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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萬萬沒想到救護車也會拋錨。

我曾把救護車看得很神秘。那年元旦,炊事班的小周就被這白傢伙帶走了。他被弄進去的時候我想,這車活像個白色的籠子。起初劉隊長對大夫的診斷將信將疑,後來他瘋得越發出格了,偷偷給軍委寫信,報告他的發明成果。軍委把所有的信全轉回來,大概首長們被他煩死了,讓我們這邊趕快處理。他在救護車裡又喊大叫,哭得完全像正常人一樣傷心。車開走時我都有點想哭了。

司機修了一會兒車,說根本找不出毛病在哪兒,就是開不動。它只是成心不幫忙了,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就這樣,它一動不動。這白籠子。

周圍一片沉默。他們在遺憾。我不用睜眼也知道他們一個個哭喪著臉,別提多灰心了。他們興沖沖把我搶救到現在,眼看有希望了,這下好,前功盡棄。我害得他們兩天兩夜沒睡覺,結果卻白搭。看他們那意思我是快到終點站了。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我是怎麼硬撐,也不能讓他們滿意了;他們原指望我起碼堅持到手術檯上。幹醫務這行誰高興傷病員在自己手裡斷氣?我害得他們交不了差了。當然,他們也捨不得我,短短兩天我們相處得不壞。我一斷氣,他們少了個旅伴;並且少了我,他們剩下的路程一定是百無聊賴的。

我知道,孫煤的目光此刻在我身上輕輕地掠來掠去。我現在的樣子很狼狽,真不願意她把我這副樣子牢記下來。我呢,也儘量不去想她兇起來那張臉。

我第一次看見這張漂亮的面孔變得兇悍簡直嚇壞了。我當時在寫第二期黑板報稿子,只聽很響很響的一聲:“哼!——”

我回過頭看見完全走了樣的班長孫煤,馬上明白她的來意。我在黑板報上寫了一條人們都關心的“不良傾向”,即男女作風問題。我儘管寫得圓滑婉轉,好心好意,仍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你少來這一套!”班長手一揮,“你自己坐得正、行得穩嗎?假正經!”

我想班長言過其實了。我至少沒她那些胡作非為,充其量,我只在心裡浪漫,有時想點不該想的念頭,或叫想入非非罷了。

“哼!我告訴你陶小童!你不要人小鬼大,平常裝得跟真的一樣!我哪點錯待了你,你說!”

找有點丈二和尚摸不清頭了。她說這話什麼意思?寫黑板報純屬不得已為之,可聽她那口氣,好像我幹了什麼大缺德事。

“你有臉寫別人?!你自己幹了什麼,好好想想吧!……”說完她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要她講講清楚,不然我也冤壞了。

她“咣”的一聲關上門。

“別裝了!當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

我忙問誰。

“誰?我問你,你的拖鞋呢?”

“不知道,丟了好幾天了……”

“再問你,你的梳子呢?那把紅的!”

“好像……好像是昨天丟的。”

“全答不上來。好吧,你要裝傻我就不客氣了!”她噔噔噔衝出門,一會兒又衝回來,“刷”的一下,不知從哪裡抽出一雙拖鞋,往我面前一摔:“這下不裝了吧?你的拖鞋怎麼跑到男宿舍去了?還有這把紅梳子!”只聽一聲脆響,我那把心愛的梳子碎成兩半。

“啊?!”我完全像個呆瓜。我的拖鞋和梳子一向是規規矩矩跟著我,它們怎麼可能跑到男宿舍去。

“別急,我還有證據——”

孫煤夠身往我床下看,我也跟著她一塊探身。“那個藍肥皂盒是你的嗎?”

我忙說:“不是!”

她用腳把它夠出來,反覆掂量著,眼睛閃閃發光。好像在我床下勘探到一塊稀有的礦石。“你知道它是誰的?”

“不知道……”

“還要裝?!”她把肥皂盒也往我腳前一扔。“告訴你吧,我早就發現你跟他明來暗往!”

“我是不知道哇!”我這一聲叫得真有點慘。

“有種幹,就有種承認!我跟誰好敢當著全世界講!你們這叫幹什麼?”她用腳輕蔑地點點肥皂盒:“搞這些花樣真讓我噁心!”

我糊里糊塗讓她罵到現在,已經頭暈眼花了。

“你說,你跟徐北方到底怎麼回事?”她忽然用顫抖的嗓音問我道。

“你的意思是我跟他……”我一陣絕望。

“不是你是哪個?你的拖鞋和梳子就在他床底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個肥皂盒是他的,怎麼到你這兒來了?你說呀,怎麼回事?!”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的拖鞋和梳子在一個男子床下,這事誰聽見都要會心一笑。再看看那個藍色肥皂盒,我突然毛骨悚然。假如這世上沒有鬼,那我無疑是捲到什麼大陰謀裡去了。

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在班長手下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她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弄得全班都在猜測,陶小童到底幹了什麼壞事。有一天她突然對我好起來,又哭又笑地向我檢討。謝天謝地,萬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一切都沒有變化。救護車像是先我一步死了。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

“這裡離火車站不遠!把她抬到那兒去……”有人興奮起來,建議道。

孫煤這時咬牙切齒地說:“走!抬!”

這回抬可不容易:他們每個人手裡都舉著一兩個瓶子,因為沒這些瓶子管子在我身上輸入輸出,我就得完蛋。於是我們就這樣瑣瑣碎碎地上了路。外面空氣很好,它給我一種錯覺:我已擺脫了危境。夜裡清涼的風使我對自己的生命突然產生了信心。我或許不會死了。所有人都把步子邁得儘量勻稱,我不反對在這樣美好的夜晚做一次集體散步。

我想,我這短短的一輩子沒做過對不住人的事,但我對我的老阿爺可不夠意思。我參軍後,他從沒給我寫過信,儘管我給他的信很稠。我在參軍這件事上把他給得罪了,他萬萬沒想到我會耍那種手段。

我從十四歲那年碰上那個軍人開始,我就鐵了心要當兵。我這心思跟阿爺沒透露過,跟任何人都沒談過,但我是鐵了心的。那年春節,我聽說上海有許多部隊在招文藝兵,就跑去了。自阿奶故世,父母再不請阿爺去上海吃團圓飯了。總是我兩頭跑跑,給雙方捎點由我瞎編的問候。父親談到阿爺時,總是那樣苦大仇深;他在單位不很吃得開是因為阿爺那段不過硬的歷史。聽說阿爺叫什麼“偽職人員”,父親常感到替一個繼父背這類包袱很划不來。

到了上海,我就偷偷打聽到考場所在。那陣勢很嚇人的:主考人齊刷刷是一排軍人,許多女孩往他們面前一站就成了木偶。好些姑娘都比我本領大,會新疆舞的扭脖子、蒙古舞的抖肩膀。我想,這裡到底是上海。和她們一比,我成了鄉下人。我穿著一雙打掌子的布鞋,在考官們嚴肅目光下,寒酸地立起足尖來。我穿這雙鞋簡直像來搗亂的。

我連著幾天都在跑考場。最後一位大塊頭老軍人對我頗賞識(他就是後來的劉隊長)。他看我跳了一段,說不錯不錯;聽我唱了一段,說還不跑調;但我一開口朗誦,他卻說一塌糊塗。末了他爽快地拍拍我肩膀:“小鬼,差不離吧。”

“我能當兵嗎?”我還想聽一句更明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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