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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光著腳丫,頭髮象一堆快腐爛的水藻,泡在泥漿裡。泥漿漸漸稠了,我的頭因此動不了,似乎頭髮是伸進土壤的無數條根鬚。

我動不了的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我快死了。對這點我特別明智。不過我還是想動一動,這個姿勢死起來太不舒服了。我幾乎被倒懸著。山勢很陡,我頭朝下坡躺著,不久前那場泥石流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把我擱在這兒。

這棵和我一樣年輕的樹,是跟我一塊倒下的。假如我當時不是那樣死乞白賴地樓緊它,肯定死得相當爽快。它的樹冠很密實,整個蓋住了我,以免飛來一隻鷂子啄我眼珠。山裡鷂子很多,我親眼看見這些天使把一隻羊剔成乾乾淨淨的骨頭架子。

天是深藍色,我看不見遠處,但我知道山頭上肯定有一道漂亮的夕陽,因為我頭頂上這些樹葉象金子。大自然毫不因我要死而改變點什麼,這可太令人傷心了。

我的死,多少有點馬虎。本來挺壯烈的事,搞得象不了了之。周圍該有些人才對,那樣肯定氣氛不錯。死是人生舞臺上最後一招,理應有點反響。會有各種反響的,比如大美麗孫煤,她可能不會哭,搞不好還會振奮一下。“瞧,他又成我的了。”她曾是我的班長、好友、保護人和情敵。本來我認為“情敵”這詞兒挺浪漫,自她給了我一耳摑子,我才對這層關係嚴肅起來。我其實無意與她為敵,我沒那個實力。她長相漂亮得要命,只要衝哪個男子投個眼風,他就得全線崩潰。她丟了他可不該賴我,完完全全是她自己大意。

入伍頭一天,我和他就彼此關注起來,這感覺很神秘。“他叫徐北方。”孫煤告訴我,眼神有點狐疑。現在想起來,她打那時就開始提防我了。其實我那時才十六歲,欠發育的兩條細腿使我顯得賊瘦,一點看頭也沒有,卻不知什麼吸引得他總朝我出神。

“徐北方,你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孫煤意識到我和他這種目光來往反而危險,便喊住他。

他就過來了。孫煤正替我縫領章,這時停下手,對我側目而視,她的感覺同樣神秘。我簡直不敢相信舞臺上又蠢又醜的“胡傳魁”就是這個翩翩人物。頭天晚上胡傳魁的扮演者得了急症,他臨時客串,演得還象樣,只是在與阿慶嫂逗趣時笑得太狂,竟把個大肚子抖掉在臺上——因為他瘦,臨時給他揣了個棉花包。

“你的模樣挺逗……”走近還這麼瞧我可就不妥了,我急忙去看孫煤的眼睛。雖然剛剛相處,我已懂得這雙美麗眼睛的陰晴圓缺。

“我來介紹吧,”孫煤急匆匆插到我和他中間,“她叫陶小童;這位呢,是老兵油子徐北方。來吧,你們握個手!”她把我們完全置於她的安排中,好象我們相識是由於她行了方便。

我們沒敢握手,孫煤笑起來,她得計了。我們倆都紅起臉來,似乎心裡真有鬼。那回他訕訕地走了。過了幾天,他見到我表情自然了些。那天是老兵教新兵刺殺,木槍上有根刺扎進我的手掌,孫煤替我挑刺時,他湊過來,很關心的樣子觀望。

“有什麼看頭?”

“看你笨手笨腳,還不如我。”他說。

“那你來!”

他落落大方地抓起我的手。孫煤這下倒意外了。

“你這人真討厭!”她說。

“你這人真可愛。”他說。於是孫煤就被逗笑了。從一開始我就特愛看這個美麗的女班長笑,她的笑簡直是燦爛的。衝誰一笑,誰就等於發了一筆精神大洋財。

事後,大美麗班長顯得很煩躁,對我說:“我告訴你,你以後少理他。他不是什麼好人!”

關於這點,團支書王掖生也暗示過我。

我得設法改變一下首足顛倒的睡姿。誰有團支書那個本事?他酷愛拿大頂,並多次介紹:拿大頂能使身體得到最有效的休息。反其道而行之的生理迴圈畢竟不合理,我此刻感到它對我的折磨超過七八處傷痛。山這會倒安靜,我盼它再發一次泥石流,調整一下我的位置,死既是長眠,躺的地方不能太將就。

團文書王掖生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搞不好也眼我一樣,老老實實躺在哪裡。他若能動一動,一定要找我的。要是找到我,咱們就聊聊。我可以告訴他,我寧願聽他做思想工作也不聽他談愛情。他一談愛情就失去了威信。在愛情以外的領域,他可算一個無懈可擊的人,除了長相一般,其他都太不一般了。

他很直接了當地說過我:“你這人啥都不缺,就缺思想改造。”他當時手裡拿著掃帚。

每天我聽號音起床時,院子裡掃地的人已幹到了白熱化。我不是故意偷懶,而是認為院子實在夠乾淨了。有的人把角落的東西掃到路當中,又有人把路當中的東西掃回角落。至於正在崛起的龐大垃圾堆,不管它如何用惡臭折損大夥壽命,卻無人感興趣。掃地的人們十分嚴肅,有種神聖意味,雖然我認為地大可不必搞得象臉一樣清潔,但每回經過掃地的人群時,總有類似好逸惡勞的慚愧。有一回,我也拿起一把笤帚,還沒掃,就有人對我大喊:“你放下,那是我的!”那人不客氣地奪過笤帚,在我面前橫一下、豎一下,很神氣地掃開了。我當時好生奇怪,好象我搶的不是笤帚,而是人家的飯碗!

“要爭取入團,自己又不努力。”團支書對我說,“我調查過,哪次掃地都有兩人不參加。你和徐北方。是不是?”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和他又沒結盟。

他點起一堆火,把巨大垃圾堆上的可燃物質處理一部份。我望著這個方方的後腦勺,想著他何苦老跟我過意不去。

“……根本找不到掃帚哇。你知道,老兵都把它藏著。”

“人家小彭也是新兵!”他指的是掃地人群中最活躍的矮胖子彭沙沙。

彭沙沙幹起活來簡直叱吒風雲,端水沖廁所總是一路呼嘯:“讓開讓開!”來不及躲閃,一盤水已潑到你腳上,她卻忙得連“對不起”都懶得講,接著幹下一件事去了。自從她發明用手攪拌豬食,其他人再也不敢用過去那根木棒了。用手和用木捧在思想改造上到底差著一個層次。

“這不是幹不幹的向題。”團支書又說,“你對思想改造啥認識也沒有!”火總燒不旺,煙卻特大,他被燻的擤了把鼻涕。他多次發動群眾,把這座垃圾山移走,但人們用沉默嘲笑了他:甭妄想。我發現大夥對真格的體力活並不起勁。

天色暗了,這山裡別有狼什麼的。我還沒死,被它生拉活拽可不好受。到目前為止,我對死還如此無所謂,這證明我不是孬種。等有人發現我時,一定會驚呆:瞧這女兵死得多妙——還象活著一樣微笑!至於光著腳丫,滿頭爛泥,希望他們別在意。

其實我生前倒不怎麼微笑。一笑就傻呵呵地咧開嘴。奇怪的是,竟有人說我笑得很聰明。

“我發現只有你笑對了地方。”

剛才他在刻薄樂隊的號手伊農,說他練號象達摩面壁。伊農每天五更起床,死抵住一面牆壁就開始吹。徐北方分析他的號聲之所以毫無人情味,跟他總是背朝世界吹奏有關。這話引我傻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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