怎麼會相信我?我怎麼能讓你相信人的這股發散開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電視上光頭青年的仇恨,那樣的深沉闊大而毫無私慾。

昨天我離開你之後,偶然開啟電視。偶然撞上一場仇恨座談會。一群青年人大約二十歲到三十歲,頭剃得極端徹底,泛著鐵青色。他們面色煞白,透著莊嚴。他們中也有四五個女性,眼神同樣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腳上刺有法西斯圖案。他們非常著重地宣佈了對亞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種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這仇恨的分量和純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麼震撼我一定會打電話到電視臺,參與提問。

螢幕上所有的觀眾也像我這樣被震得不輕,幾乎帶著敬意地問:為什麼呢?

光頭青年們淡泊地笑笑,說他們並不需要解釋,以求得諒解。

一再的追問之下,他們中一個男青年說:你們這些有色人種可以活,我們並不要你們去死,我們只要你們別在我們活的地方活。給我們一片純的天和地,讓我們別看見你們,忍受你們。他聲音低沉,帶著永恆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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