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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或者說,初來乍到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一個錯覺,沙復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闆。實情卻不是這樣。推拿中心的老闆一直是兩個。如果一定要說只有一個的話,這個“一”只能是張宗琪,而不是沙復明。

和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沙復明比較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張宗琪一週歲的那一年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壞了眼睛,從表面上看,他的盲是後天的。然而,就一個盲人的成長記憶來說,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了。即使眼睛好好的,張宗琪也很難改變他先天的特徵,似乎又被他放大了:極度的內斂,一顆心非常非常的深。張宗琪的內斂幾乎走到了一個極端,近乎自閉,差不多就不說話。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宗琪從來就不說廢話。一旦說了什麼,結果就必然是什麼。如果一句話不能改變或決定事態的結果,張宗琪寧可什麼都不說。

沙復明是老闆,幾乎不上鍾。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這裡走一走,那裡看一看,客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老闆。張宗琪卻不同,他也是老闆,卻始終堅持在推拿房裡上鍾。這一來張宗琪的收入就有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推拿中心的年終分紅,和沙復明一樣多;另一部分是每小時十五塊錢的提成,差不多和王大夫一樣多。張宗琪不習慣讓自己閒下來。即使是在休息區休息的時候,張宗琪也喜歡做點什麼,比方說,讀書。他最喜愛的一本書是《紅樓夢》。《紅樓夢》裡他最喜歡的則又是兩個人。一個是林黛玉。別看林黛玉長著“兩彎似蹙非蹙眷煙眉”,還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丫頭其實是個瞎子。冰雪聰明,卻什麼也看不見,她連自己的命都看不住,可憐咧。張宗琪所喜歡的另一個人則是焦大。這是一個粗人,“胸中沒有一點文學”,人家就是什麼都知道。無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一切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見兒媳婦門檻上慌亂的腳印。

沙復明做事的風格是大張旗鼓。他喜歡老闆的“風格”,熱衷於老闆的“樣子”,他就當老闆了。張宗琪把這一切都給了他。沙復明喜歡“這樣”,而張宗琪偏偏就喜歡“那樣”,好辦了。暗地裡,一個是周瑜,一個是黃蓋,兩相都非常的情願。張宗琪沒有沙復明那樣的好大喜功,他是實際的。他只看重具體的利益。他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個“老闆”的虛名而荒廢了自己的兩隻手。他只是一名“員工”。只有到了和沙復明“面對面”的時候,他才做一次“老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老闆的“老闆”。張宗琪並不霸道,但是,既然“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沙復明做主,那麼,在“少部分情況下”,張宗琪總能夠發表“個人的一點看法”吧?更何況他們還是朋友呢。這一來張宗琪的低調反而格外的有力了,大事上頭他從不含糊。還有一點張宗琪也是很有把握的,因為他不直接參與管理,幾乎就不怎麼得罪人——到了民主表決的時候,他的意見往往就成了主導。大權並沒有旁落,又拿著兩個人的工資,挺好的。張宗琪不指望別的,就希望推拿中心能夠穩定。延續下去就行了。

動靜突如其來。推拿中心偏偏就不穩定了。

開午飯了,金大姐端著一鍋的湯,來到了休息區。金大姐通常都是這樣安排她的工作次序的,第一樣進門的是湯,然後,拿飯。推拿中心所使用的是統一的飯盒,先由金大姐在宿舍裡裝好了,把飯和菜都壓在一個飯盒裡,再運到推拿中心去。這一來到了推拿中心就方便了,一人一個飯盒。金大姐一邊發,一邊喊:“開飯了,開飯啦!今天吃羊肉!”

張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進門張宗琪就聞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其實也就是羊肉的羶。張宗琪愛羊肉。愛的正是這股子獨到的羶。說起羊肉,許多人都喜歡誇耀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鄉好在哪兒呢?“羊肉不羶!”完全是放屁了。不羶還能叫羊肉麼?不羶還值得“掛羊頭賣狗肉”麼?可是,張宗琪再怎麼喜歡,吃一次羊肉其實也不容易。原因很簡單,推拿中心有推拿中心的規矩,員工的住宿和伙食都是老闆全包的。老闆想多掙,員工的那張嘴就必須多擔待。老闆和員工是一起吃飯的,控制了員工,其實也控制了老闆。他們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吶。

張宗琪從金大姐的手裡接過飯盒,開啟來,認認真真地聞了一遍。好東西就得這樣,不能一上來就吃,得聞。等聞得熬不住了,才能夠慢慢地送到嘴裡去。什麼叫“調胃口”?這就是了。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調,越調胃口就越好。

沒有任何預兆,高唯站起來了。她把飯盒放在了桌面上,啪的就是一聲。這一聲重了。高唯說:“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話要說。”她的口吻來者不善了。

張宗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夾著羊肉,歪過了腦袋,在那裡等。

高唯說:“我飯盒裡的羊肉是三塊。杜莉,你數一數,你是幾塊?”

