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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是這些事。

黃昏的時候稍微消停點兒,小呂自己去了片區。他手頭有個案子。有人報警說鄰居在家裡製毒,我沒怎麼考慮就把這案子交給了小呂。開始他挺興奮的,像是張網以待,翹望已久,終於來了條大魚。涉案的那棟樓我知道,教育局蓋的,裡面住的都是中學老師。報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長,信誓旦旦地說,以他對化學知識的豐富掌握,完全能夠透過陽臺上飄來的怪味兒做出判斷。他的鄰居也是一對教師,兩口子帶著個十多歲的孩子,女主人倒還真是個教化學的。可查來查去,一點兒證據都沒有。小呂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長半年報了五十多次警,這個案子就成了小呂的心事。他不覺得我們就只能寫寫安民告示、追回一輛“世界上最漂亮的電動車”。也倒是,前幾天別的片區還發生了大案子,幾個女孩把個酒吧老闆捅了足有幾百刀。

回來後小呂眉頭不展。他說他又趴在老校長家的陽臺上聞了半天,隔壁飄來的只有紅燒肉味兒。我想的卻是這會兒的陽臺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溫。不知怎麼,這個夏天我總是覺得夜晚比白天更難熬。白天的熱正大光明,不由分說,但晚上的熱卻顯得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就熱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群的活動就是廣場舞表演。實際上圍觀的人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多。他們高估了自己的風頭。過去後看了看情況,安排幾個保安維持秩序,我和小呂徒步去人員密集的場所巡邏。小呂懂事,他以見識過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讓我儘量鑽到商場裡去,巡街的苦差由他來幹。真是熱啊。巡邏時還得紮起腰帶、戴上帽子。從商場走到街上,我感覺會被燙一下。從街上進到商場,我又感覺會被凍一下。每次進出,心裡都一驚一乍,讓人畏縮。我本來是農大畢業的,“解民生之多艱”是我們的校訓。眼下乾的活兒,冷熱交替,打擺子一樣,讓我覺得真是“多艱”。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無事。我們本來可以睡個好覺。順利的話,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交了班,小呂就能搖身一變,去會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帶著凍好的餃子去看看我媽。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媽起夜時摔了一跤,摔斷了股骨頭,手術後就臥床不起了,只好找了個小保姆陪著。結果當我說完了老奎的事,小呂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沒睡踏實。一開始他可能並沒留意聽我說話,躺在下鋪憧憬第二天的約會。可我是故意要說給他聽的,就一直往下說。他果然聽進去,領會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沒想到他會那麼雷厲風行,當機立斷就跑去印證自己的猜測了。

老郭退了休,我按部就班,每個月頂多到老奎家轉一圈。後來有一次我再去的時候,家裡卻沒人了。我當時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下樓順便問了句,一個老太太告訴我有日子沒見著老奎了,“不知道死哪兒去了”。她這麼一說,我就有點擔心。老年人鰥寡孤獨,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這事也不是沒發生過。回去跟所領導做了彙報,我喊來鎖匠開啟了老奎的家門。屋裡空空蕩蕩,家徒四壁,死的和活的都沒有。但看得出有日子沒人煙了。

老奎他失蹤了。

這看上去也不能算是件事兒。老奎有老奎失蹤的自由,誰也沒規定他只能窩在屋裡捲菸抽。我猜他沒準出門旅遊去了。他的經濟狀況還過得去,有套房子出租給別人。如今這一片的房價可不低。我讓鎖匠師父換了新鎖,給鄰居留了話,關上了老奎的家門。

我去看我師父老郭時,把這事跟他說了。他一聽就有些要跟我急的樣子。“旅遊個屁!他老奎要是會去旅遊,我就會去逛窯子了!”老郭衝著我吼。我一下子沒太聽明白,但我不想惹老郭生氣,他正在進行保守治療,效果如何,誰都沒底兒。“你去申請協查一下,看看市裡有沒有發現無人認領的死屍。”他這麼說我就聽懂了,他是擔心老奎真的死在外面了啊。“也去收容站問問,人老了糊塗,說不定遛個彎兒自己就找不回去了。”老郭接著指示我。

回去後,這兩件事我一一落實了,但都查無其人。就在我發愁該給老郭怎麼交代時,半個月後,老奎自己冒出來了。而且冒出來的方式完全出乎意料。一天夜裡,他竟然打報警電話,說是自己在家摔倒了,現在根本爬不起來。趕過去的路上我還納悶,新鎖的鑰匙在我手裡,他是怎麼進的家門呢?

