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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一回吻我,是吻在我嘴與耳朵之前那段“開闊地”上面。我的面孔有更合適的地方承受吻,可他偏偏在這兒、這個毫無詩意的部位來了一下。畢竟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吻,我激動得不得了,全力以赴地感受著,像受了致命一擊。說實話,那滋味妙極了。我沒想到那麼微小的一下接觸,會給我帶來頭暈目眩的快樂。

他呢,他在吻了我一下後愣住了。忽然從口袋掏出一塊抹布一樣髒而皺的手帕,在我被吻過的位置用力一擦,接著又輕輕擦了幾下。就像他一時興起,在畫布上抹了一塊不相宜的色彩,又覺不妥,匆匆將它刮掉。

什麼意思呢?我到現在也沒想通,他為什麼要擦掉那個吻。可惜他擦不掉,到現在它還清清楚楚留在原處:就在我嘴與耳朵之間,這段“開闊地”。

我從此怕見班長。我覺得我臉上帶著那個吻會被她一眼識破。可她始終沒識破我,仍把我當最貼心的好朋友。那時她跟高力越來越熱乎,高力每星期起碼為她寫一打情詩,有次我實在忍不住,指出他的詩是抄雪萊的。孫煤情緒不僅沒受打擊,反而更對他崇拜:“他能看懂外詩呢!”我連他們的約會暗號都知道,高力一摸軍裝的第二顆鈕釦,孫煤準跟了他去。我有幸回回參加他們的約會,不過我知道有時他們很不需要我,我就禮貌地避到一邊去。我避開後他們幹些什麼我就不清楚了。

那天晚上——就是我不可避免地接受一個吻的那晚,我差點把一切都告訴徐北方。那傢伙愛孫煤竟愛到兩眼一抹黑的地步!他對孫煤和高力的關係很苦惱,自尊心又不允許他表現出來,因此他看上去茫然無措。偶爾表示疑惑,孫煤死不認賬,他就作罷了。

那時女兵們對孫煤議論很激烈。她們說班長這回可撞對了地方,一頭撞進副司令的小洋樓裡。徐北方能和高力比嗎?高力的襯衫永遠是雪白的,皮鞋一貫是賊亮的,並且,他抽菸絕不把手指頭燻黃。總之,他所具有的一切次要美德,都被女性普遍稱道。而我跟一般人不同,那儀表堂堂的形象總讓我感到有點假模假式。

那天晚上我想把真情講出來,也是出於對徐北方的擔憂。有人斷言高力被惹急眼,非給徐北方好瞧的。那公子脾氣大、熱情高,真幹起來,徐北方肯定吃虧。高力調宣傳隊之前在炮團當五炮手,又到軍區體工隊擲過鐵餅。我想叫他提防著點高力。

當然,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或說是告密的主要目的。我那目的如今想來夠卑鄙的。孫煤所有真心話都對我講過,我只需完全客觀地、輕描淡寫地把它轉訴一遍就成,‘那痴小子準會氣瘋。徐北方是個挺要面子的人物,一旦發覺自己捲進這麼個無聊的三角關係,並處於如此被動‘的地位,他是會報復的。

他的報復對我有利。我對他的鐘情便是他報復的武器。他會毅然拋下她而選擇我——這就是他報復的形式。那樣一來我就會得逞,靠女伴的信任得逞。我乘這男子感情上有了空檔時投了機;我用那姑娘的信任換取這男子的信任,我於是成了感情上買空賣空的掮客……

只差一點,真誠可問天的我就成了那樣的下作坯。

我在關鍵的時刻封了口。以至眼下我對班長不怎麼愧怍。我始終沒出賣她。

人啊,知道了別人的隱秘是多麼痛苦的事。一旦人家信賴了你,把自己的隱秘交給了你,你就有義務盛裝和密封這些隱秘。你對人的隱秘掌握得越多,你的責任便越重大。萬一這些隱秘在你心裡發酵——就在他吻我的那一刻——密封它是太難太難了。這需要動員道德、意志等等人所具有的一切高尚力量。我也未必能永遠高尚。

我當時畢竟沒有出賣班長。不管她的行為多麼不像話,那是她的事。我的確沒多嘴。可她也太損了,竟給了我個大嘴巴。我看得出,她非扇我那一下才好受。

我望著她奔跑的背影想著。她在這個山區小火車站月臺上瘋跑,簡直不要命了。

車站已響起長長的哨音,表示列車將準時開出。它在這小站上只停了兩分鐘。他們猛追,也只追上了個車屁股。現在我躺的這副擔架被撂在鐵軌上,除了我不喘,他們全盯著緩緩啟動的車大喘特喘,一個個都喘得像八十歲老頭。孫煤還在月臺上跑。她試圖告訴訊號員,讓他阻止列車。

可列車已慢慢向前滑動。哎呀呀,他們一個個喘得真可憐。

我還有閒心四周望望。灰白色的黎明使我看清遠遠近近全是山。我對山沒有太多好感,我覺得它們全都一模一樣。它們生硬、呆板、自以為是地挺立在那裡。有次我們去一個保密工地慰問演出,那地方也像此地一樣多山。我看不出那些山和這些山有什麼兩樣。

那個保密工地是正修建的戰略油庫,說是把大山內臟掏空改裝油,那是多費勁、多宏大、多富有想象力的工程!