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杜莉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飯盒已經被高唯一把搶過去了。她把杜莉的飯盒開啟了,放在了桌面上。

“杜莉,大夫們都看不見,你能看見。你數,你數給大夥兒聽。”

杜莉的確看得見,她看到了兩個飯盒,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高唯的。她飯盒裡的羊肉多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裡還敢再說什麼。

高唯說:“你不數,是吧。我數。”

杜莉卻突然開口了,說:“飯又不是我裝的。關我什麼事?我還沒動呢。我數什麼?”

高唯說:“也是。不關你的事。那這件事就和你沒關係了。你一邊待著去!”

高唯把杜莉的飯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說:“金大姐,杜莉說了,和她沒關係。飯菜都是你裝的吧?你來數數。”

金大姐這麼幹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她是有恃無恐的。盲人們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是健全人,誰還會去數這個啊!誰會做得出來呢。可是,高唯能看見。高唯這丫頭她做得出來。金大姐的額頭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說:“你不數,好。你不數還是我來數。”高唯真的就數了。她數得很慢,她要讓每一個數字清清楚楚地落實在每一個盲人的每一隻耳朵裡。休息區裡死一樣的寂靜。當高唯數到第十二的時候,人群裡有了動靜。那是不平的動靜。那是不齒的動靜。那也許還是憤怒的動靜。但是,沒完,高唯還在數。數到第十五的時候,高唯顯示出了她把掌控事態的能力。她沒有說“一共有十五塊”。高唯說:“就不用再數了吧?”她的適可而止給每一個當事人都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間。

“金大姐,買羊肉的錢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飯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說:“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請你來驗證一下,看看我有沒有撒謊。”

杜莉早已經是惱羞成怒。一個人在惱羞成怒的時候不可能考慮到後果的。杜莉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飯盒打翻了。休息區下起了雨。是飯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聲叫囂說:“關我什麼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乾乾淨淨,金大姐還怎麼做人?金大姐不是在餵狗吧?”

“我怎麼沒有餵狗?!”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餵狗了!”

“難得金大姐說了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家了。開飯了。我們吃飯吧。”

沙復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裡的羊肉統計了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闆,沙復明碗裡的統計資料極不體面。現在,沙復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可是,結論卻很壞,非常壞。他認準了那是一個鋪張的、宏大的資料。沙復明承認,高唯是個小人,她這樣做齷齪了。但是,沙復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了。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了,兀自拉開了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了。這算什麼?搞什麼搞?幾塊羊肉又算得了什麼?可是,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在這麼做?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容許這樣做?腐敗呀。腐敗。推拿中心腐敗了。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這一點推拿中心個個知道。金大姐還和他沾了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也就是所謂的“遠房親戚”,這一點也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衝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後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麼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麼一直都矇在鼓裡?虧你還是個老江湖了。

事情鬧到了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但金大姐這一次觸犯的是眾怒,顯然不能再依靠民主了。

金大姐是張宗琪招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這件事只能由“他”來解決。常規似乎就應當是這樣。張宗琪開始瘋狂地咀嚼。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動了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了,一定要把高唯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金大姐卻不能走。無論金大姐做了什麼,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來,杜莉就必須留下來,否則金大姐不幹。張宗琪舔了舔上嘴唇,又舔了舔下嘴唇,嚥了一口,意識到了,事情真是難辦了。

難辦的事情只有一個“辦”法,拖。拖到一定的時候,再難辦的事情都好辦了。

張宗琪默不吭聲。他決定拖。決心下定了之後,他站起來了,默默地拿起了《紅樓夢》,一個人去了推拿房。在窘困來臨的時候來一點“國學”,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金大姐為什麼不能走?這句話說起來長了。

張宗琪極度害怕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只要是人,張宗琪都怕。這種怕在他五歲的那一年就植根於他的內心了。那一年他的父親第二次結了婚。張宗琪一點都不知道事態的程序,他能夠知道的只有一點,做建築包工的父親帶回了一個渾身瀰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了,他很香的媽媽來了。

五週歲的張宗琪偏偏不認為她香。他在肚子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了,她在夜裡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了,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張宗琪全聽在耳朵裡,喜上心頭。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客客氣氣的,第二天的早上還軟綿綿地摸摸張宗琪的頭。這個女人賤。張宗琪不要賤女人的摸。只要香味一過來,他就把腦袋側過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態在妹妹出生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小妹妹出生了,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了。可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揍臭媽了。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很少回家的父親卻請來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專門給臭媽和張宗琪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嘰。她們嘰嘰嘰,她們咕咕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了,她臭。

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沒有打,也沒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細胳膊擰到背後,然後,往上拽。張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張宗琪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讓自己像她那樣鬼哭狼嚎。張宗琪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的。臭媽的慘叫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會讓臭媽心花怒放。他才不會讓自己淒涼而又緊湊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呢。他很疼,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是一塊很疼的骨頭,他是一塊很疼的肉。

臭媽終於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頭,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敗了。張宗琪是記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個從疼痛當中脫離出來的人是多麼的輕鬆啊,完全可以稱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開始等父親回來。只要父親回來了,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著在夜裡頭嗷嗷叫吧!

臭媽顯然料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思她一目瞭然。張宗琪的腮幫子感受到了臭媽嘴裡的溫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張宗琪的耳邊來了。臭媽悄聲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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