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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們都無法入睡,書娟旁邊是徐小愚的鋪,徐小愚的父親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買賣做到澳門、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貨的時候,她父親把日本貨全部換了商標,按國貨出售,一點都沒有折本。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噸的紅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價收購的生絲換的。威爾遜福音堂做彌撒用的紅酒,也都是他捐贈。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倉庫裡的秦淮河女人們喝的,正是徐小愚父親捐的紅酒。

對徐小愚父親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媽要做得徹底,因為我正在寫的這個故事裡,他將要跑個龍套。現在還不是他出場地的時候。徐小愚和孟書娟的關係很微妙,今天兩人是至好,明天又誰也不認識誰。徐小愚是個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傷害人,最容易傷害的是欣賞她、羨慕她、渴望她友誼的女孩。我姨媽書娟就是這麼個女孩。書娟易受小愚的傷害,還因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為她功課拔尖,長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無書娟的出頭之日,這樣的一對女孩,往往有著被虐和施虐的關係,並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換位置。

小愚把一條胳膊搭在書娟腰上,試探她是否睡著了,書娟覺得馬上反應不夠自尊,因為小愚昨天是蘇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豬拐骨砸那個叫紅菱的窯姐,書娟存心替她擔當了罪責,就是要小愚為自己的變心而自責。果然,書娟一舉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壓力,書娟動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語。

“幹什麼?”書娟假裝剛醒。

小愚趴在書娟耳朵上說:“你說哪一個最好看?”

書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們,她其實誰也沒看清;不屑於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個女人的嵴梁。但她不想掃小愚的興;剛剛彌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嬌嫩。“你看呢?”她反問,同時翻身把臉對著小愚。

“那我們再去看看。”小愚說。

原來女孩們都一樣,對花船上來的下九流女人既嫌棄又著魔,她們一想到她們靠兩腿間那絕密部位謀生,女孩們就臉紅地“啊喲!”一聲,藏起她們莫名的體內騷動。罪過原來是有魅力的,她們不敢想不能幹的罪過事物似乎可以讓這些做替身的去幹。

書娟和小愚悄悄來到了院子裡,火光把院子裡照得金黃透明。草坪中央蒼老的美國山核桃樹頂著巨大樹冠,光禿禿的枝椏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樹向金黃夜晚紮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氣流裡浮動。

兩個女孩站在院子裡,忘了偷跑出來要幹什麼。好像單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紅磚小樓是否還在那兒。又好像單為了看看法比的臥室視窗是否還亮著燭光。然而,琵琶彈奏的音符敲醒了她們。

地下倉庫的天花板高度正達書娟的大腿。沿著廚房往後走,就會看見倉庫的透氣孔。一共三個透氣孔,上面罩的鐵網生了很厚的鏽。透氣孔現在就是書娟和小愚的窺視口。

琵琶彈奏是從豆蔻手指下發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瓏,桃子形的臉,遮去她下半個臉來看,她整天都眉開眼笑,遮去她上半個臉,她整天都在賭氣,人家借她米還她稻似的。不管怎樣,豆蔻是個美人,若不是這副賤命,足以顛倒眾生。兩個女孩透過窺口進行的選美,初選結果已決出。

倉庫已經不是倉庫了,是一條地下花船,到處鋪著她們的紅綠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掛香腸火腿的鉤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菸盒的錫紙,掛上了五彩繽紛的綠中、紗巾、乳罩、肚兜……四個女人圍著一個酒桶站著,上面放著一塊廚房的大案板,稀里嘩啦地搓麻將。看來缺五張牌並沒有敗她們的玩興。每人面前還擱著一個碗,裝的是紅酒。

“呢喃!你讓我打一圈吧?”豆蔻說。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這個啞語女孩們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著吧。

“哎喲,悶死了!”豆蔻說。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裡討兩本經書來唸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廟的二層樓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麼。”紅菱說:“都是書!揚州法比住在那間大書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書去砌城牆了!”黑皮女人說。

“玉笙跟我一塊上去看的。”紅菱說。

兩個女孩對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麼個黑皮還“玉”呢!

“那麼多經書讀下來,我們姐妹們就進修道院吧。”紅菱說著,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鈔、角子都讓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蠻好的,管飯。”玉墨說。

“玉笙,你那大肚漢,去當姑子吃舍飯划得來。”呢喃說。

“姑子要有講揚州話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紅菱笑嘻嘻地說。

“修道院裡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麼都一樣,都是吃素飯,睡素覺。”玉墨說。

“吃素飯也罷了,素覺難睡喲,玉笙!”

說著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紅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說紅菱今天為麻將捱了第二次打,以後非死在麻將下面。玉笙和紅菱在到處磕絆絆的倉庫裡追殺。玉笙說:“紅菱你別急,明晚上就讓你嘗洋葷,姐姐我去給那個揚州洋和尚扯個皮條,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覺了!”

紅菱做了一個手勢,兩個女孩不懂,但馬上明白那個很下流的手勢,因為窯姐們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圓滾滾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們鬧,自己獨自坐在一個臥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煙一手酒。

兩個女孩看久了,對剛才初步評選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趙玉墨在她們眼裡每分鐘都更好看一點;她不是豔麗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進入人的記憶。她頭髮特別厚實,鬆散開來顯得太重,把那張臉壓小了。臉盤說不上方,也不說上圓,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翹,所以她平端著那張臉時,也是略微傲氣的。是那種“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的傲氣。她眼睛又黑又大,總是讓你琢磨著,她看見了什麼你沒看見的東西,值得她那麼凝神。她的嘴巴是這張臉的弱項,薄而大,苦相而饒舌的一張嘴,讓人驚訝,長這麼一張嘴的人居然惜語如金。從這樣的嘴巴看,她還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臉無情。最優長的一點,是這個趙玉墨絲毫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當明星放到國片的廣告上。她也跟清晨剛來時不同了,換了件碎花棉布長旗袍,陰丹藍色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絨線開襟外套,胸前吊著兩個做裝飾的大絨球。她好識時務啊,在女學生的領土上把自己的風塵味脫得一乾二淨。是求生還是求得平等的願望導致她這樣的偽裝,書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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