老奎家的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以為會看到臥地不起的老奎——年前我媽摔斷腿就在地上躺了一夜。我媽常年獨居,電話又不在手邊兒,第二天早上鄰居聽見屋裡有人哭才發現出了事。看到我後,我媽委屈得像個孩子那樣號啕不已。我從沒見我媽哭得那麼兇過。她真是傷心極了。可是老奎佝背坐在小板凳上。客廳燈泡的瓦數太低,就照亮著他頭頂那麼一圈,其他角落一派昏暗。他就像是孤零零坐在一個黑暗的舞臺上,被追光燈示眾般地圈定著。

老奎三十歲才娶上老婆。當時這塊地方還是一片良田。他可能壓根就沒幹過什麼農活。換一個時代,他能在梁山上謀個差事。入獄前他就是村裡的混混。三十五歲的時候,他終於把自己混到大牢裡去了。十八年後回來,老婆孩子都沒了。二十多年過去,良田變成了高樓,姑娘們的裙子越穿越短,當年的村霸一個人坐在三十瓦的燈泡下面,就這麼苟延殘喘著老去了。

他並沒摔跤,更談不上爬不起來。說白了,老奎報了個假案。可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看到我,他也沒話,並不解釋自己的作為。我拉下臉批評了他幾句。他就那麼聽著,過了會兒,開始捲菸。卷好後,下意識地給我遞過來。我猜他把我當成老郭了。遞煙的手在半空有個停頓,隨即他醒悟過來,縮回去塞到了自己嘴裡。點火,手哆哆嗦嗦,看著讓人著急。想到老郭,我就對他客氣點兒了。問他這段日子跑哪去了,他也不吭聲,就是埋頭抽他的煙。間或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後用腳蹭。我沒話找話,問他怎麼進的家門。他不屑地回我一句:開個鎖費啥勁麼。我去看了看,門已經換了鎖。這錢我得給他,畢竟前面那鎖是我給他換的。他不說要,也不說不要。我沒什麼耐心了,塞給他二十塊錢。我的手跟他的手相觸的那個瞬間,他連錢帶手一起抓住了我,像是激起了某種動物性的應激反應。可能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但我有著突然被什麼抓牢了的感覺。

這事還不算完。幾天後老奎又報警了。還是說他摔得起不來了。即使知道這回八成還是個假案,我也得上門去看看。果然,老奎照舊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個坐在黑暗舞臺中央的老猿猴。不同的是,這回他竟然泡好了茶等著我。茶泡在一隻破搪瓷缸子裡,我聞了聞,可能是那種需要熬製的磚茶。我像是能聽到熬茶時發出的噗噗聲。那麼好吧,既然請我喝磚茶,老奎你總得跟我說說幹嗎老折騰我?他不做說明,倒是跟我聊起他前段時間跑出去幹嗎了。我從來沒聽過他說那麼多話。其實,我差不多就沒怎麼聽過他說話。但這天晚上他卻對我開啟了話匣子。

老奎說他是去找自己的閨女了。

他先去了重慶的雲陽縣。循著記憶,他看到的卻是一片滔滔江水——當年這裡不是連綿的青山嗎?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真的是老糊塗了。原來那裡如今已是三峽庫區,昔日的村落十幾年前就搬遷了。這就叫天翻地覆,滄海桑田。老奎不甘心啊。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孰料已經換了人間。他在江邊硬是坐了三天,好像那樣就能等來一個水落石出的奇蹟。三天後,他動身前往上海。他打聽到了,當地的移民都是遷到了上海的青浦鎮。上海灘帶給他的衝擊恐怕不亞於滔滔江水。想必那裡的一切對他來講,就是光怪陸離的另一個世界。溜門撬鎖他不在話下,可是要在上海找到個人,這事兒他根本辦不到。青浦鎮倒是找著了,但當年移民來的人,十有八九繼續流動,早已四散。他還是不能甘心。青浦鎮西面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十萬畝煙波浩渺,他又在湖邊對著水面海枯石爛地坐了三天。他沒找到閨女,感覺是從天而來的大水帶走了所有的人間訊息。

我對他的家事沒什麼興趣,也搞不懂他幹嗎跟我說這些。但我看出來了,可能說什麼對他也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說話本身。他的嘴巴就像是臺生鏽了的老機器,重新運轉,吱吱嘎嘎地頗為費力。而這費力的運轉,卻能帶給他不一般的快感和驚喜。他矮一截地坐在我對面,邊說邊吞嚥口水,潤滑著他喉嚨裡那塵封已久的軸承。他的眼神渾濁而又迷亂。沒錯,他有點兒亢奮。我在想,這老頭大概有許多年沒這麼滔滔不絕地跟人說話了吧。他都快把自己給說醉了。一邊說,一邊打著氣味難聞的醉嗝。為此,我耐心地喝了兩缸子茶,權當自己聽了個沒多大意思的故事。我猜,最後他會提出要求,讓我們幫著他找閨女。他要是真這麼要求,我就又多了件事。我都想好了,回去先跟上海警方聯絡一下。但臨了他也沒跟我提這茬。

破天荒的,這回我走的時候老奎還送了送我。他趿拉著懶漢鞋,顫巍巍地踅到門前替我開門。手伸出去,撈一把,又撈一把,第三把才撈到門把手上。我就知道了,這老頭是真的老到頭了。明擺著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

又是幾天過去,還是在半夜,老奎的求助電話又來了。他好像專門找我值班的日子這麼幹。我讓一個協警過去看看。小夥子回來跟我說,老奎點名要我去。這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問明白他沒什麼事兒後,乾脆就置之不理了。

