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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這邊來了。有些日子不來了。

小馬其實已經感覺出來了,嫂子這樣做是在迴避自己。在宿舍裡是這樣,在推拿房也是這樣。

從嫂子迴避小馬的那一刻起,小馬就開始了他的憂傷。但是,嫂子為什麼要回避自己呢?小馬憂傷的臉上平白無故地浮上了笑容。很淺,稍縱即逝。小馬看到了迴避的背後所隱藏的內容。他的身體已接近生動。

嫂子的氣味。嫂子頭髮的氣味。溼漉漉的氣味。嫂子“該有”的“有”。嫂子“該沒”的“沒”。

小馬沉默了,像嫂子的氣味一樣沉默。小馬平日裡就沉默,所以,外人是看不出他的變化來的。只有小馬自己才能夠知道,這不一樣。他過去的沉默是沉默,現在的沉默則是沉默中的沉默。

什麼是沉默呢?什麼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馬都知道。

——小馬在沉默的時候大多都是靜坐在那裡,外人“看”上去無比的安靜。其實,小馬的安靜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麼。他的玩具是時間。

小馬不用手錶,沒有時鐘。輪到他上鍾了,小馬會踩著幽靜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個小時之後,小馬對客人說一聲“好了”,然後,踩著幽靜的步伐離開,不會多出一分鐘,也不會少掉一分鐘。小馬有一絕,小馬對時間的判斷有著驚人的稟賦,對他來說,時間有它的物質性,具體,具象,有它的周長,有它的面積,有它的體積,還有它的質地和重量。小馬是九歲的那一年知道“時間”這麼一個東西的,但是,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他的玩具。在沒有玩具的日子裡,他的眉梢在不停地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睜開眼睛。他心存僥倖,希望有奇蹟。那時候的小馬沒日沒夜地期盼著這樣一個早晨的來臨:一覺醒來,他的目光像兩隻釘子一樣從眼眶的內部奪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隨著常人永遠也無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邊沿。

四年之後,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用他無與倫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寧了。他把時間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馬至今還記得家裡的那隻老式檯鐘。圓圓的,裡面有一根時針、一根分針和一根秒針。秒針的頂端有一個紅色的三角。九歲的小馬一直以為時間是一個囚徒,被關在一塊圓形玻璃的背後。九歲的小馬同樣錯誤地以為時間是一個紅色的指標,每隔一秒鐘就咔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小馬整天抱著這臺老式的時鐘,分分秒秒都和它為伍。他把時鐘抱在懷裡,和咔嚓玩起來了。咔嚓去了,咔嚓又來了。可是,不管是去了還是來了,不管咔嚓是多麼的紛繁,複雜,它顯示出了它的節奏,這才是最要緊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恆久的,耐心的,永無止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時間在“咔嚓”。它不是時間,它是咔嚓。它不是咔嚓,它是時間。咔嚓讓他喜歡。他喜歡上時間了。

事實上,小馬在一年之後就把那隻老式的檯鐘捨棄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經會咔嚓了。他的身體擁有了咔嚓的節奏,絕對不可能錯。時間在他身體的內部,在咔嚓。不用動腦子,不用分神,在什麼情況下他自己都能夠咔嚓。他已經是一隻新式的檯鐘了。但是,他比鍾生動,他吃飯,還睡覺,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這是小馬對自己比較滿意的地方。他吃飯的時候會把米飯吃得咔嚓咔嚓的,他呼吸的時候也能把進氣和出氣弄得咔嚓咔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個咔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個咔嚓。當然,睡覺的時候除外。可是,一覺醒來,他的身體就自動地咔嚓起來了。他在咔嚓。

小馬不滿足於咔嚓。這種不滿給小馬帶來了嶄新的快樂。他不只是在時間裡頭,他其實是可以和時間玩的。時間的玩法有多種多樣,最簡單的一種則是組裝。

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個長度,一秒也可以是一個寬度。既然如此,咔嚓完全可以是一個正方形的幾何面,像馬賽克,四四方方的。小馬就開始拼湊,他把這些四四方方的馬賽克拼湊在一起,咔嚓一塊,咔嚓又一塊。它們連線起來了。咔嚓是源源不斷的,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兩個星期過去了,小馬抬起頭來,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博大的事實,大地遼闊無邊,鋪滿了咔嚓,勾勒縱橫,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座建築物。沒有一個電線杆子。即使是一個盲人騎著盲馬,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樣縱情馳奔。小馬沒有動,耳邊卻想起了嗡嗡的風聲。他的頭髮在腦後飄起來了。

時間一久,小馬感到了組裝的單調,也可以說,建設的單調。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建的,那麼,所有的東西就必須由人來拆。瘋狂的念頭出現了,小馬要破壞。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個假定:一個標準的下午是五個小時。這一來就好辦了,他把五個小時劃分成五個等份,先拿出一個,一小時。他把一小時分成了六十個等份,一分鐘就出現了;再分,這一來最精細的部分就出現了,是秒。咔嚓來了。咔嚓一下他拿掉一塊,再咔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塊。等最後一個咔嚓被他拆除之後,一個開闊無邊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蕩蕩的笑容浮現在了小馬的臉上。一個多麼壯麗的下午啊,它哪裡去了呢?是誰把它拆散的?它被誰放在了什麼地方?這是一個秘密。是謎。