我記得演出隊在一條糟得不能再糟的臨時公路上走了三天。那條路害得所有人都暈車,五臟六腑都快顛到小腿肚裡去了。那條路還特別乏味,除了山在沒完沒了地重複,其他什麼也沒有。那一帶荒涼得出奇。

到了演出地點,所有人一點演出勁頭都沒了。頭一場演出亂子層出不窮。徐北方多服了“暈海寧”困得睜不開眼,把燈光佈景搞得一團糟,有個節目劇情是烈日當空,月亮竟自作主張地升了起末;伊農配了一口漂亮的假牙,端正了吹號口形,可他無論怎樣練,號音比他歪著嘴吹的更刺耳。那晚上他的假牙丟了,全隊人幫他臺前臺後地找。演到中間,蔡玲鬧起情緒來。她向劉隊長告狀,說徐北方三年前罵過她,罵她“葛朗臺”。隊長奇怪了:“三年前罵的,你現在難受什麼?”她說剛在車上聽了我講了“葛朗臺”的故事,才知道徐北方當年的惡毒用意。團支書趕來給她做思想工作,蔡玲立刻就樂了。樂得上舞臺還止不住,因為不知誰把伊農小號盒子上的“請勿倒置”揭下來,貼到酷愛拿大頂的團支書背上。這事讓女兵們樂得連演出的心思也沒了。

反正那晚上的演出是空前絕後的糟。但觀眾仍瘋了一樣拍巴掌。觀眾沒一個女的,摘下軍帽,是一大片清一色光頭。這地方毫無娛樂生活。我們女兵發現,那些光頭盯著我們時,簡直虎視眈眈。

我們在工地住下來,儘管是一模一樣的節目,每晚都能收穫瘋狂的掌聲。那地方很熱,還潮溼。一切都是臨時搭的:營房、衛生所、食堂。晚上睡覺,蟋蟀在床下的青草稞裡叫,誰扔了件髒襯衫在盆裡,第二天衣服上就長出一朵可愛的小蘑菇。最有意思的是:女兵們去上廁所,見幾個戰士在門口打轉,邊議論說:“咦?昨天還姓‘男’,今天就改姓‘女’啦?”見我們來了,一群青晃晃的光頭潰不成軍地跑散開。

就在那樣一個地方,我從身上逮住一個最令人難堪的東西。當時我一聲慘叫,一手按住肚子,把女伴們全嚇傻了。

“怎麼了?!”

我焦躁地跺跺腳,仍按著肚子:“誰來看?有個東西!”

她們小心翼翼包圍了我。我用極恐怖的聲音說:“恐怕是隻蝨子!”然後我從短褲的鬆緊帶皺褶裡,哆哆嗦嗦摸出它來。因為用力過大,它被我捏扁了:“瞧!”我對大夥說。

蔡玲已睡下了,這時說:“拿過來我看,我認得蝨子!”但當她注意到眾人全都驚訝而異常地瞪著她,她連忙不作聲了。她已意識到和這玩藝打過交道是很不名譽的事。

“你看,是不是蝨子?”我逼著她看。

她肯定認為我有意出她洋相,用十分仇恨的聲音說:“你自己身上長的東西,我曉得是啥子!”

我還逼她:“你認得,看看它是不是嘛……”

她厭煩地嚷:“是是是,肯定是!”

我絕望透頂,頓時“哇”一聲哭起來。我的樣子傻極了,咧著嘴,哭得完全像個少先隊員。完了完了。生蝨子,是件頂丟臉的事,就像害那些無法啟口的病一樣。我哭得全體女兵都渾身癢起來。儘管我哭得那麼傷心,也沒人敢湊近來勸勸我。

後來我哭夠了,一聲不響地把自己武裝起來:套上襯衣襯褲、軍衣軍褲、外加一件雨衣,雨衣上又綁了根腰帶。我認為這樣別的蝨子就鑽不進來了。全體女兵都學我的樣,大夥就這麼直挺挺躺下去。第二天,男兵們都對我說:“光榮啊,陶小童!你看上去怪衛生的……”

團支書勸我想開點。說他小時候,蝨子生得太多,逮不過來,就拎起棉褲腿到柴火上烤,等灌滿熱氣和煙,再將褲腿褲腰扎死,往屁股下一坐。一會兒,蝨子都悶得差不多了,再往火裡一抖,簡直像撒把芝麻進去:“噼裡啪啦!”

我想,那聲音一定令人毛骨悚然。

團支書又對全體女兵說:遇到蝨子,非但不能全副武裝,而且越穿少越保險,最好做到一絲不掛,他替我們在屋裡牽根繩,睡覺前把所有衣服搭上去。

從此我們只好照他說的辦了。他在這方面有足夠的經驗。第二天,正當我們差不多脫得精光時,蔡玲“啊”的一聲,遠比我那聲叫得更慘。

女兵們立刻問她發現了什麼新情況。

她縮成一團,聲音捂在被子裡:“窗子上!……窗子上有張大臉!……”

回頭時,那張面影已一閃即逝。僅那一瞥,我們已看清是張男性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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