誰知第二天一大早老奎竟然找上門來。

我剛在值班室坐下,打算整理一下頭天的值班記錄,一抬眼,看見老奎隔著窗子矮一截地出現在我面前。他不說話,我也懶得理他,顧自幹事。過了會兒他敲了下玻璃。我抬眼看到他翕動著嘴在嘀咕什麼,模樣就是動物園裡跟遊客隔窗呲牙咧嘴的大猩猩狀。我低頭繼續忙活,他繼續敲玻璃。這下我聽見他說什麼了。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歪著頭瞅他。他的嘴在張合,但隔著層玻璃,讓我感覺那是聲腹語。一隻看不見的手把老奎的肚腸攪和得翻騰不已,發出了不受他支配的神秘氣聲。他又咕噥了一遍。沒錯,他就是說“我要自首”。

不管真的假的,事兒來了。

我示意他進來說。隔著窗子,我看他扶著牆往裡走的時候,臉上竟然有股掩藏不住的幸福感。

直接說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從監獄裡一放出來,轉身就把自己的閨女給賣了。

就在老奎出獄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對此我挺懷疑的。那個時候,老奎已經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會年輕到哪兒去吧?誰會帶著她跑呢?要跑,也是自個跑了的吧?可老奎認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強調他內心的憤怒。可即便這樣,他被強調起來的怒火也還是難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裡可是沒少憋著邪火。所以他才有資格做個“重點人口”。這種傢伙仇視萬物,是該盯著點兒。老奎重返社會,舉目四望,十八年過去,世界變得跟火星似的,讓他老虎吃天,根本無從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議。沒個洩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閨女了。

老奎的閨女那年二十三歲。你都能想到,這種家裡長大的孩子會有什麼好?倒不是說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單純孤僻。怎麼能不單純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孃撒手跑了,換了誰可能都一樣。女孩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在路邊擺了個菜攤,冬天還賣烤白薯。按說老奎回家了,當釘子戶搞到了兩套房子,守著閨女過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這麼幹。人性不就是這麼叵測嗎?否則也用不著警察這個行當了。我聽說南方有錢人還盛行吃嬰兒呢。雖然我每天面對的都是些雞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細想想,世態炎涼,裡面確乎有驚濤駭浪。比方說,妻子跟蹤丈夫,丈夫跟蹤妻子,這些事兒,讓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麼了。但你能感覺到,它們正在改變那些賦予你生活意義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監獄裡有個獄友是重慶雲陽縣人,服刑時跟他開過玩笑,說出去後要把他閨女買了當老婆。想到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開了竅。他聯絡上了這個人,帶著閨女上路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適於人居——這可能是他最後的一點兒良心了——當即拿了那人兩萬塊錢,撂下閨女就走了。他跟我說他壓根沒打算在那人家裡過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發到這兒就算到頭了,再燒下去,會把他也活活燒死。兩萬塊錢多嗎?這恐怕不是個問題。錢不是他的目的,沒準兩百塊錢他也要這麼幹。他就是想報復,至於報復誰,他都說不清楚。人性中那塊最為崎嶇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暈了。他想要報復的物件,是他老婆,是帶走他老婆的某個人,是世道和人心,沒準,連他自己也能算在裡面。那是種連自己都一併仇恨厭棄的情緒。他跟我說,那錢直到今天他都沒動過。當年他轉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腳底發虛,輕飄飄得像是騰雲駕霧。後來還跌進了溝裡。曠野無人,他在野地裡昏睡了一宿。醒來後,山風浩蕩,感覺像是死過了一回。

當年老奎的女兒不見了,群眾都想當然地認為女孩是找自己的親媽去了。誰知道背後藏著個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這是罪行。

可是怎麼處理呢?卻非常棘手。拐賣人口罪,最長的追訴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還特意查了下刑事訴訟法。就是說,時光已經赦免這樁令人髮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繩之以法,得報請共和國的最高人民檢察院核准。他肯定還夠不上這資格。我做完筆錄,讓老奎按了指印,上樓去給領導彙報。出門時老奎喊住我,問我幹嗎不把他銬起來。我瞅了他一眼,用指頭點點他,意思是你給我等著。至於等著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裡,他當然是個混蛋。可是我還沒見過這麼老的混蛋。不是嗎,一個混蛋老到這種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長聽了我的彙報,跟著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著頭瞅了半天老奎。但畢竟是領導,一開口就問出了我心裡面糾結的疑惑。

“我說老奎,”所長捏著自己的下巴問,“你咋今天才想著要來自首呢?”

老奎活動著嘴。剛才他說了不少,肯定也說累了。但他只是活動嘴,像空轉著的馬達,就是不啟動,讓人乾著急。

他是為了逃避打擊嗎?那麼他壓根就不需要跑來認罪。是他的良心終於發現了嗎?看起來也不像。你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興奮勁兒。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絕後一樣,臉上洋溢著的,是一股“可是給說痛快了”的愜意。我都想踹他一腳。

所長拍板,讓老奎先回去。他卻不走了,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們把他先關起來。關起來談何容易!對於這種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沒法把人送進看守所去。留在所裡更是不可想象,等於弄來了個祖宗,得專門派人伺候著。怎麼辦?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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