再換一個角度,再換一種方法,時間還可以玩。小馬就嘗試著讓自己和時間一起動。時鐘是圓的,小馬的運動就必然是圓周運動。在圓周的邊緣,小馬週而復始。大約玩了兩三個月,小馬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時間為什麼一定是圓形的呢?時間完全可以是一個三角!每一個小時都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分鐘。每一分鐘也可以是一個三角,每條邊等於二十秒。就這樣又玩了一些日子,一個更大膽、更狂放的念頭出現在了小馬的腦海中——時間的兩頭為什麼要連線起來呢?沒有必要。可不可以把時間開啟呢?誰規定不能開啟的呢?小馬當即就做了一個新鮮的嘗試,它假定時間是一條豎立的直線,咔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依此類推。小馬開始往上爬了。——事實很快就證明了,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小馬。兩個小時過去了,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小馬始終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但小馬突然意識到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已經來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雲端。這個發現嚇出了小馬一身的冷汗,他興奮而又驚驚,主要是恐高。可是,小馬是聰明的,冷靜的,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握緊了,這就保證了他不會從高不可攀的高空摔下來。他是懸空的,無依無靠。天哪。天哪。天哪!他在天上。這太驚險、太刺激了。這時候,哪怕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閃念都足以使小馬粉身碎骨。

是冷靜與鎮定幫了小馬的忙。小馬做出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怎麼爬上來的,他就怎麼爬下去。小馬吸了一口氣,開始往下爬。還是一個咔嚓一步。小馬耐著性子,咔嚓。咔嚓。咔嚓……七百二十個咔嚓過去了,僅僅是七百二十個咔嚓,奇蹟發生了,小馬的屁股勝利抵達了他的座位。這是一次英武的冒險,這同樣又是一次艱難的自救。小馬一身的冷汗,他扶住椅子,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了。他成功了,成功啦!小馬幸福無比,振奮異常。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狂放,在無人的客廳裡大聲地呼喊:

“我發現了,我發現啦!時間不是圓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閉的!”

既然時間不是封閉的,咔嚓就不可能是囚徒,從來都不是。它擁有無限的可能。透過艱苦卓絕的探險,小馬終於發現了時間最為簡單的真相。這個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矇蔽的。——眼見不為實。如果小馬是個先天的盲人,換句話說,如果他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那隻該死的老式檯鐘,他怎麼會認為時間是圓的呢?咔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囚徒。

看不見是一種侷限。看得見同樣是一種侷限。高傲的笑容終於掛在了小馬的臉上。

時間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軟的;時間可能在物體的外面,也可能在物體的裡面;咔與嚓之間可能有一個可疑的空隙,咔與嚓之間可能也沒有一個可疑的空隙;時間可以有形狀,也可以沒有形狀。小馬看到時間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測。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貫穿它,從時間的這頭貫穿到時間的那頭。

人類撒謊了。人類在自作多情。人類把時間裝在了盒子裡,自以為控制它了,自以為可以看見它了。還讓它咔嚓。在時間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見時間的真面目,辦法只有一個:你從此脫離了時間。

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時間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也放棄自己。這一點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實都受控於他們的眼睛,他們永遠也做不到與時間如影隨形。

與時間在一起,與咔嚓在一起,這就是小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卻是另外的一副樣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馬沒有和時間在一起,他被時間徹底地拋棄了。他學會了關注。小馬機警地關注嫂子的一舉一動,甚至,嫂子的一個轉身。嫂子在轉身的時候空氣會動,小馬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震顫。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馬的眼前突然呈現出童年時代的場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藍天,有白雲。還有金色的陽光。嫂子是一隻蝴蝶,她在無聲地飛。蝴蝶真多啊,滿天遍野,一大群,擁擠,斑斕。但嫂子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們區分開來:她是唯一的一隻玉蝴蝶。在眾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樣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麗的圖案,她的翅膀發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飛沒有一點喧鬧,一會兒上去了,一會兒又下來了,最終,她離開了蝴蝶群,安靜地棲息在一片修長的葉片上。她的整個身軀就是兩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對稱,輕巧而又富麗堂皇。

“小馬,你幹嗎跟著我?”嫂子說,“你壞。你壞死了!”

小馬壯著膽子,同樣棲息在嫂子的那片葉子上了。嫂子是沒有體重的,小馬也是沒有體重的,但是,修長的葉子還是晃動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這陣晃動,她再一次起飛了。然而,這一次的起飛不同了,浩瀚的晴空萬里無雲。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兩樣東西,嫂子,還有小馬自己。小馬的心情無限的輕暘,他尾隨著嫂子,滿世界就只剩下了四隻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棲息下來了。這一次她棲息在了水邊。小馬圍繞著嫂子,在飛,小心翼翼,最終,他棲息了。這是一次壯麗的棲息——小馬棲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陣風過來了,嫂子和小馬的身體就起伏起來了,像顛簸,像盪漾,激動人心,卻又心安理得。小馬側過頭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這一來又彷彿是嫂子棲息在小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麼的華美,而自己呢?卻是一隻黑蝴蝶,是蠢笨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蠢笨的飛蛾。小馬自慚形穢了,他的眼前一黑,身體從嫂子的身上滑落下來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裡。

這時候偏偏就過來了一大群的魚。是魚群。它們黑壓壓的,成千上萬。每一條魚都是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小馬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飛蛾了,而是一條魚。他混雜在魚群裡,和所有的魚都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大小。這個發現讓小馬恐懼了:到底哪一條魚才是自己呢?茫茫魚海,魚海茫茫啊,嫂子還能辨認出自己麼?小馬奮力來到了水面,竭盡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馬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躍起沒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為收場。連聲音都沒有,連一朵水花都沒能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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