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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七十歲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個夜晚,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淺紅衫子,身材比他年輕時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於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現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他在那個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遙遠年代裡、著淺紅衫子的女子是那樣不可忍受的楚楚動人。

他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像條垂死的魚,在她寬容的網裡掙扎。

原來寬容與跪這姿態是不衝突的!克里斯在七十歲這個失眠之夜突然悟出這一點。在跪作為一個純生物的姿態變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順的意味之前,它有著與其所平等的、有著自由的屬性。

那麼就是說,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沒有產生前的純生物姿態。或許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對於跪的理解是無成見的。或許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單純和誠懇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這樣把寬恕和跪溶為一體了。既沒有了寬恕者的居高臨下,也沒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許在扶桑那裡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邁的克里斯撐著床沿起身。到現在他對扶桑之謎破譯了才有一個關鍵性進展。他在臥室踱步,臥室盛不下我那麼多思考,他來到露臺上,手裡端一杯酒。扶桑沒有接受過****這概念。就像她對受難的態度。她對自己生命中的受難沒有牴觸,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難是基本,是土和鹽、是空氣,逃脫,便是逃脫生命。克里斯記得十四歲時,他看見扶桑從十多個男人身體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體是受難的光華。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進馬車的男人更粗魯些,更狂野些,對她更飢渴些。她把它當做無窮盡的受難的一章,不同尋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來,拭淨全身的血,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難,而沒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樣寬容了人們。也許那群禽獸裡也有像克里斯這樣長了顆人心的。人心什麼都受得了,除了寬恕。也許直到今天,也還有人像克里斯這樣,在暮年時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著克里斯嗚嗚的哭聲和哭後的話。他拉住她的手說:我要贖你。

第二天,他平靜下來,告訴扶桑他將帶她到別的州,他將娶她。當他看見她的驚愕時,他說:忘了你和我年齡、階層、種族的懸殊吧。

他又說:等結婚的那天,你把那顆紐扣還給我。

扶桑問為什麼。他說:你要把它攥在手心裡攥一輩子嗎?

接著他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

扶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她不知自己無緣無故笑什麼,笑著幹嗎又搖頭。

她完成了梳妝打扮,下樓去。

大勇正進門來,見她,迎了兩步上來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淺色棉布長袍,除了牙,身上已沒一處閃亮。走進劇院,人群恭敬地給他讓條頗寬的道出來。都知道他今晚要宣佈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擁有的最後一個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沒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沒爸了嗎?

大勇也給自己的正經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擠個鬼臉。

大家不知什麼讓大勇突然廣積陰德起來。有人說,洋人教會和大勇有過多次交談,誰親眼看見大勇在教堂後門溜達。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陰間遇到告她兒子狀的鬼了,老母給煩得不輕,託夢給大勇,讓他在陽間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靜。

還有人傳,說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見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時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讓這個從未相遇過的老婆頭次就見他在作惡。也傳說大勇順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個個都找了出來,又一個個都弄死了,因為那些人都說把他老婆賣到窯子裡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戲臺左邊的包廂,一個夥計替大勇和扶桑擺上茶與乾果,又給大勇點上煙。他正要放簾子,大勇說:屁都看不見了,把簾子捲回去。夥計為難一會,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著簾子遮男人眼目,就從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著綢扇。

大勇扭臉看她,她也還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確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渾頭渾腦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戲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悵上來,不捨地丟開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該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種種老婆的好處。再想想,不對,扶桑似乎是那種頂不能做老婆的人,因為扶桑是優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頂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的一個風流絕代、一個絕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絕沒有可能成個老婆。他的老婆也絕沒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劇場裡有一些白鬼,已學會說你好、謝謝,我中意中國女仔之類,不過是用惡作劇的語氣,或毫不佯裝的輕浮說出的。他們都聽說剛從中國來了個名旦,他在廣東就以蜷屈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對面的包廂一直空著,空到開戲時間。等待使臺上臺下都錯亂起來,幕不知怎麼給捲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燒鵝脖子,驀然呆住,與觀眾相覷一剎那,大幕急忙落下來。

全場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聲和灰塵一塊升揚。

比預計的開戲時間晚半個鐘點,劇院門外傳來號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駕到。

一陣亂和靜的更疊,右面的包廂上來了幾個白人。人們認出面孔和藹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剛在這個城招募華裔屠宰工人。他身邊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兒。身後的兩個男子顯然是保鏢。

他們還沒坐定就拿起望遠鏡到處看。不久牛肉商的焦點落在扶桑臉上。戲開始良久,牛肉商的望遠鏡還不從扶桑臉上轉向戲臺。

扶桑並不知道,隔著舞臺,牛肉商透過望遠鏡把她拉扯到了他鼻尖跟前。他細細判斷,恍然明白了這位女子就是要對本城名譽負責的著名窯姐。他又細緻地橫豎左右將她打量,一一品評那些個著名的區域性,然後推演出她之所以著名的道理。她的眼睛美麗因而痴傻,她的笑容溫厚因而厚顏,她的肉體端莊豐滿因而淫蕩。他尚未放下望遠鏡就讓保鏢把劇院經理叫來。

那個名旦正上場,,坐在戲臺正後方的樂師們開始加大動作,音量哄上去。觀眾的吵鬧也跟著漲高。戲院經理幾番聽不清牛肉商在說什麼,一再摘下瓜皮帽打躬。

牛肉商的最後一句話經理聽見了,他說:讓他們輕點聲!

這句話臺上臺下都聽見了。人們真的輕聲不少。

牛肉商指指對面的包廂說:請那位很名聲的女士馬上離開。她怎麼可以就這麼大模大樣出現在這裡?出現在我夫人和女兒眼前?!

經理問:您想讓她走開到哪去?

隨便,牛肉商說,只要夫人和小姐看不見她。

經理去了不久回到牛肉商包廂,滿臉抱歉地說:假如不願看見她的話,您們就只看戲好了……

牛肉商指指扶桑:這位……我不知稱她太太還是小姐的女郎按說是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的,她進這個門,對我的夫人和小姐已經是侮辱。請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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